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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旧在思量,新安让她感受最深的究竟是什么:是焦虑,还是悲伤。这座城里失落了什么东西。人们的日常生活几乎难见踪影。城中百姓各自成群,零散生活在各自的里坊之中——仿佛一座座孤岛——每一片里坊却都足足有御街那么宽。这座城的广大规模让城中居民沦为笑柄,林珊想。
城西的金光门,她如今经常过去,在柳树下喝茶的地方,就是一座宏伟壮丽的耻辱柱。这个名字里,这座高门上坍圮的塔楼里,都承载着太多的揶揄。
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曾有多位皇帝做出努力,鼓励百姓迁回新安,力图恢复古都旧貌,然而成果却乏善可陈,让人心酸。看起来似乎很少有人愿意和这么多孤魂野鬼生活在一起。新安距离大运河太远,一旦遇上干旱年景,要喂饱这座市镇都十分困难,所以定都新安绝不是明智之举。新安能成为都城,是因为奇台最初的君王都出自这一带。这里是奇台腹地,许多君王都埋在这附近,长眠在巨大的陵墓之中。
在林珊看来,只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就很有可能会开始痛恨第九王朝。过去的辉煌中有一种沉重的、让人倍感屈辱的成分。
什么人会住在这样的市镇里呢?新安城里有两座占地广大的集市,每一座集市都比许多规模并不算小的县城还要大——集市里面却空空如也。城中的小贩、乞丐和路过这里的江湖艺人,都像是飘荡在这广漠的空间里。庞大的市镇规模和漫长的距离让人感到自己的渺小,仿佛你所珍视的生活成了苍白、可笑的物件,仿佛你虽活着却已然成了又一个孤魂野鬼。
她平常可不会这么想。紧张不安的感觉她太熟悉了。天热,一连六七天都有暴雨。填的词也都没有传达出她的情绪,她把这些词
差不多都扔了。这段时间一直想离开新安,回延陵,或者回家,回汉金,哪怕京师的夏季比这里还热。她可以在这里给齐威留一封书信,等他回到南边时,会自己上路的。林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不肯走。
林珊入住的这间客栈很不错。掌柜的一条腿瘸了,走路要拄根拐杖。掌柜的妻子人漂亮,脾气又好,对林珊多有照顾。他们夫妇二人一在一起,丈夫看妻子的眼神里就总是满含着疼爱,有意思的是,妻子也会这样看丈夫。看他们的言谈举止,似乎完全没有因新安城的破败而自惭形秽。或许是因为他们对世界的期许,还没有让他们有这种感觉吧。又或许,林珊想,是因为他们拥有彼此。
城东南有座道观,林珊去过好几次了。在过去,那里是新安城第七十一坊,不过如今里坊大门早已不见,里坊制度也早已形同虚设,新安也跟如今的所有地方一样,成了开放的市镇。在第十二王朝,坊门在夜里也不关闭,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出。在这一方面,今人也许比第九王朝要好一些,可是她也从书中了解到古代女子都能做哪些事、成为何种人,每到这时前面这种想法便动摇了。
林珊向道观供奉了一大笔钱,作为回报,她获准查看观内收藏的经卷书册。这些书册至少有四百年的历史,只是从来都没有人整理过,所以摆放全无章法。经卷被扔进箱子里,搁在架子上,摞在地上,全堆在一间屋子里,有的书都被老鼠和虫子啃过。林珊整理这些经卷时既没有精力也缺乏热忱,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像是侍女在炎热的下午为女主人梳头。
都是些账册,记录了观里收到多少供奉,香客请去多少经书,道观采买多少日常用品:四桶鲑河香酒,以及买酒的花销等等。
她还真找到一本日志,这本日志始于“荣山之乱”,当时新安城惨遭劫掠,并被纵火焚城。写这日志的是个管家,当年新安在叛军和朝廷之间几度易手,而根据日志记载,这位管家则在这期间拼尽全力保全了一个显赫家族。日志里还记载,一年夏天,塔古人趁奇台内乱,长途奔袭,攻入新安,在几经蹂躏的新安城内大肆劫掠,然后撤回他们山峰林立的高原。
这便是历史的味道,是鸿沟对面传来的声音。她又向道观进了一份供奉,买下了这本日志作为收藏。若是在过去,这样做定会让她兴奋不已,林珊会急切地等待齐威回来,好把它拿给丈夫看,然后两人会一边品着茶或是喝着酒,一边轮流将日志读给对方听。也许还会继续寻找有关这位管家生平的资料,看看这个人和这个家族的命运究竟如何,这部简册又是如何流落进道观里的。林珊心想,这世上有这么多故事,到最后都没了下文。
她给卢琛写了封信,信中还提到自己发现的这部日志。诗人依然健在,对他的流刑已经减轻,如今他住在大江附近的自家田庄上。今年春天,林珊寄了首词给他,这首词里提到了这位诗人,并且有一位裹着小脚的姑娘在“艮岳”里唱过;同一天下午,有人向她射了一箭。
林珊心想,那天过得可真不太平,从白天到黑夜,一整天都是。
如今,不论林珊写了什么,卢琛都是有信必回。他说他十分欣赏林珊的词作,他也填词,把作品寄给林珊。林珊至今仍然认为,诗人错用了“词”的形式,词的主题原本要简单得多,而卢琛却将词改造成了一种严肃的诗歌形式。这些观点,林珊还是姑娘家时就跟他说过,那是在席文皋的花园里,彼此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想来真让人心惊。
毫无疑问,卢琛喜欢她像这样与他交锋。他会在诗中打机锋,逗她发笑。林珊想要卢琛与自己辩难。而卢琛则始终保持着他的一贯态度——彬彬有礼,机智风趣,热心体贴。
他曾经邀请林珊——还有她丈夫——来东坡做客。身在广大的新安城里,林珊很想现在就去。她还会想象那里的场景——众人在树荫下谈笑风生,一派和乐景象。
卢夫子的弟弟和儿子都在遥远的北方,不过眼下兴许已经回汉金了。卢超被任命为朝使,出访一个反叛萧虏的部落。林珊知道,这场叛乱被视为一个机会。卢超彼时仍遭放逐,让他回京领命,是个不同寻常的决定——如果不是想故意害死他的话,林珊没忘记补上这个想法。
要杀人,用不着这么麻烦。父亲曾经这样对她解释道:太师杭德金告老还乡,住在延陵附近的一处田庄,可以肯定他绝对不希望禁军北上。而卢超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不肯趋炎附势,派他出使,杭德金就可以借以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果卢超建议与这个部落会盟,并且发兵与之共同行动,那就是说,这个建议就是一名外交老手的真实看法。如果卢超回来也同样反对会盟,别人也很难指责说这背后有人指示、卢超没有说实话。
新任太宰寇赈已经返回朝廷,他一回来就开始夸夸其谈什么光复故土的千载良机。父亲在信中说,同这个新太宰争辩,需要极大的勇气。
卢家两兄弟有的是勇气,这一点毫无疑问。卢琛的信里有时候给人的感觉是,自从活着离开零洲,诗人就打定主意,生活中再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
林珊离家前收到的最后一封诗人来信中有一首诗,林珊至今都记得。这首诗是对御花园那首词的回应,林珊刚一读完就把它烧掉了,不过她猜想这首诗卢琛一定写了不止这一份。烧掉它,保护的是林珊自己,而不是诗人。
<blockquote>
人皆养子望聪明,
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
无灾无难到公卿。
</blockquote>
林珊还记得,当时读到这首诗时,自己的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至今想起来林珊还是会脸红。真是胆大妄为,什么人敢写这样的诗?即便是当时林珊在震惊中笑岔了气,她还是环顾四周,以确保周围没有人。那封信拿在手里都感觉烫手,那首诗里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团火焰。她把信丢进炉子里,把它烧成了灰。
这天早上,林珊本打算去曲池苑,可是掌柜的妻子却叫她暂缓一步——又要下暴雨了,她说。早上的天空明净透彻,不过林珊本来就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所以她也就依着老板娘,留在客栈里。
她先是给诗人写了封信,然后给父亲也写了一封。快到中午的时候,大雨倾盆而下。天空乌云漫卷,黑压压的一片,林珊在屋里简直没法写字了。于是她站在窗边,看着天上电光闪闪,听着雷声咆哮着滚过整个新安城。
暴雨过后,林珊走到湿漉漉的阳台上。空气中已经能感受到一股清甜的凉爽。虽然这清爽持续不了多久,不过大雨将夏日的扬尘刷洗干净,林珊还听见了鸟叫声。楼下庭院里有一眼枯泉,池子里贮满了雨水。梨树的叶子闪闪发亮。
林珊叫一个侍女去召来轿夫和护卫,然后就去了曲池苑。时值仲夏,天长夜短,尽管市镇广大,她还是能在天黑前赶回来。
下楼的时候,她冲掌柜的妻子笑了笑。“刚才幸亏有你提醒。”她说。那妇人看起来很高兴,垂下眼睛走开了。林珊突然想念起父亲来。到最后,她还是会回家吧。
想要个孩子,这念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就跟刚才那场暴雨一样,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想要个孩子。
曲池苑在新安城的最东南角,紧挨着城墙。不同于皇城之内的御花园,也就是早先遇见野狗的地方,这里在过去就是用来供百姓游乐的。
这一带也是新安城地势最高的地方。从这里望出去,整座市镇都能尽收眼底,新安城布局对称工整,满目疮痍却让人心惊肉跳。从这里远眺,能望见城北的皇宫和城西的金光门,以及城门上破败的塔楼。
这里还有一座高塔,足有十层楼高。高塔过去是一处卓门圣地,如今虽仍旧挺立,却并不安稳。护卫告诉她,塔内楼梯朽烂,三层以上的楼板都不牢靠。林珊看见,高塔外墙有过火的痕迹。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倒了。两名侍卫中的那个高个子如是说。这个侍卫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林珊。
林珊考虑要不要爬到塔上,起码上去几层,不过独立毕竟不同于愚蠢。倘若自己受伤了,跟她出来的这四个人也要受到牵连。
曲池苑里有好几条小径,全都长满了野花野草,不过还是能想象出当年这里有着怎样的景象:水面上漂着画舫,男男女女骑着马打马球,音乐随处可闻,花团锦簇,绿草如茵。水边种着槐树、柳树和各种果树。诗情最为动人的岑杜曾经来过这里,写下了一首著名的诗:
<blockquote>
……
云鬟玉簪凝香雾,
柳雪一骑百花羞。
</blockquote>
说的是文芊贵妃,“四大美人”中最晚登场的那位,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她的一生并不值得羡慕,想起她,更多是因为想到女人如果太过张扬,会有什么后果。丝竹犹不停,心中已戚戚……
这样想太悲观了。她告诉下人,准备打道回府,太阳已经西斜,要回去得走很长一段路,她知道,下人们一直在等着送她回去。
她早早上了床,惊于自己居然这么快就睡着了。不过夜里她又醒了。出门在外时经常这样。夜深了,客栈里寂静无声。今年夏天住店的客人没有几个。她听着刻漏的滴水声,裹上大氅,走到外面的阳台上,看着东边的天空。一抹残月升在半空,挂在庭院里的高树枝头,在树叶缝隙间时隐时现。真美。她望着月亮,一直到它攀上枝头,越过树叶的屏障,升到群星当中。
任待燕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小径上躺了多久。周围似乎有些异样,他自己身体的感觉也很奇怪。他坐起身来,又小心地站起来。开始迈步。记得妾身。岱姬说。任待燕虽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可是他又怎么忘得掉她呢?光是这番回忆,就足以让他再一次心旌荡漾了。
要是他折返回去会怎样?要是他回到湖畔,那狐魅还会现身吗?风已经小了,她的头发还会随风轻舞吗?诗人常常把闺房之乐称作“云雨之欢”。任待燕想起了这个。
尽想些没用的。他来到坐骑身旁,解开缰绳,翻身上马,穿过同一道棂星门,顺着来路离开马嵬。
任待燕纵马狂奔。天色已晚,这条路并不太平,独自一人赶夜路尤其危险,必须警醒点儿。路上可能有强盗,有动物窜出来,坐骑也有可能崴了脚。夜里还可能迷路。任待燕想,俗世当中的平常日子里也可能遇到危险。天上只有一抹残月,没有多亮,并且直到后半夜才会出来。
他一边骑马,肩膀一边耸动个不停,仿佛有什么东西让他十分刺痒,又仿佛一路上一直有人从林间地头监视着他。还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方才在那个地方,他差一点就迷失了自己,迷失在美色、欲望,奇异的音乐和精灵鬼怪的世界中,忘了时间。任待燕仿佛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她,就能闻到她身上那逆风袭来的香气。云雨之欢。夺人眼目的嘴唇,清风吹拂之下的薄纱衣裳勾勒出的曼妙曲线。我知道你的名字。狐魅如是说,品尝妾身将赐与你的这一切。
任待燕甩甩头,催动坐骑,沿着古代官修的驿道飞驰,仿佛是在一路奔逃。
或是说一路追赶。向前赶路,就有光亮,即便是在满身疮痍、野鬼遍布的新安城。前方有来自异域的外邦人,有喧闹的大营——他的部队就驻在城外大营里。还有一间客栈。嗯,客栈。他可以在那里喝个尽兴,仔细想想之前脑海中闪现的那幅图景,那是在他转身看向岱姬、看进那双眼睛、看见她的头发随风轻扬时,在心中紧抓不放的羁绊。
天已经黑下来了,路上空无一物,任待燕骑着马一路飞驰,全然不顾这样纵马狂奔的后果,他似乎有一种感觉——尽管这感觉来得毫无道理——他绝不可能从马上掉下来摔死,而且也不可能被强人夺去性命。经历了那样一番奇遇,今晚绝不会死。他想,天意如此,他命不该绝。
当然,天意并非如此。他想错了。大难不死,未必有后福。狐魅之后还有老虎,闪电过后还有闪电。不过天黑以后,任待燕在星夜里一路纵马狂奔,倒也确实毫发无损。坐骑在古老的驿道上踩出一连串马蹄声,路上任待燕还听见左边树林里传来一声猫头鹰捕食的声音。发出声音的是这冷夜杀手的猎物,凄厉,刺耳。
至少,这猎物不是他,他也不会在今晚被人追猎。
前方隐约能看见新安城的灯火了,此时月亮才刚刚升起,任待燕来到北城墙上的一座城门前——紧挨着城门的皇宫如今空空如也,宫墙也曾遭到焚毁。
在古代,城门每到黄昏就要关闭,直到晨鼓敲响才会打开,若没有皇家出具的关牒就别想在夜里进城。若是有人胆敢在宵禁之后进城——不论是翻城墙还是沿着运河又进来——一旦被捉就要挨揍。如今时代早已大变,城门昼夜开放,天黑以后人们照样可以自由进出,随意走动、消费,只要愿意,就可以在音乐、烛火和喧嚣中消磨夜晚的时光。
任待燕在城门口收缰勒马,他要好好想想。他拍了拍马脖子,这畜生性子勇猛,体格壮硕,已经全速跑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任待燕发觉,人还真的会跟一匹好马产生难以割舍的情感。
他一时冲动——不过也未必是冲动——脱下身上的貉袖,免得别人根据貉袖认出他是个军官。士兵进城需要亮明身份——军队是一种威胁,这种想法由来已久。任待燕不想骑马绕着城墙回到城西大营。他叠好貉袖,把它塞进鞍袋里,穿过城门两旁的火把,进了新安城。他朝守门的禁军点点头,这些士兵也没什么需要提防的。这里没有,任何地方都没有。
空旷、黑暗的皇宫在他左侧现出庞大的身躯。当今圣上则在这里以东、距离遥远的另一座市镇里,不只是正在安寝,还是辗转难眠。
如今他对新安已经有所了解了。任待燕北上独自潜入萧虏之前,他们在新安大营里待过一段时间。越境侦察,在当时似乎很有益处,如今看来却未必是这样。
任待燕还不曾在夜里骑马穿过新安。城里到处都能看见人,却跟汉金没有一点相像,甚至不如夜晚的荆仙。眼前所见,处处都是七零八落,就像残局里留在棋盘上的棋子。任待燕发现自己走在宽阔的御街上。今年初夏,有天早上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眼见御街的宽广,他感到强大、兴奋,膨胀。他将之视为奇台旧貌——和未来——的象征。历史不是负担,而是挑战。奇台配得上这样一条御街。他当时想,今生所求,就是要达成这一目标。
来新安没多久,任待燕就经常派部下入城,让带队的军官领着弟兄们或步行、或骑马,列队穿过御街。事后他还会在大营里训话。他告诉众将士们,他们的任务,他们共同的抱负,就是要配得上这条从皇宫一直延伸到南城门的通衢大道。他说话时语调铿锵,斗志满满。
今晚则是另一番景象,满天星斗,月亮刚刚升起,他独自一人,耳边回响着马蹄声。御街上空空荡荡,除了广大一无所有。人们都在歌楼酒肆里,夜市食摊上,不然就在自家屋里睡觉。
任待燕拐了个弯,下了御街,然后拐了个弯,又拐个弯,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是要去哪儿,便已经到了目的地。
他把马交给睡眼惺忪的马房伙计,吩咐他将马洗干净,给它喂水喂食。他数也没数便给了伙计一把钱,伙计吃了一惊,然后牵着马走开了。
客栈大门紧闭,任待燕站在门口黑黢黢的大街上。马房伙计牵着马进了马厩的院子里,马蹄声渐行渐远。街上空无一人。任待燕没有敲门,转身走开了。跟马房隔开一段距离,他翻过石墙,悄无声息地跳进院子里。
客栈不错,是城里最好的客栈。院子里有一眼泉,虽然早已枯竭,但还是贮满了早前暴雨的雨水。枯泉旁边和院子四围种着树。任待燕也说不清,自己像这样,做贼一般翻墙进来,究竟是要干什么。
他信步来到枯泉旁边,抬起眼,看见墙头上那一抹残月;又回过身,看着矗立在夏夜中的三层高的客栈。
她正站在自己的阳台上,裹着袍子,低着头,看向自己。
马嵬的那一闪念,让他在转身面对岱姬时得以定住心神。此时此地,成真了。这景象让他免于迷失自己,将他留在凡尘。他又害怕了。这次是另一种怕。怕也分好多种。
他慢慢走上前去,站在她楼下,两手张开,展开胳膊,调整好语气——身为将军一定要学会的——说道:“夫人,在下并没有恶意,我们……以前见过的。”
“我认识你,任将军。”她说。
任待燕站在楼下庭院里,站在暗处,只有一抹残月从后面照着他。他也没穿禁军的貉袖。
“怎么?”他问。她的头发披散在肩上。
她没有作答,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他。风吹来,任待燕听见背后的树上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说:“夫人见谅。”
风吹枝叶,沙沙地响个不停。
她说:“上来吧,免得吵醒别人。”
说这句话仿佛耗尽了她全部勇气。三更半夜,她居然邀请男人进自己的卧房,这是对世间礼法的挑衅。
她从阳台回到屋里。屋里有一只烧酒炉,一直生着火,烧酒炉旁边是一只酒壶和几根蜡烛。林珊就着炉火,点燃一根蜡烛,穿过屋子,用蜡烛点着客栈在房内准备的油灯。其他人知道林珊有时候会在半夜醒来写些东西。
她看见自己的手在发抖。实际上抖得差点儿连灯都点不着了。她的心跳得厉害。
她又在床头点起一盏灯,听见阳台上传来声响,他从栏杆上翻进来了。林珊吹灭蜡烛,把它放好,转身看着他。她把手抄在袖子里,抱在身前。手还在抖。
林珊看见床上一片凌乱,这是自然。脸颊烫得厉害。她离开床边,走到书桌旁。
他在门口站住了。在他身后,一片漆黑,月亮则挂在窗外。他拜了两拜,又说:“夫人见谅。”
“任将军,是我请你上来的。”林珊心想,要是手不发抖该多好啊。
他点了点头,看起来很平静,波澜不惊。林珊还记得他的这个特质。
“齐夫人,末将可以告诉您,您相公在北边平安无事。”
“我没听说他会遇上危险。”这是实情。
“我跑在消息前头了。金河对岸出了些麻烦。有人杀了萧虏士兵,抢了他们的马。我叫手下弟兄把百姓移进戍泉,以免萧虏人前来报复。我派了最得力的人手去保护您相公。”
“我见过的那位?”林珊问,“朝我射箭的那位?”
手没事儿了,差不多不抖了。
第一次,他的样子有些不自在。不知道这样好还是不好。林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请他上来。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她不愿去想。
他答道:“正是,赵副统制。”
林珊点点头:“要是有人阻碍他搜集文物,我家相公可是执拗得很。”
他终于笑了一笑。林珊还记得这人在她家欣赏铜钟时的样子,还记得他对这些古物有多了解。
他说:“赵副统制一向性子执拗。”
林珊也想笑了,却不知为何不愿被他看见。“这么说,两人怕是要打起来了?”
“我敢保证,我们已经确保您相公安全无虞。”
林珊又点点头,努力让气氛轻松起来。“我这做主人的太失礼了。这里有酒。要替你暖些酒来喝吗?”
他看起来又手足无措了。“夫人,我骑了一整天的马,刚刚才进城。真是抱歉,您看我这衣裳,还有靴子。”
只要头脑清醒,就能发现这话里还有些别的意思。
“快别客气了。将军刚刚告诉我个好消息,还没谢过呢。那边靠墙的桌子上有盆水。我温好酒就回避一下,你随意就好。洗好了,柜子里还有我家官人的衣服。”
“末将可不敢造次。”
林珊无声地笑了笑:“不算造次。将军还叫部下救过我家官人的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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