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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去的是宝根家。虽然已经出院了,但宝根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法兰厂关门后,他一直没出去干活。听到林志为问他有什么诉求,他半卧在床上虚弱地说:“就想早点上班。老在家里躺着,媳妇要陪孩子,还得老回来看我,心里不踏实。”

宝根显然并未理解“诉求”二字的真正含义,林志为拉了把椅子坐下,耐心地解释道:“不是这个。诉讼,打官司,你有没有特别的诉求?”

此时,宝根妈端着一盆刚煮好的毛豆走进来,递给林志为说:“我们哪懂什么,县法院的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宝根是不是还得去法院啊?”

“还说不到这一步。”林志为答道,“现在的问题是环境污染的因果关系证明太复杂,对方又是大企业,村里受影响的人这么多,我是建议集体诉讼。”

“你觉得能赔多少钱?”没等宝根开口,宝根妈又问道。

“暂时还不好说。又有烟尘又有污水,可能要分开讲,具体要听律师的。”

一听到律师,宝根妈想起了当初“三进农家”的事情,连忙说道:“乡里的黄委员给我普过法,我记得,我都懂。”

“什么法?”林志为问。

“国家安全法啊。水和地都不干净了,国家不安全,那还不是犯法?”

看着宝根妈言之凿凿的样子,林志为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了。此时总插不上话的宝根在一旁问道:“你刚才说集体诉讼是什么意思?全村的人一起打官司?没一个懂的呀。”

宝根的担心更为实际,也让林志为感到自己肩负的责任重大。他望着宝根坚定地说:“我也不懂,咱们可以问,可以找人打听。只要占着理,肯定行。”

郝东风最近又忙起来了,关停污染企业的政策一出,信访量直线上升,信访中心外面没有一天清静的时候。即便如此,他还是腾出时间单独接待了前来上访的老邱——这样的人,一不留神就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

郝东风一边仔细地做着记录,一边向老邱问道:“跳广场舞的出来太早,音响声音大,影响睡觉。窗户不隔音,物业不作为。还有吗?”

“噪声污染,对我这种睡眠不好的人来说,某种程度上不亚于有害的土壤和地下水。”老邱戴着老镜,一边说着一边逐字逐句地盯着郝东风的记录,“我需要一个确切的解决时间。”

看着老邱探着脖子的神情,郝东风像哄小孩似的说道:“放心,不会漏掉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马上就通知城市管理局,三天内给你反馈,好吧?”

听了这话,老邱放心了,他摘下眼镜,一边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一边说:“反馈不是解决,文字游戏就不要玩了。这点小事情,我相信你能协调处理得很好。”

见老邱起身离开,郝东风也跟着站起来,像送走一个老街坊似的:“你每天起得也不迟呀,那些跳舞的会比你还早?”

老邱回过头说道:“她们这个岁数的战斗力不能轻视啊。搞不好你媳妇也在队伍里头。喇叭太响,我睡醒也受不了。你不走吗?”

郝东风摇摇头:“关停污染企业,上访的又多了,我能按点吃午饭就不错了。”

把人送走,郝东风拿着杯子去接了点水,喝了两口便回到屋里,发现老邱随身带的杯子落在了桌上。他马上掏出手机打了过去,半晌接通后赶紧说道:“你走到哪了?杯子落这了,我给你送出去?”

“就留那吧,反正我还会来。”老邱回答得满不在乎,郝东风一脸无奈。

不止郝东风的日子不好过,这段时间县委大院的门口也不太平。艾鲜枝一早去市里开会,保安从前来上访、排队登记的人群里开出一条道,才勉强让艾鲜枝的车子驶出了大院门口。

透过车窗,艾鲜枝看了看外面的人群。很多人都穿着工服,上面印着“明日锻造”的字样——不用说,又是一家被强制关停的企业。隐约之间,她还听到一些声音:厂子关了,工资谁给发,这里给不给发?我们是来反映情况的,我们不是闹访,不用和我扯法律,公安来了也不怕,就是要见县长!

艾鲜枝从来不惧直面上访者,可这次她的心里生出了一丝犹豫。如果今天没有市里这场会,她见到这些工人该怎么说。环保重要,发展也重要,老百姓的民生更重要,艾鲜枝一时有些理不出头绪。

艾鲜枝去市里参加的是全市重点项目建设推进会议,主持会议的马广群一上来就把各县狠狠批了一顿:“市委把一方土地交给你们,如果都不扛责任,这就没法讲了。前几天有一个经济会议开完了,没有一家落实,事情糟糕到这个程度了。有的地方还是新换届没几天就这个样子,谈什么信任,谈什么感情?和领导谈感情,你们好意思吗?领导交办一件事情,层层转达,层层交办,很多的新政策,有些部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省里很多的评比,我们不是倒数第四就是倒数第三,还有比我们更差的吗?”

一连串的反问让下面的各县主官都不敢出声了,不过批评完了,工作还是要继续,马广群后面的发言明显缓和了语气:“刚才每个人都做了很好的发言。大家也都尽力了,很不容易。就像常务说的,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肯定是要的,转变经济发展的方式也日益紧迫。但是短时期内,搞一刀切,急转弯肯定是不可行的。有些地方的方案太激进,我个人表示担忧。有的企业都是前几年通过合法手续取得的经营权,投资都很大,因为一些问题说关就关,你怎么向这些企业家解释呢?换过来想想,会不会觉得政府在骗他们?工人的切身利益要不要考虑?引发的不稳定因素怎么处理?这些都要考虑清楚。”

打一巴掌,揉一揉,会议室的气氛渐渐轻松下来。趁着马广群脸色渐好的时机,曹立新凑到艾鲜枝身边,小声说:“听说光明县最近在抓环保,力度很大呀。”

艾鲜枝望着台上,冷冷回了一句:“你天天炒辣椒,还不开抽油烟机,我们只好自己开窗户了。”

曹立新马上显现出为难的表情:“领导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不着急上菜不行啊。我哪有晓歌书记那样的魄力?”

艾鲜枝瞥了他一眼:“你是嫌电费太贵吧。”

曹立新也望向了台上:“当媳妇的不容易啊。什么时候当了婆婆,我也随便点菜。柴米油盐的这些破事,你也不愿意管吧?”

“说这种话,少见啊,曹书记。”艾鲜枝感觉曹立新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曹立新还在抱怨:“拉完磨还不让吐吐槽呀。既要又要还要更要,坐在主席台上的人说得轻松,累死累活的还不是你和我。谁不想山清水秀,怕污染,车也别开啦,咱们这些人走路来市里开会吧。”

艾鲜枝没再接话,说到吐槽,她可以不重样地吐到明天早上,可这个时候面对曹立新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而且她此时的注意力被马广群所讲的内容吸引了过去。

“这些企业也不容易。千里迢迢的,他们能来新州市投资,在这里创业,给你们各个县里纳税,带动我们本地的百姓打工就业,这是对市里最大的贡献,是对你们工作最大的支持。我们应该感谢这些企业家,四五十岁的人了,都很不容易,如果都容易,钱放在那里等着去捡,还要我们这些干部干什么?党和国家让我们在这里管事情,就是处理企业家的这些不容易。国家要公务员干什么?就是要解决他们面临的问题。覃县去年不就是吗?把一家企业彻底关闭,与之相关的很多运输业、加工业都遭到了重创。所以我个人建议是留一个缓冲期。新州市必须要有上市企业,这是一个大原则,而且要快。保上市、保经济,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在保证环境治理的同时,加大招商引资的力度。我在这里说一句话,任何阻拦新州市经济发展的人,不管是谁,都是新州市的敌人。”

认真地听完了这段总结陈词,艾鲜枝的脑子里一下涌出许多想法。她不由自主地望向台上,发现马广群也正看着她——看来会后肯定要有一场谈话了。

办公室里,艾鲜枝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没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马广群边走边说,语气相当不满意:“上次我就和他们说过,排名统计这种事情,各个局至少要和省里的处级领导、分管领导搞好关系。你实在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你就提前说,不要老是出了事情才来找,否则我们的脸也不值钱,至少基础数据是要搞好的吧?”

联络员刘大同紧跟在后面,走进屋里,他一边听一边迅速给艾鲜枝泡了杯茶,然后轻声回复道:“我马上通知他们。”

马广群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喝了口水对艾鲜枝说:“你和我都是操心的命,像是在带幼儿园的小孩子,反复说了也等于没说,有什么办法?”

艾鲜枝微微一笑,应和道:“马市长心细。”

可没等她说完,马广群又想起一个细节,立刻吩咐刘大同说:“告诉统计局也别因为我说了这些话,搞得又过了火。我看工业指标上半年的成绩很好,摆脱了去年垫底的位置。但是直接搞成全省第五名,上山的时候要稳一点,这个季度第五名,下个季度怎么办,第一吗?”

刘大同点点头,轻轻带上门,离开了办公室,话题自然转到了光明县。

“怎么样,听说光明县最近大刀阔斧,晓歌书记对环保很重视,是不是?”马广群问道。

艾鲜枝点点头:“肺病的发病率太高了。”

“上次你找我说你们要拆迁,是吧?后来也没动静了,搞了吗?”

“常委会讨论以后,觉得还是先放一放。”

马广群脑子聪明,说话的思路也比较跳脱:“拆迁越多,说明项目越多,需要落地的好企业也越多。我在不同市县当一把手的时候,做得最多的就是拆迁。一个地方天天拆迁,证明它的前途大好,当然带来的信访问题也多。光明县这几年信访率很低,是不是?”

环保、拆迁、信访,几句话里马广群的主题就来了个三连跳,艾鲜枝努力跟上他的节奏,有些惭愧地回答:“上个星期有两个工人跑到市里来,是我们的工作作风出了问题。”

其实马广群也不是毫无章法地乱讲,前面提到的三件事看似毫不相干,其实内部环环相扣。所以面对艾鲜枝的检讨,他没有继续纠缠信访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又回到了环保上:“治污是个很深的学问,不治理肯定是不行的,彻底关停,一刀切也不是很科学。工人没饭吃,谁都会来找政府。最难的其实是你,医改还顺利吗?”

“比我们预想的要顺利不少。问题也有,都可以及时修正。”

总算有个顺当点的事情,马广群赞许地点点头,接着问道:“把你留下也没别的事情,光明县是个乖孩子,平时光顾着操心那些调皮捣蛋的,一直也没问问你们有什么困难,治污的阻力大不大?”

“谢谢领导关心。阻力方面还好,就是钱有些紧,确实不是故意哭穷,实在是医改和环保都在往前推……”

不等艾鲜枝说完,马广群便打断了她:“晓歌就是个急性子。整改肯定是必要的,但是要不要致命整改?要不要让这些企业先活下去,尤其是能给政府动力和支持的企业。光明县,我是了解的,好几个老厂子虽然有很多问题,但是这些厂子出资建过学校、建文化馆,也做过相应的贡献。该不该让它们先活下去,要考虑好。”

这番话呼应着刚刚会上的总结,和艾鲜枝的想法不谋而合:“它活下去才能践行政府的一些施政理想。困难的时候拉一把,以后它翻过身来,也能给县里做更大的贡献。就像市长说的,这不就是情怀吗?”

马广群点点头:“说句可能不合适的话,有时候,不作为,也好过乱作为。”

虽然只是一句私下里的话,但艾鲜枝却感触颇多,她诚恳地说道:“以前我当镇长,特别好奇常务管的财务工作到底是什么内容?我的上级告诉我,这和你没关系。后来到光明县当副书记,到挂点乡镇看河道污染,也觉得当地干部在糊弄县里,整条河都臭了,反复说也不管,其实还是不在其位。现在,光明县的公交车多少钱,一碗面多少钱,羊汤馆租金多少钱,我都要知道。我相信梅书记一定也经历过这种‘两难’,环保和发展到底要保哪个?”

所谓“两难”就如同一个跷跷板,每个人都要选择其一,而现在梅晓歌和艾鲜枝显然没有坐在一头。意识到这个问题后,马广群语气微妙地问了艾鲜枝一句:“这些事情,你和晓歌同志交流过吗?”

“还没来得及。”回完这句话,艾鲜枝看了看马广群,然后她马上明白了领导的意思。

回到县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艾鲜枝下了车,一抬头发现梅晓歌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她想了想给梅晓歌发了一条微信:“如果书记现在方便,我上去和您坐坐。”

办公室里,梅晓歌给艾鲜枝沏了杯茶:“本来早就要下楼了,有个招商接待,企业那边堵车,要晚到,高速上也不知道要堵多久,搞得我也没法动,只能在这等着。”

艾鲜枝坐在沙发上,双手接过了茶杯:“和书记汇报一下,市里开会说的也是招商的事情,主要是营商环境评价。马市长今天反复在说,市里刚被表彰过,他的意思是要么就不要表扬,帽子戴上了,如果出了问题,那就是政治影响。就像创文创卫,被摘帽还不如干脆评不上。”

梅晓歌端着自己的杯子走过来,并排坐在另一把沙发上说:“我下午也看了,企业给我们的评价是有点不理想。”

“还是工作方法有问题。我和他们说不能只是打电话,一定要面对面,要沟通好。中国人都很谦虚,评价都是差不多,差不多就是挺好。但是现在的评价体系里面,差不多就是差很多。”

梅晓歌赞同艾鲜枝的看法:“现在都是随机打电话,工作确实要做在前面,否则几万张嘴,谁能看得住。”

但这些并不是艾鲜枝此行的重点,她沉思片刻说道:“市里最近对排名很重视,gdp抓得很紧。书记,我是想和您说一下,如果按照现在这个势头做下去,咱们挨板子的可能性很大。”

对这件事,梅晓歌早有预料:“你这是给我留面子,说得太客气了。百分百会挨板子,这个毫无疑问。”

如此一说,艾鲜枝反倒有些犹豫了,她喝了口茶委婉地说道:“其实这个事情要分怎么说。我也不同意马市长说的那些话,什么‘十五年、二十年以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就管好当下’。我们不能为了gdp什么都不顾,书记,你也讲了,不惜代价,环保是利后代的事情,应该做。三年前,青山书记还在,在安全生产月刚说了抓典型,顶格处罚,鹿泉乡那家做米粉的企业就出了问题,事故不大也算是顶风作案。你当时还是县长,很多人对你说的话都记忆犹新,你说讲完了法理,再讲讲人情。他们刚刚创业,真的是不懂、不明白,这是一种爱护,应该给它们一个机会,这个事情我印象特别深。搞环保这个事情,你是对的,我绝对支持。但是书记,我在想,能不能慢慢来,一步步来。那些厂子的数据,你也知道,如果全部顶格处罚,税收和经济都没有了。失业率到现在也测算不出来,信访的人又开始多了。那么多工人都要吃饭,咱们暂时真的没有那么多的饭碗能摆出来。”

艾鲜枝的语气十分诚恳,梅晓歌虽然一直没言语,但一直在点头。

艾鲜枝接着说道:“昨天,郑三还在找我,他们要上环保设备,一整套,比标准要求还高,包括迁厂都需要时间。还有很多代加工的小厂子,如果全部停掉,订单不能交付,赔钱不说,整个光明县锻造业的声誉也是个麻烦。”

一起工作这么久,梅晓歌了解艾鲜枝的脾气和品格。所有这些都是她真实的所思所想,没有任何私心,全都是为了光明县的发展。如果战胜对手需要手段,那么说服队友只能靠实打实的证据。

待艾鲜枝说完,梅晓歌把乔胜利调查总结的数据递给了她:“不瞒你说,青山书记还在的时候,我也找他聊过一次。当时还有假数据的事情,举步维艰。我们想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没实力也没底气,左右为难。要钱就别想环保,县里这些数据,你想句句都说实话,好像也做不到。一团毛线,几任主官都解决不掉。我当时就在想,这个事情谁来解?要不我也不管了,先糊弄过去,反正后面还有别人,一个死结。”

厚厚的一沓报告,艾鲜枝只草草地看了几眼便放下了。

梅晓歌明白她暂时还不能完全认同自己的观点,接着说道:“你说的那个米粉厂,说白了,当初我们也有管理责任,平时的教育和宣传也不够,与其一拳打死不如给条活路。但是现在不一样,你放任他们搞下去,工人全都是肺病。这些人要么是现在活蹦乱跳来堵门骂我,要么是以后坐着轮椅,挂着氧气袋来上访。这份数据已经很清楚了,说到底就是怎么算账的问题。这些企业看上去提供就业岗位,提供税收,但是三年来关关停停,其实算总账是亏损的,而且利润不够上环保设备,没的救,这是一条死路。今天不去管,明天还是老样子,总要有人唱个白脸当个恶人。我说句关起门来的话,这件不该我来做的事情,也可以留给下一任,搞不好下一任就是你。就像当初的拆迁,我愿意和青山书记做一样的事情。”

“但是这个账,我们付不起。”艾鲜枝有些急切,“有机菜健康好吃,但是它太贵了,县里没有钱买单呐。”

就像两个技艺高超的辩手,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没等梅晓歌再开口,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徐泳涛告诉他,客人马上到,现在该出发了。梅晓歌想了想,把没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只约定找个充裕的时间再聊,艾鲜枝点头答应。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关于抓环保和搞发展的争论其实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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