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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北京的医院永远人山人海,四人间的病房里,每张病床前只允许放一个小马扎。梅晓诗要安顿孩子,过两天才能到北京。乔麦一道跟来了,但也得先去通州参加会议。能留下来陪护的只有梅晓歌。其实他也是马扎都坐不踏实,电话一个接一个,他不好意思打扰别人休息,又不放心母亲,只能蹑手蹑脚地在病房里来回穿梭。
刘巧珍躺在床上,看着忙碌的儿子,她心疼不已。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告诉梅晓歌:“乔麦事情多啊,不用她来。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光知道教育我。”
有了上次被医生问得说不出话的经历,梅晓歌现在特别注意母亲身体上的细微变化。母亲刚刚说了什么不重要,关键要听她说得清不清楚。“你看,个别咬字还是有些含糊。功能区以后总不能有影响,咱们这次好好查一查。听乔麦的还是没错。”
“当官当久了,儿子愈发会说话了。”刘巧珍无奈地在心里安慰自己。对于儿媳,她本不该有怨言。人漂亮又能干,家庭条件好,对梅晓歌也是死心塌地。可太要强的女人就做不到柔声细语,更做不到贤惠持家。儿子年纪渐长,反倒过上了两地分居的生活,更别提要孩子了。刘巧珍攒了许多话,可平时她连儿子的面都见不到,现在儿子就在眼前,自己话又讲不清楚了。
其实这些话梅晓歌心里都明白,母亲无法舒展的眉头早已说明了一切,但眼下的境况他无法改变,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时候的工作电话反倒成了他的救星。
可县里打来的电话也一点不让他省心——他在长岭村的一句话传到县里就成了书记指示要取消“围炉夜话”。梅晓歌不明白,都是工作多年的干部,怎么遇到点问题一个个全都听风就是雨。
大厅里预约检查的队伍前后都看不到头,梅晓歌强压着火,顶着周围人的白眼,尽量温和地解释着:“不是取消,是暂停。‘围炉夜话’的出发点是特别好的,以前是民找官,现在是官找民,很多矛盾直接在家门口就解决了。鹿泉乡的信访量以前哪有现在那么少?我的意思是要把制度定好定细。不管乡里县里,不管换了谁,制度都是一样的,不会跑偏。‘围炉’和‘夜话’的频率不用那么勤,每季度一次足够了。覆盖范围和参加人员也别死板,千万不要搞成形式主义。县委办要收集梳理好意见,先拿个方案出来……”
好不容易拿上了预约号,又到了吃饭的时间。食堂的窗口也是密匝匝地挤满了人。梅晓歌搞不懂这里的办卡规则,多问了几句,不仅工作人员不耐烦,后面等着买饭的也催促不停。偏这时,乔麦打来了电话,可乱哄哄的食堂里,俩人谁也没听清谁的话就骤然断了线——梅晓歌的手机没电了。
费了半天劲没吃上饭,下午预约号又开始排队了。共享充电宝的盒子里空空如也,梅晓歌愈发体会到老百姓平常日子里的举步维艰。真别遇上事儿啊,否则就是唐僧取经,九九八十一难,一个也躲不过。
正在这时,有人从背后喊了一声:“梅书记?”
梅晓歌回头一瞧,喊他的人分明是个熟脸,口音也是光明县的,可他叫不上名字。见梅晓歌不言语,那人接着自我介绍说:“大院里的桶装水都是我送的。我叫小曾,上个星期还去过您办公室。您怎么在这儿?”
梅晓歌一下想了起来,冲小曾笑了笑,反问道:“你这是带家里人来看病啊?”
“陪我丈母娘来复查,明天就回去。”小曾说着从包里掏出两个充电宝,挑了个大个的递给梅晓歌,“手机没电了吧?出门充电宝得带够。”
梅晓歌感激地连连致谢,虽是一县主官,可具体的生活经验,他比普通老百姓可差得远了。
快下班的时候,林志为收到了母亲的微信消息,让他下班直接去陶然亭餐厅。平时,母亲安排的饭局他都有点抵触,可今天却爽快地答应了——接连收到两个好消息,他心情太好了。
早上开会之前,艾鲜枝表扬了林志为先前交上去的那篇稿子,还通知范太平今后她这边的发言稿都由林志为撰写。这对林志为是一份莫大的激励。紧接着,林志为女朋友小萍的微信不期而至,没想到她不声不响地考取了光明县的教师编制,明天上午九点就要到县教育局正式报到了。喜事成双。林志为母亲一直拿异地这一理由反对林志为和小萍交往,现在这个障碍解除了。林志为想母亲今天有饭局,心情应该不错,干脆趁热打铁,晚上就谈谈这事。
可惜林志为只猜对了一半。林志为母亲的确心情大好,因为陶然亭的这顿饭是专门给林志为安排的相亲局,对象正是江霞。在餐厅门口看见江霞的车,林志为还在想“怎么会这么巧”,可当他推开包间门,看到江霞以及两人的父母,一切便不言自明了。
一见林志为,媒人汤阿姨马上热情地招呼说:“啊呀呀,就等你啦。县长一分钟也离不开的大红人,你来了就能起菜啦。老林招呼一下服务员。”
久未回家的父亲一如既往的憨厚,起身出去叫人。在客人面前,林母也收起了平时咋咋呼呼的样子。她走到林志为身边,接过他手里的包,难得温柔地对儿子说:“坐呀。站着能吃吗?”
林志为的位置就在江霞旁边,直到坐下他还有点缓不过神来。江霞则保持了一贯的落落大方,看了看林志为,给他推过去一杯刚倒好的茶。
“上次你们搞接待也是在这个饭店吧?县长、书记都在,是陪哪个市领导来着?”林母的目光始终围绕着林志为,见他表情僵硬也没回话,她马上接着说道,“你来之前我们和江霞聊半天了,你们这个年龄就是要忙一点,忙才能进步。志为你给江霞添水呀,平时那么机灵,今天这是让谁给你唬住了?”
母亲言辞中的不满显而易见,林志为也不想当众失礼,可这样不打招呼的霸王硬上弓的安排实在让他不痛快。汤阿姨看出了端倪,马上笑着打圆场:“啊呀,这是给领导写稿子太辛苦了。你就让孩子歇口气。老林你也坐下,喊完服务员就行了,让他们弄。”
恰好林志为收到几条工作消息,他说了句“不好意思”便埋头回复了。
“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比你还忙哪,都能理解。县长的事情最大。”汤阿姨一边说一边从江霞手里接过茶壶,给江霞父母添上了水,“咱们这小地方,互相都认识都知道。早就说要请你们吃饭啦,这不江霞也忙,志为也忙,今天也不算晚啊,刚刚好,老林为这顿饭专门坐火车赶回来——你这也太着急请客了吧?”
专业媒人的三言两语就把林志为冷的场又热了起来。江霞的父亲喝了口茶转而对林志为的父亲寒暄道:“上次见你还是在老周书记女儿的婚礼上,一晃都快四年了吧。”
“差不多,差不多。”
“我看你平时也不怎么回来。这次能多住几天吗?”
“看吧,没事我就回去了,那边事情多。”
眼看着不善言辞的林父要把天聊死了,汤阿姨又马上站出来点题:“老林就是闲不住,咱们都是一份退休工资,就他挣两份钱。”
说到退休金,四位老人马上有了共同语言。林志为见状,偷偷给江霞发了一条微信消息:“有个事情,我女朋友考了县里的教师,明天就来报到了。”
几秒钟后,江霞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可江霞的心思仿佛都在饭局上,根本没注意手机的变化。此时,众人已经从退休金聊到了家世背景和婚嫁礼节。汤阿姨穿针引线地说道:“新时代都得有新思想。现在不比以前,彩礼都快没有人提了,也就村里还讲这个,我今年说成了六七对,都是县城里的,都是男方追着非要给。女方家也都有房子车子,现在讲究的是门当户对,是不是?”
林母知道这是媒人在帮他们这边说话,马上热情地接着说:“那可不,江霞妈妈我们从小就认识,人家上一代的家庭条件呀,三十年前就是全县拔尖的。要不是林志为争气,这还不是我们高攀呀?”
江霞母亲被捧得有点不好意思,笑着对林母说:“哪有什么谁攀谁,现在咱们都是为年轻人服务,只要他们谈得来,我们从来不管孩子,说实话你也管不住啦。”
汤阿姨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便举起酒杯说道:“像小林这样的青年才俊,放到市里也没有几个。说难听点要是不登对,咱们也坐不到一起来。今天有喜事怎么都要喝一杯。我血压高也要陪着。谁给我倒点白的呀?”
这杯酒若喝下去,不说婚事就此敲定,至少态度上也算明确了。林志为眼看着大家要举杯,心里一急,一下就站了起来:“汤阿姨有个事情,我得说一下。”
而几乎和他同时,江霞也站了起来:“你说你的,我先去个卫生间。”
包间里骤然静了下来,看着江霞的背影,林志为忽然有点不忍心了。如果现在说出小萍的事,不是当众让江霞难看吗?于是,停顿了几秒钟之后,林志为开口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刚通知要加班,我得提前走了。”
林志为站起来的时候,林母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小萍的存在,更了解儿子的个性,倔脾气上来,真可能会做出不计后果的事。好在上班这段时间,经历了一些历练,总算没把事情搞到难以挽回的程度。但事情绝对不能这么完了,回到家里,林母严肃地召开了一场家庭会议。
“聪明,孝顺,语文好,个子高,你身上的优点全随着我,这你都知道。缺点也跟着像我,倔,不听劝,感情专一。你要知道你现在这个年龄,专一是缺点。”在家人面前,林母卸下了所有伪装,直言不讳地发表自己的观点,“我和你一模一样。就你这么大,也是刚上班,我非要嫁给你爸爸,你姥姥、姥爷、舅舅、三姨全部反对,谁说我也不听,跳窗户出去我也要和你爸过日子……”
“不好吗?”一直坐在旁边默默啃苹果的林志为忽然反问了一句。
林母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好啊。问题是还有更好的。上海一个知青,北京一个知青,都在我们厂,一个技术员,一个销售,当年我任意找了哪个,你现在保不齐就在国务院当联络员。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再明白就全晚了。你不是给自己挑媳妇,你是在给你孩子挑妈妈呀。你这么聪明肯定懂我的意思。”
林志为看看沉默的父亲,接着说道:“我觉得你当着我爸这么说,有点不合适。”
“我说的是这个道理。他要连这个都听不出来那也不用再解释了。”林母依旧理直气壮,转而对丈夫说,“背着孩子的时候你叭叭叭叭那么多话,一见面就哑巴了,坏人全让我来做,你倒是说句话呀!是不是刚才我说的那些道理?”
“对呀,那肯定是有道理。”林父言简意赅地应承着,顺手递给妻子一个苹果。
但林母对这个敷衍的态度相当不满意,她把苹果往桌子上一蹾,没好气地甩了一句:“不想说就别说了!”
“我这不是说了吗?你说得都对啊。不说话不行,说话也不行。”
林母打断了丈夫的抱怨,坚定地说:“反正绝对不行。撕破脸就撕破了,你小时候假装肚子疼不去学校我也不同意,现在走歪路我更不会同意。我不会等你以后后悔了再来抱怨,我要对你负责任。”
林志为的苹果已经吃完了,他深吸一口气,平静而坚决地开始表态:“小萍已经通过县里的教师考试,她有工作、有收入、有编制,也不存在两地分居的问题了。房子有宿舍,车子可以贷款,每年都有寒暑假,孩子完全可以自己带,你担心的事情我们都能解决。晚上吃饭的时候汤阿姨也说了,新时代新思想,我平心静气地希望你们能尊重我的决定。”
说完,他起身进屋关门,只留下气愤的母亲和无奈的父亲。家庭会议无果而终,家里瞬时静了下来。
钻回房间的林志为心里却不安静,他翻来覆去了好久,终于拨通了江霞的电话。
“这么快就加完班啦?”电话里传来江霞语气轻松的揶揄。
林志为不自觉地挠挠头,虽然不是面对面,但想到刚才的情景,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今天我是真不知道要和你们家一起吃饭,没人跟我说。我妈说我爸刚回来,我以为就他俩。”
江霞又笑了笑:“其实我也懒得去,这顿饭吃得也太累了。下次互相知会一下吧。”
“中间我先走了,不好意思啊。”
江霞故意叹了口气:“你说你,老干这种要道歉的事情。等你女朋友来了,请我吃饭吧。”
“龙虾馅的馄饨。”
“我录音了,不请我就扣你的份子钱。另外,万一结婚前反悔了,考虑我也还来得及啊。”
大方而不失幽默的回答让林志为对江霞又多了一分好感。他觉得,即便无缘牵手成为恋人,能结交这样一位朋友,也是一件幸事。
夜里的医院多了一分安静。第一天住院开的药比较多,刘巧珍直到此时还在输液。看着儿子憋屈地坐在小马扎上,她又心疼又着急,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反正都是输液,跑到这里也一样,还不如回去。你和乔麦说了吗?晚上不用让她再过来了。”
处理群众问题,官员要勤快;处理婆媳问题,男人也不能偷懒。梅晓歌深刻领悟了这个道理,早已做好了连轴转的准备,听母亲又提起乔麦,马上回答道:“说了说了,知道你俩待着互相都别扭。”
刘巧珍叹了口气说:“她是管人管习惯了,见面就批评,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让人管着?”
“你不也老提要求吗?一见面就催孩子,让她来陪床她也不一定敢。”梅晓歌开玩笑似的给母亲打预防针,长夜漫漫,他也不想再听这些老生常谈。
“嫌我麻烦以后就不催了。我是不是脑子里长了瘤子?会瘫痪吗?”说到病情,刘巧珍还是有些不安。
梅晓歌安慰着解释说:“大夫不跟你说了吗?血管瘤是先天的,就是血管长变形了,不是你想的那种瘤子。要是不信我,你明天自己问问医生。”
“我不是怕站不起来,我是怕脑子糊涂了,要交代的没交代清楚。”
“祖传的那台电风扇,还是厨房拐角的老咸菜?”
刘巧珍想嗔怪儿子没正形儿,话还没说倒不由自主地笑了。梅晓歌参加工作以来,母子间这样轻松的时刻实在太少了。然而,妈妈永远是妈妈,永远有各种各样的不放心,所以笑过之后,她还是忍不住说起来:“到了我这个年龄就得考虑这些了。平时是说笑,真有点什么事情都来不及安排。老了想的就多,话也多。平时你太忙了,总也见不着,乔麦也是,一有机会就想抓紧时间和你们唠叨。这次病了也挺好,要不哪有今天这时候。你也能喘口气,不用天天往村里跑了。一会儿输完液,你自己找个旅馆睡觉去,好好歇歇。”
“一会儿输完再看吧。”梅晓歌笑着说。
刘巧珍知道儿子的脾气,料定他不会听话,便望着天板自言自语般地念叨起来:“以前老想讲道理,现在看也不一定都对。以前催你姐早结婚、早要孩子,什么都催,现在看还不如由着她去多念念书。我这是急什么呀。”
梅晓歌知道母亲虽然明面上没说,但实际上还是在说乔麦。与其弯弯绕绕打哑谜,不如干脆挑明:“乔麦也不是不愿意听你的,她就这么个性格。当初她反了天也要嫁到咱家。她是不愿意受别人控制,当然她也确实喜欢控制别人。”
刘巧珍也不藏着掖着了:“生孩子要尽早。再往后别说我帮不上忙,你们自己也没精力带。我就是这个意思。说实话,孙子以后长大了成家立业我也不一定能看得见,一天到晚就知道瞎操心。现在我这个样子,你们生出来我也带不了,随乔麦吧。”
见母亲的话有些心灰意冷,梅晓歌又马上顺着哄起来:“你这就是个脑血栓,片子我看了,腔隙性的,还没小米粒那么大。乔麦就这样,青春期叛逆劲还没过,你越不让她生她越不听。以后有了孩子,离她爸她妈又远,都是你的事情。”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拍好你姐的马屁让她帮你们带吧。以前老盼着你出息,当个乡长还不够,副县长、副书记,越往后我越揪心,想着够了够了差不多就这样吧,现在我都怕你往上升,县长还不行,现在都书记了。官越大就越忙,你看你这头发,你看这边、后头都是,每次见你都要白一片。谁会心疼你?还不是只有自己家里的人?”刘巧珍说着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发,“你胆子小,贪污的事情我倒不怕,那还有别的事呢?山上着把野火你也得跟着背处分,全县上上下下,几十万人什么都要你来管,管得好没人夸,管不好全是骂你的,你说现在拉倒不干了又不行,可真是要愁死我了。”
梅晓歌静静地伏在母亲身边,听听这些唠叨也算难得的尽孝了。可母亲的话越扯越不着边际,他也越听越是哭笑不得:“你说你一天愁的都是些什么呀?”
此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小曾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着。看清梅晓歌的位置后,他快步走过去,递过热乎乎的煎饼:“书记,再晚一步就收摊了,趁热。”
刘巧珍赶紧道谢,忙不迭地问:“这是谁呀?”
饿了一天的梅晓歌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答道:“一个朋友,光明县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已经退到门口的小曾听到书记这样介绍自己,不禁又回头朝他看了一眼。
煎饼也不白吃,输完液安顿好母亲之后,梅晓歌买了两罐啤酒,叫上小曾在住院大楼前的台阶上对饮起来。
“梅书记请我喝啤酒,这回去跟谁吹也没人信呀。”小曾言辞间带着点得意。
梅晓歌笑了笑,问道:“现在还给机关大院送水吗?”
“送啊。我送水,我媳妇收快递。铺子就在大院门口斜对面,你们的快递都要送到我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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