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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该早点想到,会有番子往这边逃跑!”

林珊在南下的路上才对赵子骥稍有些了解,并且对他生出了极大的敬意。此刻的他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中。

“难道番子已经渡河了?”卢超在林珊身边发问,他说话时虽然强自镇定,却已濒临崩溃了,“番子要来了?”

“没有,不会。”赵子骥说。他站起身来,林珊看见他身上有伤。部下们都在他身后,战马都在篱笆旁。“番子死了,没死的也活不长久。”赵子骥说,“番子想在这西边的赤壁附近秘密渡江,结果在江岸和水面上遭到我军重创。”

“重创番军?”卢超问。

“正是,大人。番子自以为能瞒天过海,却不知任都统制早已知晓他们的计划。我军在江上伏击他们,同时在岸上痛杀番军的先头部队。同时江北岸也有一支奇兵猛攻番子来不及渡江的部队。我军还缴获了番军凫水渡江的战马。大人,我们打了一场大胜仗。”

卢琛抬头看着他:“那这个是……?”

“是个逃兵。被困在南岸了。”

诗人说:“这人当时一定吓坏了。”

林珊猜不明白,他怎么还会生出这种念头。

卢超问:“还有旁人逃出来吗?”

“毫无疑问,大人。我们会全力搜捕。只是……要将逃敌尽数抓获,这不太现实。”

“的确,”诗人说,“的确不现实,赵将军。”他的语调轻柔,一直握着死去儿子的手,“干得好,副都统制。诸位将军,干得好。”

赵子骥看着阿尔泰骑兵的尸体问:“他是怎么死的?”

卢超回答:“齐夫人用箭射死的。”

“什么?”赵子骥扭过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林珊该开口了。她先是清一清喉咙,说:“家父……我年幼时,跟着家父学过一点皮毛。”

“夫人用箭射死了这个阿尔泰战士?”

林珊点点头,起码现在不会发抖了。她还是有些头重脚轻,感觉像是无法站稳。

“唉,夫人啊,待燕一辈子都要记恨我了,”赵子骥说,“我也都没法饶恕自己。”

林珊摇了摇头。要开口说话竟然这么困难。“这不能怪赵将军。”又问,“待燕还好吗?”

赵子骥一直盯着她看。他看看地上的番子,又接着看林珊。他惊诧地摇了摇头。“他本来要亲自骑马过来。我叫他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夫人,任将军必须留在军中。番军主力还在大营中,他们在得知西路军战败后会如何行动。眼下还不能确知。倘若他们打算过河,任待燕就必须率领水军顺江而下。”

“那怎么办?”

赵子骥吸一口气,说:“齐夫人,阿尔泰人胆敢此时渡河,我们就叫他有来无还。”

“那咱们就盼他快来吧。”卢超严肃地说。

赵子骥还在看她。他尴尬地说:“我所言句句属实。早前一想到番子军中有人逃跑,他立刻就要独自拍马过来。”

林珊说:“这附近还有很多村落农庄,东坡只是其中之一。”她真的该好生控制一下自己的语调。

“是。”赵子骥说,“可……”

他没有再说下去,大家都没有再说下去。

赵子骥叫五个弟兄留在这里,然后就返回西边了。他的脸上藏不住事,林珊一望便知他内心无比纠结:他想留下来悼念死者,看他下葬,以此减轻自己那并无必要的负罪感,可他身为副都统制,此刻却远离战场,他的一举一动都表明他急于知道眼下的局势如何。他们要把那番子的尸体和坐骑一并带走。林珊如今明白了马匹非比寻常的重要性。

卢超竭力反对把士兵留在这里,他说军人就该到需要他们的地方去。赵子骥则有自己的坚持,他说几位弟兄留在这里,是要在几个村庄里巡逻,搜捕落单的阿尔泰逃兵,还要烦请东坡费心照顾几位弟兄的吃住。

林珊知道,这大致上只是一些场面话,而且说得很巧妙。他是任待燕的兄弟,人很聪明。这五个士兵将留下来保护农庄,保护她。她还没有心情去仔细思考自己对这一安排的感受。她所知道的是,天黑以后,这样的保护措施的确让人安心。她在头脑中一再重演自己在果园里看见番子时的那一幕。她记得有只狐狸正看向番子,并且故意让她看见自己。她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眼下她没办法清楚地思考问题。今天她杀了个人。她是个女人,她杀过人。

卢马的尸体就摆在堂屋。屋里点着一支高高的白蜡烛,炉子里点着香。继母和婶婶已经给他打理好了,身上擦洗干净,衣帽也穿戴妥当——正如她当初为父亲所做的那样,尽管那时正值围城,有司没有批准按照宗室规格举办丧礼。她想起卢马如何向她和番子这边冲来。

卢马的父亲一直待在堂屋里,坐在墙边,一语不发,注视着其他人忙里忙外。这个尚未娶亲、没有留下子嗣的年轻人,正配得上这份无言的哀思。他的父亲静坐在这屋中,之前的泪水和那份不能自抑的哀戚,让他显得有些失态。可说真的,又有谁能因此而非议他呢?又有谁会这样做呢?

卢马喊出的那最后几句话,也就是林珊听见却没听懂的那几句话,看来就是当初父子俩在零洲,锻炼身体时高喊的玩笑话,父子二人就是这样,在那可怕的地方寻找欢乐。

林珊打起精神,出门去向赵子骥道别。赵子骥要连夜骑马回去。卢超和他都站在门口。即便是在这个时候,卢超还是那么彬彬有礼。

林珊过去时,正好听见赵子骥说:“我会放出消息。我估计到天亮时,一切就明朗了。”

卢超说:“将军和军中将士今天不仅为奇台争了光,还救了江南所有百姓一命。”

“并非所有。”赵子骥说。

“自凡打仗,都难免出来祸事。谁又敢说自己能算无遗策?”

“我们可以尽力谋划。”赵子骥说。

“尽力而已。”卢超说。在夕阳的余晖中,林珊看见他温和地微笑,心里不由一疼。

林珊突然开口:“请稍等。”说完就转身匆匆忙忙地回到堂屋。堂屋已经布置成灵堂,门口挂着白布帘,布帘左边挂着一盏小铃铛。

林珊从供桌上拿起一样东西,又折返回来。天空清朗。风变小了,只轻拂着路边树叶,发出沙沙的轻柔响声。她看见了长庚。

林珊来到赵子骥身旁,对他说:“把这个给他。告诉他,这是我母亲的。另一只为纪念双亲放在供桌上。让他替我把这只收好。”

赵子骥站在坐骑旁边,看看这只玉石耳环,又看看她,然后飞快地看了卢超一眼。

他说:“遵命。”跟着,他又停顿片刻,清清喉咙,接着说:“齐夫人,待燕是军人。身为军人,我们谁也没——”

“我知道。”林珊尖声说道。她怕自己又要哭出来了,“要保重,赵将军。我们非常需要你。”

“多谢。”赵子骥说完,就翻身上马,带着人沿着树木掩映的大道,迎着夜晚的第一颗明星,迎着未来飞驰而去。这未来恰如一只没有钥匙的箱匣,谁也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吉是凶,是祸是福。

阿尔泰军的完颜一个信使也没有杀,这是因为这些带来坏消息的人都来晚了。虽然有些骑兵确实一路马不停蹄地逃回来,但是消息来得比他们还快。

阿尔泰人是从一支箭上得知西路军败绩的。这支箭上绑着一封信,从江上射过来。完颜派船出去搜捕弓手,看是哪个胆敢凑到这么近前,不过他也没作太多指望。这真是要把人逼疯。

他叫人把信念给自己听,心中的狂怒就像夏季草原上的野火——势不可当,直到把自己燃尽。这封信以奇台的都统制任待燕发出来,直接称呼完颜是“番子头领”。没名没姓,尽管他们明明知道他叫什么!

这封信里详细描述了今早的作战过程,完颜计划让大军在哪里渡河——以及阿尔泰军如何在江面上和大江两岸一败涂地。信里还感谢他慷慨赠马。

信里内容太详细了,完颜无法怀疑这封信的真实性。这个人,这个任待燕……他必须死,否则完颜会被自己气死。

他命令大军上船。

阿尔泰军现在就出发,就从这里出发,无视天已经全黑。完颜心想:敌人一定料想不到我们会这么晚出动。这次一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他们会当着奇台士兵的面在对岸登陆——吓破他们的胆,卸掉他们的胳膊,吃了他们的心肝。这个任都统制既然去了上游,这会儿就不可能在对岸的营寨里,而完颜身边的确(一向)有骑兵中的精锐。他的狂暴也将点燃他们的怒火。

命令既出,营中立刻开始行动,西路军败北的消息——也如草原野火一般——在整个营寨里传开了。营寨里有船,是他们在河边造的,故意让人看见:需要保密的是上游的船。完颜不明白奇台人是怎么知道的,他甚至不知道任待燕指挥的到底是什么军队。而这支部队就在这里,与他夹江相对。他们军中到底是些什么人?泥腿子吗?强盗吗?打败草原武士的就是这些货色吗?

还有战马。奇台人说他们缴了草原的马。这感觉就像是当胸一拳,擂在心上,把人伤得不轻。

他来到河边的瞭望台上,俯瞰进驻江畔的草原雄兵,这支大军自从他们兄弟二人在东北举兵起事以来,自从他们偷袭叶尼部以来,就从来没有尝过败绩。想起这些,完颜心情好了许多。他们的征程就始于那一夜出人意料的偷袭。一会儿他要讲起这件往事,好叫他们全都记住。

他摆出那个众所周知的姿势,两手叉腰,两脚分开,脚跟站稳,意欲掌控整个天下。他放眼望着他的大军,他的草原骑兵。

飓风起于毫末。一次风向的改变就决定了第一次赤壁之战的胜负。可汗病危,世子去世,这样的事情曾无数次改变过草原的命运。战场上一支流矢就能夺走将领的性命。心高气傲的人可能会被命令在火堆旁跳舞。突如其来的、无常的瞬间太多了。即便是一个简单的念头都会……

完颜想起的是一个草原的春季夜晚,在黑水江畔,叶尼部营地。完颜站在这里,面对着他的大军,脑子里却清楚地回忆起那晚的情形。他几乎闻到了那个春季夜晚的味道,听见群星之下的草地在清风吹拂下的细微响动。

他转过身,看着这条广阔、恶毒的大江,想起这里的水泽树篱、梯田水田,想起这里茂密的树林和低矮的天空。这天空,就算是晴天也那么逼仄。这不是天神的国度,这不是他们所认识的天堂。

于是——他的心跳变了节奏——与此同时,另一个想法浮上心头。既然任待燕能在西路军半渡之时发起攻击,那他此刻可能还在水面上,大江如此宽广,而他的部下既不会游泳,又不懂水战。

后来有文人在记述那一天一夜的种种故事时说,阿尔泰军的完颜看见江里的龙王,于是心生惧意。文人就会写这类东西,他们喜欢让龙出现在自己的故事里头。

都元帅回过头,看着他的大军,他们整装待发,准备渡过大江,荡平一切。他又看向那被风吹皱的江流,江面上什么都没有。可是在完颜——阿尔泰部族中精明狡诈无出其右的领袖——的脑海中,他却看到数不尽的舰船,正集结在他的视线之外,等待阿尔泰大军下水的消息。占据上游是一种优势,正如陆上作战时占据高地。倘若奇台军真在那里,那他们就能重演清早时所发生的那一幕。

奇台军就在上游。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一定在上游。任待燕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等着他。

他提一口气。完颜心想,要是弟弟还活着,盛怒之下一定会咬自己的脸腮。他一定已经上船,等待,甚至逼迫完颜下令。他可能已经擅自出发了!他弟弟当初追着任待燕陷入一片沼泽,并且死在那里。

有时候就是这些毫末之事。回忆,草原的气味、星空,风吹草低时的响声的回忆。突然感到离家太远了。没有胆怯,完颜从不胆怯,只是这条阴沉的大江,离家太远了。

他改变了主意。

他转过身,对他的骑兵部队宣布,他们要挥师汉金。他说等到来年,重整旗鼓,再来对付这条大江。

完颜能听到——身为一名优秀的头领,他能感受到——全军将士一齐长出一口气。他自己也感到释然,这让他暗自有些羞赧。他发誓,一定要叫人为这份羞赧偿命。从这里到奇台新国都之间,还有很多奇台人。

就在这时,就在这一刻,完颜的脑中又闪过一个念头,又是一个微小的瞬间。有太多的事情,哪怕让整个世界都受其波及,其实都不过是一念之差,抑或是说,都始于一念之差。

出发前,他们把船全都烧掉,这样奇台人来了就不会坐享其成。他们把抓来造船的夫子——没有趁夜逃走的夫子——都杀了。他们要在身后留下一个教训,毕竟,战争就是一连串的这类教训。

天亮以后,他们拔寨北上。

因为江边的这个决定,很多人的命得以保全,很多人的命横遭劫难。同一个都元帅,同样是他先下令进攻,又下令撤退,说书艺人会在这进退之间杜撰出都元帅的许多种或真或假的思量考虑;而秉笔直书的史学家则尽其所能地记录事件的原貌,并且彼此争鸣,想揭示这进退之间所引出来的各种后果。这两者不可混同。

大江是历史上阿尔泰人在奇台境内所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有些人的死看起来无关紧要。他们的死,就像雨水落入池塘,只能泛起一点有限的涟漪,影响不超过一个家族,一片农庄,一座村子,一座道观。这片并不存在的池塘那么小,那么不为人知,塘中的几瓣莲花受到些微的惊扰,晃一晃,又平静下来。

可有时候,死亡来得太早却夺去了一个人大器晚成的机会。梅花开在初春,桃花开在春末。有的生命,因着各种缘故,会绽放得晚一些。诗人的儿子卢马从来都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先是因为父亲和叔叔都遭到流放,后来又坚持要跟随父亲前往零洲——人们都以为诗人会死在那里。

我们永远都不能确知,某个人要是没死会长成什么样子。我们只能思索,推测,惋惜。不是每一位英雄或是领袖都在少年时展露出不凡的天资,有的人却可以大器晚成。有的人,叔父辈才智卓绝,走出一条阳关大道,但与此同时,这条出路也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叔父们的成就所堵死。

卢马生性纯良,待人谦和,受人尊敬,勇毅超群,他的学识随着仁爱之心都日渐增长。他勤奋好学,总能在聆听的同时学得知识。他还会跟人开一些善意的玩笑。他慷慨大方,这一点尽管起初只有和他最亲近的人知道(恰如那池塘里轻轻摇曳的莲花),却是无可置疑的。他曾经随父亲去过南方,他也曾随叔叔去过北方。他不是诗人,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诗人。

他年纪轻轻,就死在这场死了太多人的战争里。

我们都被困在时间里,我们无从得知死去的人如果没有死,历史将会发生怎样的转变。我们无法预知明天,更遑论遥远的未来。萨满也许会宣称能够透过迷雾看到前方,可大多数萨满并非真有这样的本事:进入鬼魂的世界,去为今天寻找答案。这个人为什么会生病?上哪儿能找到饮牲口的水?对我们部落心怀愤怒的是何方神圣?

但是说书艺人常喜欢言之凿凿。他们会在故事里掺杂更多虚构的情节。编故事的人,不论是守在火炉边,还是在集市上聚拢听众,抑或是在安静的书房里讲故事诉诸笔端,只要他深陷入自己的故事里,深陷入他所记述的人物生平之中,都会被自己所蒙骗,相信自己对狐仙河魅、对鬼怪神仙深有了解。

他会讲述或是写下类似这样的内容:“当日阿尔泰人趁夜偷袭,叶尼部飞来横祸,设若那日敖彦大难不死,日后定将领导部族,到那时,北方定是另一番光景。”

或者是:“卢马是大诗人卢琛的独子,本是个淡泊名利的性子,只想闲云野鹤了此一生。偏又有颗忧时爱国之心,加之才智超绝,若非英年早逝,将来能入朝做官、封侯拜相亦未可知。卢马横死,大厦倾颓,实在是国家之大不幸。”

这些人说的和写的不论多么大胆,却终究只是一家之言,一个心愿,一种向往,一种由悲伤织就的渴望。究竟会如何,我们都无从确知。

我们可以说,卢马死得太早,就像叶尼部可汗的小弟敖彦在阿尔泰举兵之初就惨遭杀害一样。我们也可以想象历史长河的涟漪与流向,也可以为我们在历史中所发现——或造就——的怪异图景而感到惊奇。在第十二王朝重绘版图的年岁里,有人成了在北方死掉的第一人,有的人死在了阿尔泰人南侵时所到达的最南端。

可话说回来,版图总是要一再重绘。在过去,长城曾经是一个伟大帝国戒备森严、令人生畏的边境。我们可以回望,我们可以前瞻,但我们只能活在当下。

卢马被葬在祖坟里的一片高处,人们都说,高处对死者的魂灵有好处。祖坟里种着柏树和甘棠,因为有一首十分古老的诗里是这样说的:

<blockquote>

……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blockquote>

从墓前向东可以俯瞰溪水,如果天气晴好,身处这片坟地中间,还可以看到北方的一线大江。

佃户们把卢马的尸体放进墓穴里时,家人们都依循旧礼,背转过身去,以示对鬼神世界的敬畏。

不过,大家看到,卢马的父亲却没有背转身,而是站在那里,看着儿子入土。后来,卢琛说他一点儿也不怕卢马的鬼魂。而说书先生或许会这样讲:他又何必转身?有生之年里,他又何须害怕自己儿子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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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的“宰相”称为“同平章事”。同平章事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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