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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从九原县政府出来,联络员小董马上迎向梅晓歌汇报:“九原县纪县长和来有书记已经见到长岭村的人了,手续履行结束就可以回去。梁宝根刚刚咳了点血,先安排他到九原县医院了。”
梅晓歌心中一沉:“走,去看看。”
小董边拉开车门边快速说道:“县医院的路院长刚才打电话说,鹿泉乡挨着昌盛铁矿的四个村子里,除了出现不明原因腹泻,得慢性肺病的人更多。”
情况比梅晓歌想象的还要严重。他回头看了一眼九原县的政府大楼,俯身上了车。
九原县人民医院的病房里,梅晓歌的到来不仅没能安慰宝根,反倒让他更加忐忑:“书记,你这么忙还专门过来,是不是我有什么大问题?”
“我也是顺路。三宝带你们去闹事,我总要来看看。”梅晓歌一边看宝根的检查报告,一边岔开话题安慰他。
听梅晓歌说“闹事”两个字,宝根心生愧疚,感觉给梅晓歌添了麻烦:“当时也是,那边说的实在是太气人了。”
宝根妻子显然更担心丈夫的身体,见梅晓歌拿着化验单看得仔细,她不安地问道:“慢性肺病是什么病,要紧吗?”
宝根的状况超出了梅晓歌的预料,但此时他还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假装轻松地回答:“慢性总比急性的要好吧,我也不太懂。有病治病就好,医改报销的额度提高了很多,完全不用担心。”
这两句话让宝根夫妻都松了口气,但梅晓歌的心却更紧了。
从派出所出来,李来有拉着林志为和三宝回了长岭村。
“闹闹也好,不闹他们也不把咱们当回事。”李来有边开车边说,“但是你不能打人啊,一拳下去肋骨都裂了,你是体校还是村委会?”
“说话太难听了!”三宝坐在副驾驶上,说话一着急,腰又有点上劲,他缓了一下接着说道,“讽刺就算了还嘲笑,书记,你要是在场,你也会先动手。”
“讽刺和嘲笑不是一回事吗,还犟嘴。你听我这个刹车片是不是还有问题?火星子都快踩出来了。”
三宝侧耳听了听:“是有点吱吱响,回去我找那家修车的看看,叫他换新的。”
李来有叹了口气:“两个县的问题就这么麻烦。看着吧,这个事情比覃县那家厂子还费劲,它还不是光赔点钱的事情,搞不好都不会赔给你。”
此时,一直在后座沉默不语的林志为突然开口了:“村民的损失太多也太大了,不能一直拖着。”
李来有和三宝都从后视镜里看向林志为。担心话说得太冲,惹李来有不高兴,三宝跟了一句:“梅书记和来有书记已经在交涉了。”
可林志为的话却没停:“我是觉得村里得拿出自己的态度来。”
李来有摸不透林志为的路数,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家梁三宝主任今天的态度还不够硬吗?”
“书记,我建议直接诉讼。环保局的测评结果已经出来了,我问过程序,咱们可以把受害的村民联合起来,集体报案。”
林志为的话让李来有和三宝都有些吃惊,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儿,他俩竟然从没往这个方向上想过。三宝扶着腰,转身看着后座的林志为问道:“怎么个搞法?这些法律的东西,有人懂吗?”
只听林志为坚定地回答:“我来。”
自下而上的追责即将展开,自上而下的改革也必须跟上。梅晓歌深知环保不是一时一地之事,九原县的事,他做不了主,那就先从光明县入手。这天清晨,他趁着跑前热身的工夫和郑三聊了起来。
在光明县混了这些年,郑三的敏感度很强。最近环保的事儿吵得很凶,他料定梅晓歌会找他聊,便率先放低姿态说起来:“那些大师班、总裁课我也上过几次,说得天乱坠,其实企业搞管理,说白了就是挑人。挑不一样的人干不一样的事情。以前刚搞厂子的时候,我也有误区,谁老实听话就觉得谁好,其实让人骂骂娘没什么。”
“县工商联开会是昨天吧,听说你这个发言很精彩。”梅晓歌顺着他捧了一句。
郑三马上谦辞:“我一个土包子,只敢关起门来和熟人胡说八道。当年书记你刚来抓拆迁,乔胜利那时候还是镇书记,像他这样的人,抱怨完了回去撅着屁股照样干活。那些满嘴口号,喊完了就往后退的人,反正我是不敢用。”
“所以你才能越干越好。”梅晓歌接着说道,“你们是龙头企业,也是光明县的榜样。有什么事情,别的厂子都会先习惯看看你怎么做。”
高帽子戴到头上了,郑三赶紧表态说:“昨天开会还在说,今年县里搞运动会,我肯定带头赞助。提高人民体质,书记身体力行,必须响应。”
“我可以报个半马。从这出发,终点正好是一过清河大桥到你的那个厂区。自从森林公园修过去,人越来越多了吧?”
说到自己的厂子,郑三接话变得愈发小心:“我最近老往省里跑,都不怎么去。”
梅晓歌也不兜圈子:“当时拆迁、搞开发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居民区以后肯定要往那边发展。未来,你的厂区可能还是得迁一下。”
话说得这么直白,郑三有点没想到,他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书记,当年那一片都是荒郊野地,哪知道住宅楼会往那边盖呀?”
梅晓歌不是个只顾眼前的人,他向郑三提议道:“你有没有想过搞农业?”
郑三一时看不清梅晓歌的心思,不置可否地回答:“工业方面,咱多少还懂一点;农业方面,我就是个小白。这得做做功课才敢汇报,我反正是听说村里面水也很深,很多老板是打着领带进去,穿着裤衩出来。”
“任何行业都这样,哪有人人都挣钱的。”
“书记最近往各个村子跑,他们都说农业以前是后妈养的,现在终于来亲妈了。”郑三揣度着梅晓歌的心思小心地说道。
“蒋新民,你熟悉吧,听说搞农业企业搞得很大?”
“大什么,全赔光了,现在在原平乡搞点大棚,种白菜呢。”
“那正好有经验,哪天找个时间,去他那坐坐。”梅晓歌说完迈开大步朝远处跑去。
“我一会儿就联系。”郑三嘴上和脚下都立刻跟上了。
一到办公室,梅晓歌就迎来了乔胜利。
“还是书记的习惯好,听说一个晨跑一个冬泳,坚持久了至少能多活十年。”
梅晓歌一边脱下外套一边笑着说:“那得先确认一下说这话的人有没有晨跑、冬泳,是不是路长宇说的?”
乔胜利也跟着笑起来:“他从办公室到厕所恨不得都骑着车,宁可懒死也不多活。”
二人说着,便坐到办公桌旁,乔胜利递上了一份详细的资料:“往前多数了三年,不分大小,全县锻造企业的情况都在上面了。严格地说,三分之一的都有环保不达标的情况,刨去近期可以立刻整改的,数量还是不小。我不知道这些数据能不能公开说——很多厂子其实都没办法救。就像一辆破车,大部分零件都坏了,真要想彻底修好,还不如买辆新车。一打火就突突突冒黑烟,只能是你来查,我就靠边停车,你一走,我继续上路,混到哪天算哪天。”
“工人呢?就这么关关停停,他们的收入能保障多少?”梅晓歌看着资料上的数据问道。
“最后一行是工资发放情况的备注。工人是只要开工就能拿到工资,但是很多小厂基本上都是干半年,歇半年,除了躲避市里、县里的检查,他们的订单也不多。”
看完资料数据,梅晓歌抬头总结道:“不肯修车也修不了,三天两头停产,长远看还是赔钱的。”
“企业其实也没法维持。”
“还得把寿命搭进去。”
说完这两句话,梅晓歌的脸色更凝重了。
转日便是每周一次的常委扩大会议。完成照例的程序后,艾鲜枝说道:“这个季度和半年的经济数据马上就要出来了。市里会排名,马市长特别重视,咱们不能掉链子。总体还是要按照县委的规划安排,坚定不移地抓项目。”
梅晓歌心中早有了计划:“县长说的数据,我看了。我最近一直都在琢磨一件事,和经济排名也有关系。短时间内我们好像还可以,以后呢?咱们的工业已经基本到顶了,农业该怎么发展?我刚来的时候,光明县其他排名都是全市倒数,但农业是排全市前四的。这么好的基础,我们不能也不应该浪费。再一个就是环保的问题,这个要做常态化的调度。各位领导也要督促各乡镇,不要忘了都是有领导责任的。乔胜利呢?”
“在。”列席在外围的乔胜利应声回答。
梅晓歌吩咐道:“你们几个单位都要去监管好,会前我和几位领导也聊过,掩耳盗铃的事情,我们不能再干了。以鹿泉乡为例,如果不是这次的大规模筛查,慢性肺病的增长幅度有多夸张,我完全无法想象。”
艾鲜枝转头看了看梅晓歌,鹿泉乡水污染致病的事儿已经传开了。若不出手治理,老百姓人心惶惶,光明县今后的发展也无从谈起了。基于这些考虑,艾鲜枝在心里完全赞同梅晓歌的主张。
此时,梅晓歌的发言还在继续:“刚才有的领导也提出来一些民生问题,包括税收,我觉得还是一个算账方法的问题。就算我们网开一面,它们也坚持不了多久,但是换来的代价太大了。今年不关,明年也要关,我觉得还不如当机立断。环保局最近摸排一遍,我的建议是,有问题的、没有整改意义的厂子,全部永久关停。”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一阵窃窃私语。梅晓歌丝毫不为所动,目光坚定地继续说道:“执法部门要负起责任来,越是打招呼的越要严查,说明他们心里面有鬼。县级领导谁要想打招呼的,那你们就要背书做担保。环境污染,这都是和我们的生命息息相关的东西,绝不能敷衍马虎!”
喜旺法兰厂关门了。
在厂子的小食堂里,大伙儿吃了一顿散伙饭。三宝也去了,不为别的,就是去当个“垃圾桶”,让这些老少爷们儿吐吐心里的苦水。果不其然,几杯酒下肚,法兰厂厂长坐到三宝旁边,一条胳膊搭上他的肩膀,大着舌头说起了这些年的艰辛。
外人眼里,他是开工厂的老板,可维持这个工厂,他上游跑原料,下游找销路,对内安顿员工,对外应付各种检查。行情好的时候的确能挣俩钱,可这些年环保查得严,干两天歇三天,挣的钱也都快赔进去了。早先有人出价想买他这厂子,他又担心外来的老板会甩了这些跟着他干了十来年的兄弟,犹犹豫豫也没了下文。现在厂子关了,他反而觉得踏实了,再也不用发愁工人的工资,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害怕检查了。
掏心窝子的话终于都说完了,三宝拍拍厂长的肩膀,重新坐直,自己添满了酒。
“我说两句?”他端起酒杯,挨个指着桌上的人说道,“宝根,你和你老娘是咳嗽。树林,你三姨和老张一样,拉肚子。柱子,你现在全家都喘,是吧?就二乖自己没问题,可家里半亩西瓜苗枯了。大道理今天不说了,兄弟们,喜旺肯定得关。”
喧闹的酒桌陷入沉默,三宝看了看趴在桌上睡着的厂长接着说:“这个人酒量太差,不到二两就醉了,刚才唠叨了半天,我就听见一句话,四个字——有心无力。环保设备,他上不起,也不可能上,这笔账算不过来了。要么继续污染下去,要么关掉。梅书记刚来光明县的第一天,你们几个去上访,当时我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啊。我到现在才明白,那是毒奶,这玩意儿不能再喝了。算了就扯这些吧,干了。”
众人默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便陆续有人起身离开了。三宝一直坐着没动,等大家都走出院门,他在狼藉的桌子上扒拉出一个稍微干净点的碗,从咕嘟咕嘟冒泡的火锅里捞着已经煮烂的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此时,桌边微微晃动了一下,三宝看看趴在桌上睡觉的厂长,他埋着头,肩膀一颤一颤地,他哭了。
喜旺法兰厂那边已经尘埃落定,郑三这边却陷入了未知的忐忑。这天,曹建林来厂区造访,郑三一边张罗着给他找新茶叶,一边聊起最近环保检查的事。
“你二舅那家厂子没问题吧?”郑三一边洗涮茶具一边问道。
“得看谁去查。”曹建林的心情有点不好,“换个人带队,那肯定没问题,乔胜利就不好说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又是书记抓的事情,你总得让他烧一烧。”郑三说着和稀泥的套话。
俩人极熟,曹建林在郑三面前大大咧咧,什么都敢说:“要不了命的,随便他怎么烧。这一把火全县的屁股都要烤熟了,锻造企业大规模关闭,光明县都是靠这个吃饭的啊。郑老板,你倒是家大业大,你的屁股不烫吗?”
郑三苦笑着答道:“我的这个厂子搞不好都要搬迁啦。这么多年我挨的耳光最多、最疼,也就是比你们扛揍。”
“隔壁九原县不停地放屁,你这边关着窗户,它也是臭的。光知道拆自家的厕所,有用吗?”曹建林相当不忿地说道,“他以为这个事情还是当初的拆迁吗?不用关窗户,怕什么。光明县屁大点地方,谁在哪个厂里有多少股份都是明的。梅老板不是吕青山,马市长也不是周良顺,有本事先去把昌盛铁矿关掉啊。”
“没准又是一股风。都关了,民生怎么办?喝茶喝茶。”郑三说着给曹建林递过茶杯,心里的小九九一刻也没停。
自从开始准备集体诉讼,林志为比从前更忙了。那天在车上当着李来有和三宝的面,他应承下这件事其实也有点说大话的成分。不过既然话说出去了,那就得真干事,第一步就是挨家挨户地走访,了解实际情况和最终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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