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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争论可以中断,行动却一直未停。一边是林志为在长岭村忙前忙后地联系律师、医院,准备集体诉讼,另一边则是九原县的昌盛矿业一刻不停地开采生产,巨大的烟囱里冒出一股股黑烟,四下飘散。
梅晓歌的行动也没有停止,关停环保违规企业进入攻坚阶段,他们遭遇的阻力也越来越大。周例会之前,乔胜利早到了一会儿,和梅晓歌在办公室里单独见了一面。
满满一页纸上是二三十家锻造企业的名字,乔胜利递给梅晓歌后直接说道:“两轮以后还推不动的基本上就是这些了。敌进我退,白天夜里三班倒,和我们打游击。这几天逮住三四家,连夜打电话的人很多,大部分我都心里有数,也有的确实想不到。”
“电话有没有吓你一跳的?”梅晓歌看着名单问道。
乔胜利沉吟了一下回答:“县里、乡里的多,省里、市里的也有。”
梅晓歌望着乔胜利说道:“那又和当初搞拆迁一样了。你这是什么运气,又得来一遍。”
乔胜利无奈地笑了笑,接着说:“长岭村挨着九原县那边,最复杂。很多厂子都是东一片西一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边的干部互相入股,传言很多。”
“最离谱的是什么版本?”
乔胜利再次停住,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马市长,传得沸沸扬扬。”
梅晓歌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感到意外,反而问道:“一些污染企业的审批,我都不知道,你知道吗?”
这种事情,乔胜利也有所耳闻:“鹿泉乡供电站的曹建林,说是他二舅的厂子,以前为了通过环境评估,甚至搞了一堆假章,出了一个假文件。一边评估一边生产的违规操作就更多了。”
“像你说的这样大小的厂子,一个月利润能有多少钱?”
这次乔胜利没说话,而是慢慢竖起了三根手指头。梅晓歌皱起眉头:“确实不少,换了我是不是也得和你拼了?这可不是老周书记一两间小房子的事情了。”
乔胜利感觉到了梅晓歌的投鼠忌器,试着追问了一句:“您的意思是?”
梅晓歌犹豫片刻,斟酌着说:“主要是涉及马的谣言,肯定是要考虑周全的,是吧?”
乔胜利没再接话,会议马上开始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按照惯例,宣传部长李唐就近期的舆论情况率先发言:“最近网上的文章很多,小视频也很多,各式各样,还有搞直播的。大部分都和拖欠工资有关系。有的是老板跑掉了,有的是要求补三险一金,很多法兰厂陆续关闭,可以预知的是近期只会多不会少。各位领导要多关注一下挂点的乡镇,尤其是鹿泉乡。”
随后,主持会议的梅晓歌依次询问常委,平时大家都没太多要说的,但今天艾鲜枝讲了几点:“近期群众上访越来越多,因为环保整改的力度,各种问题迭出,建议优化信访渠道和方法。昨天有人又要去北京,我们的工作还是有漏洞。就像李唐部长说的,挂点的干部要下去,要主动做相关人员的调度,不要等事情闹大。我一大早去接访,有个人对我说,到政府门口拉横幅是违法,在信访局门口拉横幅,这也是违法,但是去现场拉横幅,这是维权,他什么都懂。个人意见是提前预估,做好沟通,尽量在县里面解决,不要动不动就往外面跑。自己家里的事情,跑到邻居院子里诉苦也不管用。”
见艾鲜枝说完后没有其他人发言,梅晓歌总结道:“这个事情要重视起来,常态化细致抓好信访工作,还是要面对面。不能躲,得听大家在说什么。就像是去医院看病,什么部位不舒服,肺部还是肠胃,你总要先问诊才能开药。有污染的企业到底是要迁还是要关,也要给他们充分解释的机会。真的有问题的,屡教不改的,无法挽救的,性价比严重失衡的,尤其是影响到周边村民,已经出现健康问题的,一律封掉。不用自查自纠,我们去查,即刻就办。”
梅晓歌态度坚决,言语中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艾鲜枝想起二人之前的谈话,看了看梅晓歌,把自己的想法暂且保留了下来。
梅晓歌已经放下了所有顾虑,继续说:“有的乡镇轰轰烈烈,放着肘子不吃,专门去夹生米,浩浩荡荡下去,雷声大雨点小,查烟头、查消防,揪着针头线脑不放,边整改边生产,等这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整改结束,县里换届都结束了。还是那句话,你们都不想当恶人,我来当。有些数学题没有第二种解法,只有华山一条路。我刚来光明县第一天,就知道这里是很多成语的起源地,现在我们要破釜沉舟。”
会议的气氛在梅晓歌的带动下显得有些凝重,除了梅晓歌说话的声音,没有任何一丝其他的动静。
这时,小董的手机嗡嗡振动起来,他马上起身快步走出会议室。来电的是郑三,今天他不干别的,就是要陪着梅晓歌下乡考察。
走出了机关办公室,梅晓歌的心情也松快了一些。他和郑三要去见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刚来时的前任,光明县前县长蒋新民。
离开机关之后,蒋新民一头扎进了农业,如今他的蔬菜种植基地就建在原平乡。知道梅晓歌要来,他早早等在大棚外面,毕竟在机关浸润多年,一见到梅晓歌,他便伸出双手握了过去,笑呵呵地说:“梅书记比电视里还高啊,一米八五得有吧?”
梅晓歌也笑着回答:“我们路上还在说,县里搞篮球赛,每年你都是主力中锋,今年要不要一起配合一下?”
蒋新民摆摆手:“不能给大家拖后腿啊。自从种了菜就再没锻炼过,估计跟着你晨跑都坚持不下来啦。”
见蒋新民如此自谦,梅晓歌指着身后的小董说:“你的老熟人说全光明县投篮你是最准的,这不夸张吧?”
小董之前在蒋新民身边干了不短的时间,再次会面,他懂事地称呼了一声“蒋总”。看见老部下,蒋新民也倍感亲切,他拍拍小董的肩膀说:“跟着领导还能长个子?我当副书记的时候,他刚上班,那时候比现在至少要矮半头。”
“喝原平乡的牛奶喝的吧。”梅晓歌说着向四下张望一番问道,“你是一直都在原平吗?”
蒋新民一边给梅晓歌引路,一边回答:“最早是在九原县种地,弄不下去了才回来种蔬菜。梅书记,咱们是先喝口水坐坐,还是先去大棚里看看?”
梅晓歌没有马上回答,他的目光被农田里立着的稻草人吸引过去:“我看刚才一路上都有,这个是防什么的,麻雀吗?”
蒋新民哈哈一笑:“咱们老说傻鸟傻鸟,其实精着呢。这就是个摆设,还不如立几根木条,绑几个能动的塑料袋实用。配合乡镇,都是为了好看。”
此时,一直隐在梅晓歌身后的郑三开玩笑地说:“不是照着保平书记刻的吧?”
众人都笑了起来,一路朝蔬菜大棚走去。依次参观了一圈之后,蒋新民带着几个人回到了办公室,他一边沏茶一边说道:“我这里的东西不敢说好吃,起码安全。中午要是不着急,咱们搞火锅,外面的菜现摘现吃。上个星期青山书记还来涮了一顿。想把你也请过来,我给小董打的电话,一问你还在省里开会。”
“吕书记的血压怎么样,现在敢喝酒吗?”梅晓歌关切地问道。
蒋新民递过一杯茶:“说句他不爱听的,只要不当县委书记,身体立刻好,酒量比我大多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会意地笑了起来。蒋新民又洗了几个甜瓜,收拾干净递到梅晓歌跟前:“书记和县长真的不是人当的。他们都以为我这是酸葡萄,说真的啊,我现在睡觉比以前好太多了。来尝尝我这个‘三无产品’。”
梅晓歌接过来咬了一口,味道着实不错,他连忙问道:“甜而不齁,这个你是零售还是批发?”
“现在就是小打小闹,从零做起。省里有人来收,回去他们再做分发。”
“只生产,不销售,有什么讲究吗?”梅晓歌发问,搞清这些问题是他此行的关键目的。
蒋新民坐在一旁,解答:“赔了一次,裤衩都差点脱了。一句话说就是摊子铺得太大,步子迈得太快了。和书记汇报一下,最早我是从事粮食加工,借助九原县大米品牌的影响力,每年的净利润至少在一百万元以上。后来有资金进来,也是昏了头,就觉得必须要搞个大的。心里想一个县都管过,管一块土地很难吗?流转土地增加一倍,修鱼塘种蔬菜利润低,要种就种卉。曹立新还支持我搞高标准示范田,低息贷款,省级农业产业化龙头企业指日可待吧?”
一听就是曹立新好大喜功的风格,梅晓歌笑了笑,说:“参观的人肯定是很多了。”
“时间全浪费到迎来送往上了。”蒋新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精力有限,人员也跟不上。该播种了,地还没整好;到施肥的时候,肥料又到不了位;产品收起来了,销路还没落实。着急出政绩嘛,互相担保,高息拆借。夏天一场暴雨,洪水从山里跑出来,劈头盖脸一浇——瞬间归零。”
农业是梅晓歌刚参加工作时的第一战场,他也来了精神:“我大学毕业以后回县里的第一个地方,就是你所在的那个乡。后来我管农业,还请了不少企业去考察过。那里地势太低,每年夏天汛期都会下大雨,建农场不能靠着大渠沟的边上,以前有一帮人就是,以为下雨挨着渠好排水,结果沟里的水倒灌,把基地都淹了。”
“早认识书记我就不用犯错误了。”蒋新民颇有些感慨地说,“说实话,有些细节以前在办公室里确实不知道。比如规划农村,出发点都是好的,但是有的乡镇干部觉得屋檐下有鸟筑巢造窝是卫生死角,铲掉了。其实,这些鸟是可以帮着驱除病虫害的。包括从外面迁来一模一样的树重新种植,美观整齐,但是地下水都被吸走了。还有荷塘里的塘泥,那都是自然净化系统,很多都被填平了。过度干预的结果就是人和鸟都不回来了。”
梅晓歌赞同这个说法:“我看九原县把很多上百年的老树也砍掉了,我还给曹立新打过电话。有人说这是把村里的客厅拆了,村民都不知道去哪聊天。之前有个乡贤回去特别失落,小时候找姥姥、姥爷,都是去这棵树底下找,现在回忆也没了。”
话题越聊越深,蒋新民也敞开说起了大实话:“前两天还听说,曹立新代表九原县去省里招商引资,企业就问他待了几年。主要领导任期已满两年的,人家就不在这里做项目了。为什么呢?怕你快调走的时候不负责任,胡来。短视带来的恶果太多了。很多时候省市领导来视察,每个单位都有自己的指示,政策还会打架,都在要求村民做什么,但是很少有人问他们自己想做什么。就像我们现在过分依赖化肥和农药,土壤恶化,化肥也会污染地下水,农民种地的成本也越来越高,他们其实很喜欢有机肥,猪、羊、鸡、鸭的粪便回田,但是另一方面怕河道污染,又不允许养猪。村民也很苦恼。”
这些话,蒋新民说得诚恳,梅晓歌听得认真。如同蒋新民自己说的,坐在机关里永远也听不到这些,也只有蒋新民这种身份才能畅所欲言。他起身给梅晓歌添了些茶水,接着说道:“为什么现在化肥越用越多,说白了,化肥就是鸦片,吸多了,土地出产肯定是越来越少。但是又没办法,种植户不懂技术,他也听不见专家说的话,只能去问那些卖化肥的。”
梅晓歌虚心地问道:“长远规划势在必行。光明县的地势很复杂,又有丘陵又有平原,你对规模化种植怎么看?”
这一问给蒋新民提了个醒:“书记肯定是有想法有规划,才来听我唠叨。我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我就怕你不说。”
梅晓歌的笑容给蒋新民吃了个定心丸,而他自己也把心中对光明县农业未来的发展方向讲给蒋新民听。
“为什么目前只有你说的规模化这一条路?”听过梅晓歌的思路之后,蒋新民说,“最简单的,好比说技术需求。我在北京参观过几个农场,即便是在首都,他们都难招到学农科班出身的工作人员。专家都很厉害,但是他们的研究成果根本到不了最终的种植户手里。再比如除草剂,很多人都说它不好,对吧?”
梅晓歌马上意识到问题的症结:“利润问题?”
蒋新民点点头:“人工除一遍草500块钱,用除草剂99块。都是夏天最热那几天除草,我找两个路都走不稳的老头过来,这都不是工钱的事情了,万一中暑,往地里一摔,倒一个,我就倾家荡产。我只能用除草剂。”
梅晓歌若有所思地说道:“除非规模化,科技也跟得上,这是个系统的事情。”
“农业和生鲜绝不是低门槛,以我自己的经验来说,风险比县里的篮球架都高。刚才说我为什么不搞批发,物流运输就怕烂市,发一车菜到销售地,连车费都回不来的情况太多了。”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开了,郑三和小董一人抱着一个纸箱子走了进来。
“每样一种,是这个意思吧?”郑三边问边把箱子搬到梅晓歌面前,原来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蔬菜。
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蒋新民如数家珍般向梅晓歌介绍起来:“这黄瓜擦了泥巴,生吃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书记,你看我这都是有机绿色,绿色其实就是‘三无’产品。很多东西都是矛盾的。农村的东西怎么会有标准?就像县里那些小作坊,榨油的、酿酒的,都是纯天然吧?也许它的菌群会超标。所以我干脆少而精,除了生产,别的什么都不管。”
梅晓歌拿起一根黄瓜,擦了擦,掰成几块分给郑三和小董,自己边吃边说:“现在的问题是很多基层干部不懂农业知识,很多来到城里的村民都不愿意回去种地,孩子都分不清麦苗和韭菜。农户们宁可把钱拿到城里买房保值,也不敢在农业项目上有所尝试。”
说到投资,郑三接过话茬:“一部分农户就是这样,见利则聚,有损就散,不愿意服从管理,一丝一毫的风险也不肯担着,只要今年种的东西还能卖,就不想明年的事情。”
蒋新民亦是这个观点:“就像原平乡种苦瓜,鹿泉乡种西瓜。政府绝对不能错,一错就是你的问题。就是因为听了你的赔了,基层干部也委屈,赚的时候怎么不说?”
梅晓歌则从另一个角度开始反思:“这个事情,说实话从我在乡镇工作的时候就一直在想,来的路上还在想,农业到底应该怎么搞?政府、企业和农民的关系,哪种模式最好?”
多角度多层次的思考,让蒋新民对梅晓歌刮目相看:“郑三说你要来,我就知道晓歌书记心里已经有数了。”
梅晓歌谦虚地说:“不懂才要多学习,所以伤疤再大也得来听听你当初是怎么疼的。听说刚去九原县的时候,你还号召过村民入股?”
蒋新民回答:“我去的时候农民就已经不信任企业了。之前有人忽悠他们,商业前景说得天乱坠,当然也有政策原因,说是种粮食,结果租了地改种卉,自己又没经验,中途亏损就跑了,说好年底付土地租金,农民一分钱都没拿到。”
这样的结局让梅晓歌颇为惋惜:“以前村干部只是媒人。这种事情村委会还是要介入,同时对接企业和农民,两边都踏实。”
蒋新民接着说:“我也是想搞搞新模式,让村民按土地入股再分红,到地里干活还能拿一份工资,双保险。结果地下水和土地污染造成种子问题,项目亏钱,企业完蛋,给我投钱的老板也跑了,还拖欠了村民的工资。你说我刚从光明县跑到那边,又开始接访了。”
“根子还是污染。哪个地方?”
“你老家,莲乡。”
说来说去,又回到了问题的原点——环保。
从蒋新民那里出来,梅晓歌又在附近的田垄上转了一会儿,和正在地里干活的几个农民简单聊了几句。郑三本来陪在旁边,忽然一个电话打进来,他看了一眼屏幕赶紧走到一旁的树荫下面,接起电话压低声音说:“我没在厂里,你说。那个字我先不签,迁厂的事情还没定下来,上什么设备。是啊,县里现在没钱,那么点补贴,我拿情怀去迁啊?当然真要是迁成了我们也能扩大规模,先看看吧,书记现在满脑子都是种地的事。”
此时,远处传来梅晓歌大笑的声音。郑三扫了一眼,见梅晓歌起身要走,赶紧挂断电话,快步迎上去问:“书记还想去哪?”
“先到这儿,回去还有个会。哎,让小董给你当司机吧,你坐我的车。”
郑三赶紧答应着,心里却在暗暗敲鼓,坐一辆车,显然是有话要说。
郑三一边转着脑子想接下来该如何应答,一边上前几步,给梅晓歌拉开了车门:“今天才知道晨跑有多重要,真的是体力好才能日理万机。我这才跟了小半天就不行了,头晕眼。搞完工业搞农业,书记这一天得有多少事情啊。”
梅晓歌已经习惯了郑三张口就来的奉承话,但对郑三,他一贯是有话直说:“有时候觉得每天要是不用睡觉就好了。不过前两天开会我还在说,也不用什么事情都去操心,该放手的就别去乱管。就像你在鹿泉乡那个厂子旁边有块富硒土地,你知道吧。”
又是厂子又是土地,郑三不敢轻易搭话了。待二人在车上坐定,梅晓歌接着说道:“李来有想搞成产业示范基地,这个事情市里面也很重视。但是有一个问题,土壤富硒,你种出来的东西,植物是不是也含有这个东西?这里面会有一个吸收和转换的问题,包括检测和认证,我就建议过程不要管,很简单,结果导向,老百姓搞出来一个就奖励。怎么搞,让他们自己去摸索。”
书记说了这么多,再不吭声就变成立场问题了,但这件事的前景尚不明朗,郑三掂量着说了句不咸不淡的话:“我知道富硒饼干,营养价值很高。”
梅晓歌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蒋新民说的那些话,你也听见了,我的想法也是一样的,农业这种事情,除了政府,必须有企业参与,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你有没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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