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遇到章节错误,请关闭浏览器的阅读/畅读/小说模式并且关闭广告屏蔽过滤功能,稍后尝试刷新。

不等他回答,林珊便转过身去。她拿起酒壶,把它放到炉子上,高兴地发现手已经稳住了。她准备了两盏杯子,一直背对着房间。

她听见他行动起来,闷哼一声,拔掉靴子。跟着响起别的声音,轻柔的水声。林珊在想他刚刚告诉她的消息——好让自己不去想其他事情。

她背对着他,问:“不知将军的人为什么会北上到戍泉一带?”

一个停顿,林珊能想象出他伏在脸盆上方犹豫起来。他的语调很谨慎:“去河边例行巡逻。我们需要对那一带多作了解。”

“是吗?戍泉不是有别的禁军驻泊吗?”

他又一次语带笑意地说:“齐夫人不光精研诗艺,对奇台军制也颇有研究啊?”

“略有耳闻。”她嗫嚅道。

她把一根手指伸进酒里(不该这样的),酒还没热好。她把头转到一边,穿过屋子,来到书桌边上,靠着油灯坐了下来。两人都没说话。跟着,两人的这番会面,不论刚才算是什么,这会儿都变成了另一种状况。

他说:“抱歉,刚才没说真话。金河北岸的麻烦是我惹出来的。我乔装打扮,穿过边境,去看看能发现些什么。赵子骥担心我,于是带着其他弟兄北上。我杀了四个萧虏骑兵,偷了两匹马。”

林珊猛地回过身来——刚才还说不回头——她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她还想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子伏在脸盆上,光着上身,背冲着她。她看见了眼前这一幕,两只手捂住了嘴。

当初在汉金,在她的家里,父亲和她都听见他是怎么说的:我来到这世上,就是要把失地都收回来。

现在,林珊看见他的上身,他赤裸的后背。她试着想象这个男人是怎么弄上去的,却想不出来。

林珊捂着嘴,低声道:“你……你什么时候弄的?”

他猛地转过身,看见她正盯着自己。

“夫人!你说什——!”他没说下去。他后退一步——离她远了一步——贴着靠近阳台的墙站好,像是想找个地方保护自己。是怕她害他吗?

“弄什么了?”他的声音中充满警惕,“你看见什么了?”

林珊睁大了眼睛:“你不知道?”

“齐夫人,求你了。你看见什么了?”

林珊放下手,一字一顿、小心翼翼地告诉了他。

她看见他靠着墙,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林珊又问了一遍:“你真不知道?”

他摇了摇头。他睁开眼,看着林珊,林珊则迎上他的目光。他踏前一步,离开墙,看着她,站得笔直。他一只手上还抓着帕子,刚才正在擦身子,这会儿脸上身上还挂着水珠。

他深吸一口气,说:“夫人,我来,不光是替您相公报平安。不然不会这么晚来。”

林珊下意识地又把手抄进袖子里,跟着又改变主意,两只手垂了下来。她等着。心又跳起来了。

他静静地说:“今天下午,在马嵬的湖畔,我遇见了岱姬。”

在这间寂静的屋子里,他的话就像一颗投进池塘里的鹅卵石。林珊看着他。她发现自己正屏息谛听。

他说:“是她干的,在我要离开的时候。”

林珊松了口气。她在咬自己的嘴唇。是个坏习惯。她字斟句酌地说:“你今天遇见一个狐魅,你还能……”

“没,我没有。我……我看着她,然后走开了。”

“我……从不知道男人还能这样。如果那些传说……确有其事的话。”

林珊心想,他看起来确实像是在鬼神世界走了一遭。她从不曾想过要怀疑他。后来她想过这些。他的眼神和语气,还有他背上那东西。

“我之前也不知道。”任待燕说。他把帕子搭在脸盆上,就这样两手空空、上身赤裸地站在她面前,说:“我转身时,正想着你。”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对不起,夫人。我这样实在是可耻。我走了。麻烦您转过身去,我好穿衣服。”

林珊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不过屋里似乎变亮了,这光亮却并非来自月亮和油灯。

你看见什么了?他是这样问的,林珊也告诉了他。林珊那时正穿着一条绿色的袍子,站在屋子的另一头,身边的书桌上还点着一盏油灯。

收拾山河。

就是这几个字。岱姬把他自己的话,他毕生的追求,刺在他背上。他背着块刺青,像西方的番子,像被迫充军的士兵,像受到黥刑的罪犯。

不过这刺青不同寻常。这刺青出自鬼神精魅之手。这下他明白,离开湖畔时那一阵钻心的剧痛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当时他疼得昏死过去。岱姬以为他是因为这份使命而拒绝了他,于是她送给任待燕这份所谓的礼物,好让他记住自己。记住故州失地,或者说,记住他没有去成的温柔乡——原本可以让他脱离愁苦俗世的温柔乡。

然而任待燕相信,岱姬却并不知道他当时脑中的那一闪念。此刻正站在他面前的女人。

最终,任待燕把路上的遭遇和盘托出,告诉林珊。他说自己在马嵬,所以能够转过身来,在面对狐魅时仍旧留在这个世上,留在当下,留在凡尘,都是因为她,因为这间屋子里的这个凡人女子。

他原本不打算说这些的。他原以为,自己来这里并非是要说这些。他原本也不打算来这里。他原以为,自己并不打算来这里。

他原本没有想到,她会出现在阳台上。

有谁能比他更加茫然?今天,今夜,他在想什么?他不知道。什么都有想吧。这世界将会如何铺展开来?会像绸布庄的上等丝绸一样平顺吗?抑或是像一块肮脏的粗麻布,摊开来,露出一把取人性命的匕首?

本不想说的也都说完了,任待燕此时唯一想到的就是:“我这就走。还请转过身去,我好穿上衣服。”

他要穿上汗水浸透的上衣,套上靴子,原路爬下楼去(他很擅长此道,这类事情他都擅长),牵回疲惫的坐骑,一路回到大营,他从一开始就该去的地方。

那女人的手垂在身侧。刚才这双手还在颤抖,任待燕看见了。他目光敏锐,一向如此。真好,她那么沉着,还那么信任他。他看见这双手已经不抖了,她也没有转过身去。

她开口了,声音轻柔:“这些字,这……岱姬用的是官家的笔法,是瘦金体啊,待燕。天下没有第二个人有你身上的刺青。”

任待燕问:“你相信我?”

他意识到,这个问题至关重要。他的这番遭遇,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那逆风袭来的狐魅的香气,随风轻摆的红色纱衣。现在,他听见外面沙沙的风声。

“恐怕是不得不信。你背上的字我看过了,那笔法无可挑剔。天下之大,又有谁敢说自己无所不知呢?”

任待燕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林珊说:“遇上这样的事情,你这会儿还挺镇定的。”她终于转过身去,却只是走到烧酒炉旁。她端起酒壶,倒了两杯酒。

真得走了。任待燕想。她回过身来,手里端着酒杯。

“镇定?哪儿有,我……完全不知所措。不然我也不会闯进这里。万望夫人见谅。”

“别这么说了,”她说,“不管怎样,能……挽留将军在这世上,也是我的……荣幸。”她来到屋子这边,递上一杯酒。任待燕接过酒杯。她靠他这么近。

任待燕说:“齐威很安全。我敢保证。”

听见这话,林珊笑了。“你说过了。我信你。”说着抿了口酒。任待燕却没喝,只是把酒杯放在脸盆边。林珊说:“能再转过身去吗?我想再看看。”

任待燕转过身——不然还能怎样?林珊把自己的酒杯放在他的杯子旁。过了一会儿,任待燕感到她的手指抚过自己背上的第一个字,右上角的“收”字。

瘦金体是官家独创的笔法。今晚他整个人都晕头转向的。他看着高过墙头,越过树顶的月亮。任待燕一向对自己的克制力很自负。他一刻都不曾忘记自己的目标。这些目标就像星辰一样,指引着他的一生。白天里,他从岱姬面前走开,留在当下,留在凡间——都是因为她。

任待燕清一清喉咙,说:“夫人恕罪,这样我怕难以……”

她的手指游向下面,一笔一画地抚过第二个字,又提上来,描摹第三个字。“拾”、“山”。

“难以什么?”她问。她的身子靠得比狐魅还近。任待燕听出,她的声音变了语调。他对着月亮,闭上眼睛。

“难以自持。”他说。

“嗯。”林珊说着,也描完了最后一个字:“河”。他转过身,将她拥入怀里。

他把她抱上床,两人躺在一块儿之后的事情,林珊记住了两件。一是她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喘不上气来,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笑什么?”任待燕问。于是林珊告诉他,自己刚才在努力回想《玄女经》里的一段文章,里面提到女子亲热时可以用到的招数。

任待燕轻轻一笑,说:“珊儿,你不必这样。这又不是在外面寻乐子。”

于是,林珊捏着声音,假装生气地问:“没有寻到乐子吗?”任待燕又笑了起来,然后,作为回答,他埋下头,亲吻爱抚着她。

然后是另一件事,当时他正伏在她上面,在林珊身子里。他停下来,把她悬在一个从未有过的位置上——既想要他,又似乎有一点疼,他说:“我是你的了,一辈子都是你的。”

“好。”林珊说,她对他展露着自己的身体,将自己袒露在他的注视之下。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你知道,我是个军人。”

林珊点点头。

“快打仗了。”

她又点点头。同时她的双手按在他的背上,急切地想让他靠得近一点,深一点——左手的手指则认出了他背上的“收”字。

此刻,天已经亮了,他已经走了。而不论当时还是现在,林珊都不知道,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这一切能意味着什么,不过,林珊知道的是,在她走到阳台上,看见他站在枯泉边那一刻之前,她的人生里从来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

林珊心想,眼下自己没办法把这一切想清楚,不过尽管身在满是疮痍的新安城里,她还是有一种感觉,自今日起,她的身体,整个天下,都仿佛焕然一新。

这天下午,林珊收到他的一封来信——他的字硬朗、干净——信中感谢她的设酒款待。林珊看着这封信,笑了。

当天晚上,他又翻进庭院,进了她的房间,拥她入怀,想要她,那急切劲儿让林珊都吓了一跳。云雨一番之后,他像个第一次体验鱼水之欢的愣头青一样说个不停。林珊由此知道了盛都和他的父母,知道了他竹林舞剑的童年,知道了一年干旱,先生离开了盛都。

她了解到任待燕如何尚未成年便杀死七个人,从此上山落草,自己成了个山贼。她还知道了他何时离开了山寨。任待燕告诉她——就像在汉金时一样——他的命运如同一杆长枪,指引他去往北方,在金戈铁马中恢复奇台失去已久的荣光。任待燕说,他感觉就像天命如此,他注定就要完成这一使命,他自己也解释不清。

林珊又把手绕到他背后,简直是难以克制地被吸引着,用手一遍遍描摹着他背上的刺字。如今她对此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

任待燕让林珊讲讲自己的生活——以前从没有人这样问过她。林珊说:“下次再讲吧。这会儿我不想说话。”

任待燕笑着问:“那接着研究《玄女经》?”可林珊听出他声音里有些异样,知道他再次燃起欲火,这让她既高兴,又吃惊——自己居然只凭一两句话就能撩拨起他的兴致。

“书到用时方恨少。”林珊说。

月亮越升越高,从窗户里都看不见了。他又走了。他必须走。临近中午,林珊坐在书桌前,这时又有一封信送来了。她感到十分疲惫。她知道原因。

信里说,任待燕奉诏回京入朝,今天早上就必须出发。“待燕所言,无一字妄语。”他在信中写道。

他说他能够摆脱岱姬,全都是因为她。他还说,是你的了,一辈子都是你的。

林珊,聪颖过人,个子太高,身材太瘦,读书太多——一般都认为,女人读书丢人现眼——从来都不曾想过,有人竟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她想,这是一份她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厚礼。

其实,所谓的召见是个谎言。这命令并非来自朝廷。

任待燕被蒙在鼓里,一直走上好几天。任待燕领命的当天上午就备马东去,这次仍旧是孤身一人,因为一个人才好在路上想事情。

不过,赵子骥却骑着新坐骑——萧虏好马——赶了上来。他头天晚上返回大营,一回来就赶紧向东追赶任待燕。这样也好。有子骥与他同路也好。

任待燕知道赵子骥从小就怕狐魅,所以本不想告诉他岱姬刺字的事情,不过这件事藏也藏不住——反正这几个字早晚都是要示人的。

于是在第一个晚上,两人住进驿馆,临睡觉前,任待燕让子骥看了背上的字,还讲述了自己在马嵬的那一番遭遇——的大部分内容。

不出所料,赵子骥听了一脸茫然,谁能不是呢?

“你就走了?就因为你……”

因为那一闪念。不过,那一闪念,林珊,不足与外人道哉。他说:“就因为背后的字。她把我说的话文在我背上了。”

“她就放你走了?真有你的!”

赵子骥坐在自己的床上,满脸的吃惊。

“她说这是送我一份薄礼,看着却不像啊。不过也说不准。”

“这字是……”

“官家的,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说错话了。“大营里有人看见了,”任待燕说,“于是我拿镜子自己看了。我不打算秘不示人。这字兴许还能帮上大忙。”

“镜子里看字,那字可是倒着的。”

“是,不过就算是反的,总能认出是瘦金体吧。”

“她放你走了?”赵子骥诧异地又问了一遍,又说,“听着就瘆得慌。”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任待燕说,“我也不想这样,你知道的。”

“你说真的?”赵子骥说。问得好奇怪。说完,他躺到床上,侧过身去,也不知是不是真睡着了。

又走了几天,在延陵以西不远的地方,二人遇上强人了。光天化日,竟敢在驿道上抢劫,真是胆大妄为。

被这伙人包围时,任待燕正在想着父亲。他在想父亲如何在衙门里的书桌前,在他的想象里,父亲比这把年纪该有的样子年轻。父亲还是待燕当年离家出走时的样子。任待燕骑着萧虏的好马,一路走着,一路想着父亲,不知还能不能再与父亲团聚。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www.74txts.com
女生耽美小说相关阅读More+

吴承恩捉妖记

不空文化

九州·展翅

潘海天

这个地球有点凶

傅啸尘

超凡传

萧潜

忘尘阁1:噬魂珠

海的温度

忘尘阁2:玲珑心

海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