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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卢超说,“回船上。”
卢超表情冷峻,越过通事,眼睛盯着阿尔泰护卫队的头领,说道:“我命令你护送我等和国礼一道原路返回。这是我主奇台皇帝之圣意。我堂堂奇台帝国的国使,绝不会屈尊会见这些小人物。你们纯粹是浪费我们的时间和精力。陛下定会龙颜大怒。”
通事把话翻译过去。卢超一直盯着卫队首领,盯着他那双冷酷的、呆板的眼睛。那人也盯着卢超。两人四目交接。
卫队首领大笑起来,却并非真的感到有趣。他吼了几句话,通事先是一阵犹豫,跟着说:“他说完颜是都统,并非小人物。说你们只有七个人,我们能杀了你们,还抢国礼。他说,你接着走。”
卢超紧紧盯着阿尔泰的首领。西边刮来一阵风,那人的头发随风飘荡。北边有树林。卢超记得,眼下还没到草原上。
卢超一字一句地朗声说道:“人固有一死。我们也只能尽忠事主,死而无憾。”他转过身,对着自己人,包括自己的侄子,说:“咱们走,回船上。”
船会一直等在那儿,只要有必要,就会一直等下去,直到他们返回,或是他们的死讯传回。
卢超费力地掉转马头。这是匹好马,他对马匹了解不多,却足以知道这一点。此时此刻,要掉头往东走并不容易,太阳升得老高,风刮得厉害,并且心知会被人从背后杀死。卢超却走得不徐不急,也没有回头看。这里就是死地啊。他心里感到一阵刺痛。
他想再见自己的妻子一眼,还有儿子,兄长。他想再见一眼自己的兄长。
人生却并不能事事遂心。
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蹄声。护卫队首领来到身旁,一把拽住卢超的缰绳,让马停下来。这一手做得十分轻松。
卢超转过脸,看着他。卢超产生一种无法解释的直觉——直觉怎么能够解释?——他突然喝道:“你肯定会说奇台语。不然你不会来这儿。你听着,要杀人,抢国礼,悉听尊便。把我们掳走也可以。只是这两条路,不管选哪个,你家可汗都休想再从我奇台求得半点好处。你将与我天朝皇帝,和我百万天兵为敌。这就是你的任务?你就想要这个?”
卢超努力观察着那人的神色,像女人一样揣度他的心思。这人眼神冷峻,看得出,这人正怒火中烧,但与此同时——就是这个!——卢超也看见他有一丝犹疑。凭着直觉卢超知道,他赢了。
可是直觉未必能告诉那么多,直觉也可能错了。
阿尔泰首领开口了,不再假装自己不懂奇台语。“挑个人,射死他。其他人,一个一个死,剩下你一个,带你跟我往西去。”
他没有理会自己的任务。卢超心想,要小心。一个人怒火中烧是一回事;若是怒火中烧的同时又心存犹疑和胆怯,又是另一回事。不论是在宫中还是寻常人家,所有女人都懂这些。
他看着这个阿尔泰骑手,这次却没有迎上他的目光——这样的话,挑衅的意味太重,搞不好会给自己人惹来杀身之祸。
卢超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说:“把我强掳到西边,接下来会怎样?我会怎么做?你杀了我的人,等我回朝,面见圣上时,我会怎么说?我会怎样描述阿尔泰部?”
那人什么都没说,只是舔舔嘴唇。他的坐骑踩着碎步挪向一旁。卢超心想,这个意思很明显了,除非骑手心有不安,草原上的马绝不会这样走动。
卢超接着说:“你要杀谁——哪怕是杀我——我都不在乎。北上之前,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可能会客死他乡。倒是你,怎么向你家可汗交代?你杀了整个奇台使团?你家可汗又会怎样处置?”
仍旧没有回答。那匹马又平静下来了。卢超避开那人的目光,看着他的头发:前额和头顶的头发都剃掉了,边上一圈却留得很长,在风中摆来摆去。番子髡发,卢超早就跟其他人介绍过,还让他们不要太奇怪。
卢超第三次开口。然后就什么都别说了,他告诉自己。然后他就必须继续向东。也许下一瞬就是他们的死期。真想再与兄长相见,两人一起喝酒啊。
卢超说:“你自己选。不过我猜,你这些手下并非个个对你忠心耿耿,有些人也许还颇有野心。倘若我们死了,他们会怎么说,恐怕也由不得你。我们要回船上,你想怎样,你看着办。”
卢超抬起一只手,准备招呼手下。
“且慢。”阿尔泰头领说道,声音低沉阴狠。
卢超放下手。
湛蓝的天上,朵朵白云飘向东边,地上的风也吹向东边。离森林太远,听不见风吹树叶的声音。
阿尔泰人清了清喉咙。“并非我们无礼。都统与可汗一起号令部族,如今恐怕都统职权还重些。都统更年轻,两人一起举事。我们……我们的战果远比最初预想的更大,也更快。要不是这么快就攻克东京,可汗定会亲自前来接见。”
这人的奇台语说得比通事还好。他说:“可汗脱不开身,要把萧虏勇士收入我军。这正是颜颇所长。完颜兄弟则擅长领兵打仗。仗打完了,所以完颜会前来接见。”
卢超的目光越过这人,望向整片草地。带领阿尔泰部的其实并非老可汗,而是一对兄弟。这一传闻汉金早就听说了,在他受命北上之前还把它写进了备忘里。但除此之外,他们对阿尔泰所知甚少,而这也是卢超此行的目的所在——多多了解阿尔泰。
现在,他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了。不能死在这多风的蛮夷之地。卢超点了点头。
“好。”他努力做出宽宏大量的语气,彬彬有礼,就像有人向官家进贡时,官家的态度一样——他代表的就是官家的旨意,“那我们就在这儿等都统。”
卢超看见对方长出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这人刚才有多害怕。刚才要是卢超转身继续向东,那他就不得不动手杀人。手下都听见他的话了,也都在看着他。他别无选择。
说话时必须多加小心。
阿尔泰人说:“在这儿等可不好。没吃食,没马奶酒,没像样的毡包。也没女人!”他努力挤出一脸的笑容。
卢超也随着笑了笑,问:“这些,哪儿有?”
“最好的要走六天。沿途备好了过夜的营地。走六天,到了河边,好地方,你们见都统完颜。谈事情。他骑马很快就能到。”
卢超心里装着整个地图。从海岸走六天,很合理。对方走得更远些。
“四天,”卢超说,“你派人先行一步,把最好的吃食和女人都在那里备好。从这里骑马走四天,然后我们就在帐中等你们的都统。”
阿尔泰首领犹豫片刻,然后点了点头,说:“行。”跟着又笑了笑,“叶尼部的女人,世间最美的美人,给你们准备好了。”
“马奶酒呢?”卢超问道,这是一份邀请。
“有的是。”阿尔泰人说,“今晚就有,就咱俩喝!”
卢超又点了点头。他掉转马头,众人骑着马继续上路。在他的印象里,这里的天比别处都高,草也高,随处可见野花和蜜蜂。一路走,沿途还会惊出些小动物。他看见远处还有些长着鹿角、块头更大的畜生,数量也不少。老鹰在天上盘旋,黄昏时分,他还看见一只落单的天鹅,与他们一道,向着西沉的落日前进。
关于在哪儿见面,都统完颜不置可否,仿佛对他而言,多走两天路完全没必要费心思量,也无须浪费口舌,甚至想都不必想。
这人完全不懂奇台语,彼此交流要靠之前的那个通事。从一开始,卢超头一眼看到这个人,还没来得及交流,他对这次出使任务的不安就加重了。这个人相当强横,也相当自信,绝不会向奇台摇尾乞怜,又或恳请奇台帮助他的族人摆脱萧虏横加给草原的暴虐统治。这个人性情急躁,踌躇满志,心思敏捷。卢超明白对方也在估量自己,正如自己正在估量这个阿尔泰人的领袖。
毡包里,他只把侄子带在身边。完颜和通事坐在对面。一个叶尼部的女子也在毡包内侍酒——叶尼部的女子比卢超原先想的还要漂亮。卢超喝得很慢,并不理会对方的豪饮。
这里并非晚宴,他们正在谈判。卢超应该表现出克制,这样才算体面。
只是在这里体面似乎并不重要。完颜的价码干脆、直接,而且他并不打算讨价还价。性情急躁,卢超又想道。
十四故州,奇台人可得四州。这四州并非正对汉金北方的要地,而是处在西边,在故都新安以北——并且有两个前提。首先,奇台必须攻下萧虏的南京,并且把它交给阿尔泰。然后奇台继续向西北进军,与阿尔泰部一起攻取中京。达成这两个目标,那四州就归还奇台。
每年春秋进贡的银帛照旧,只是要送给阿尔泰。
等萧虏中京陷落,阿尔泰的可汗颜颇将登基称帝。他和奇台的官家将不再是舅甥关系,而是以亲友相称。
卢超原本可没料到,这人居然懂得这些外交上的象征。他在心中飞快地做出判断。
此事议定之后,通事接着翻译,我们就通过海路跟你们联络,来年春天,两军就在南京城下会师。
议定?怎么议定?
都统喝着酒,他的眼神捉摸不定,只能看得出他想让人看到的东西……这就是绝对的、毫不动摇的自信。一个养马的,生养在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如此自信?这说明什么?他的部落究竟是什么样子?
卢超小心控制声音,用最郑重的语调说道:“此事不能议定。告诉你家可汗,或者你自己现在来定夺。奇台大军绝不会为了部落纷争而在草原上游荡。一千多年以来,奇台见过草原上有太多的部落起起落落,而我们永世长存。”
卢超停顿一下,好让通事跟得上自己。
完颜听罢,大笑起来。
他又喝了口酒,擦一擦嘴,开始说话,看得出来,他被逗乐了。通事翻译道:“那你们的朝代呢,你们的诸侯与叛乱呢?何尝不是部落的起起落落?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问题真是失礼,简直是愚昧。卢超突然想要吟诵一首诗。司马子安的,韩冲的,他兄长的,他自己的,然后说这就是区别,你这个只知道喝马奶酒的番子。他想要说杉撞瓷器举世无双,延陵牡丹闻名天下,汉金园林光辉璀璨,还有音乐……他想回家。
卢超不动声色,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说:“也许,有一天,都统受邀来访我朝,到那时自会有答案。”
通事翻译他的话,卢超感觉自己在都统的脸上发现了什么东西。这人又喝了口酒,耸耸肩,说了几个字。
“也对。”通事说。
卢超反应极快,他说:“统领可有权更改条款?还是说必须回去跟可汗报告?下官可等不了那么久。若是统领必须回去上报,那就等到夏末,我们或许会另外派人与统领接洽。”
他停一下,等通事把话翻译完,然后接着说:“但是贵部既想要我军的支援,建国之后还想要我朝岁赠,如此条件实为苛刻,我朝要求返还十四故州。”
他又停了一下,扔出一块香饵,尽管这或许已经超出他的权限了。“至于可汗与我主的亲属关系,倒还可再议。我主一向宽大为怀。”
都统对上他的眼睛。卢超心想,要是自己真的像女人一样,那他现在就该把目光别向一旁。可很多时候,这样的类比并不准确。在这里,他就是奇台,他就是一个拥有千年历史的大帝国,绝不容许被一个只有牛羊草场的草原蛮夷压过一头。
有时候,一旦正面交锋,就该转换角色。
都统腾地一下站起来,卢超却仍旧盘腿坐在原处,身边摆着酒杯,侄子安稳地坐在身后。卢超笑了笑,挑起眉毛。完颜开口说话了,语气里第一次透出挫败与失望。卢超等他说完。
通事说:“此事都统会同可汗与弟弟商议。但我们绝不可能归还这么大片土地。这些土地你们很久以前就丢掉了。时光不可能倒转,天神创造的世界可不是这样运转的。十四州,奇台或可得五六,都统兄弟与可汗自有决断。入秋之前,我们会派人骑马与你朝接触。”
“骑马?过南京?”
听完翻译,完颜摇了摇头,又一次像是被逗乐了。
“都统说,阿尔泰人在萧虏境内蒙混过关十分轻松。他说汉金以北是平原,骑兵可以随意来去。”
话里有话,卢超想。
他站起身。安坐不动蕴含着一种气势,但如果要仰着脖子看对方,这气势也就没了。“既然是平原,若要北上,那也是来去随意。”他轻声说道,“有意思,不是吗?”
一阵停顿,好让通事翻译,随后都统笑了起来。他咧咧嘴,说了一通,通事说:“完颜大人说,朝使人不错,有意思。今晚他将设宴款待你,明天就骑马回禀可汗。统领还说,不管有没有奇台协助,阿尔泰都会荡平萧虏。这里有言在先,将来自可见分晓。”
卢超施过一礼。他就是帝国,而帝国不可少了教化。侄子也和他一般行礼。两人走出了敖包。晨光下,草原向四面八方延展开来,仿佛没有边际,让人心生不安。
这天晚些时候,宾主欢宴。到了晚上,他和叶尼部的女子享受了一番云雨之欢,随后就打发她离开了。他躺在床上,努力保持清醒地思索着,尽管一肚子的马奶酒。
在骑马向东回到海岸的路上,在坐船南归的路上,在回到汉金面见陛下之前,他有的是时间来思索整趟出使过程。
他已经知道该说什么了。
一辈子秉持公道,仗义执言,也因此三度遭到流放,还不止一次差点儿惹来杀身之祸。
这些事情,即便是在文明开化的帝国,也终是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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