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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台帝国第二个知道草原上的大变局的人,是领五千禁军的新晋统制任待燕。
这其实也不稀奇。刚调入禁军没多久,他就孤身一人去了西北,在榷场所在的市镇戍泉以北悄悄地渡过金河,进入萧虏境内搜集情报。
十四故州,帝国一直渴望收复的失土,身在这里,这感觉真是让人感到茫然而怪异啊。
戍泉距离金河和长城都不算远,从第二王朝起就成了一座重要的市镇。在过去,建立王朝、统治奇台的,往往都是起自北方的大家族。
这座城的规模比过去小了许多,正像是如今的帝国。在这一带,金河成了奇台与萧虏的边境线。金河对岸正是“十四故州”中的一州,同样喝着金河水,却受番子的统治。
偷偷过河并不算难事,何况在这一带居住的几乎都是奇台的农民。虽然接受草原的统治,向北方交税,却是奇台人。所以任待燕只要把头发编成辫子——番子所迫,生活在这里的奇台人不得不如此,就可以混在人群中,毫不惹眼。
他是一个人出来的,谁都没带。赵子骥遵照他的命令,闷闷不乐地留在戍泉,编排故事,向别人解释他的行踪。他告诉其他人,任统制正在探察市镇周遭的地形。
而任待燕真正的去向,其实是在破坏两国和约:奇台军人进入萧虏境内,一旦被发现,不仅自己要被军法处置,朝廷也要受到萧虏使节一连串的责难。可任待燕如今是军人,还是名军官,要是明年就要跟萧虏开战,情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这个地方一年到头都有人偷偷摸摸地往返于国境线上。两国政府不管是一方还是两方一起,不管是提高关税,还是把什么货品收归官府垄断,都只会让走私变得更加利润丰厚,也变得更加猖獗。冒险也就变得有利可图。边境生活的现实图景之一,就是有人趁着月黑之夜,带着私茶、私盐或是草药,偷偷渡过金河,完成事先安排好的交易,回来时则带着琥珀、毛皮或是干脆带上银子。银子从来都是好东西。
不论是去金河对岸,还是从对岸回来,走私犯一旦被抓,其结果要么被丢进大牢,要么受到责打,要么干脆被砍头。不过军官也许不会遭遇最后一种命运——前提是及时亮明身份。
任待燕已经在北岸待了七八天,今晚躲在一个小仓房里,计划回南边去。他脸上、手上、脚脖子上都厚厚地涂了一层臭烘烘的药膏,用来对付北方夏季蚊虫的叮咬。卖药膏的人说,这玩意儿对付蚊虫最有效。
任待燕敢说那人肯定是个骗子。
叫他不得好死!最好是让蚊子把他的血榨干。可任待燕别无选择,只好一个劲儿地搽药膏。他骂了一大堆脏话,只是没有出声。
知道他在这里的,只有两头水牛,还有三只山羊。这家农夫并不知道。附近也没有狗,有的话,任待燕也许非得杀了它不可。
夏季的夜里,仓房里热得要命,而且味道也很大。可他早先听见夜里有老虎的叫声,所以他可不敢在旷野里过夜。
就任待燕所知,或者说,就他肯承认的来看,他只怕两样东西。其一,从小就怕,就是活埋。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当盗墓贼,而这跟坟墓里面的鬼魂、符咒都没关系。
再就是怕虎,尽管他小时候从来都没见过老虎,但泽川人都知道应该小心为妙。老虎咬死人和牲畜的事情并不少见,不过那通常是因为有些人大意了。任待燕一直到离家出走以后,才在多年的野外生活里遇见过几次老虎。
在水泊寨一带,他射死过两头老虎。还有一次,是个深夜,一头老虎偷袭他,距离太近,那畜生动作又快,要射死它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任待燕用剑结果了它。他这辈子从来都不曾那样惊恐过。那时夜晚将尽,天上挂着半片月亮,那老虎呼啸着腾空而起,结果被任待燕一剑刺进了张开的大嘴。直到多年后的今天,那老虎的啸声仍旧回荡在任待燕的耳边。
他那一剑赢得众人的一致称赞,而这场遭遇战给他胸前留下了一道伤疤。当时要是他在刺出一剑的同时,没有闪身避开,那他早就没命了。到任待燕离开水泊寨的时候,“待燕刺虎”已经成了山林里的传奇。任待燕由着他们去说,他清楚自己实际上有多么走运。他差点就死在了那天晚上,死得毫无价值,死得无足轻重。
奇台人最恨的是狼,一向如此。在任待燕看来,冬季里饥饿的狼群远比一头老虎危险得多。所以,今晚他宁愿躲在热烘烘、臭烘烘的仓房里,也不愿意为了新鲜空气,去找个高处晒月亮。
他口渴了。身上什么都没有。酒壶里的马奶酒喝光了。这仓房盖得相当马虎,墙板和房顶上全是缝隙,下雨天漏水肯定很严重。月色清亮,透过房顶的缝隙照了进来,就是说,要想睡着就更不容易了。不仅如此,明晚过河也会有些麻烦,不过如今他知道该从哪儿渡河:走私犯在金河两岸都藏有船只,所以他一点儿也不担心。
有个东西在叮咬他的脑门,就跟木匠凿木头一样。任待燕一巴掌甩过去,抬起手来看,上面沾着血,在月光下,血色看起来十分怪异。他想起自己在汉金提点刑狱司的衙门里睡的床,想起王黻银的美酒,想起京师沿街随处可见的美食。
他把思绪转向别处。一想起汉金城,迎面而来的回忆远不止是松软的床和街头小吃。顺着思绪往下走,还有很多是他绝不该多想的事情。
那回他上朝陛见,官家赏赐他银两和城里的一座宅子,宅子里还配了仆人;不光如此,官家还擢升他为禁军统制,也就是如今的军职。
太师杭德金头天晚上辞去官职,所以那天早上,宫中一片骚动不安,对任待燕的嘉奖也是一切从简。从头到尾,任待燕一直都在想,要是父母看见这一幕,哪怕只是听说此事,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几乎能看见二老的神情,听见他们激动的心跳声。养儿就是要光宗耀祖,要是命好,儿女还会供养自己安度余年。
如今任待燕有钱了,他会遵循孝道,把钱送回家供父母使唤。有了钱,他还能接济别人,还能自己成亲。这些念头他都想过,他还想过生个儿子。可是紧接着,他就开始为西行做准备——途经延陵,前往新安。
他是名军人。终于当上军人了。他是个武官,并且明白自己来这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除此之外,一切都只是让他分神。
赵子骥毫无悬念地和他一道西行。此外,当初一道离开水泊寨的人里,除了赵子骥,还有一个人也随他们一起上路。剩下的人仍旧留在提刑大人身边。任待燕并不怪他们。命是他们自己的,汉金也是个好地方,当个亲兵跟着王黻银,日子可比跟着任待燕去西北打仗舒坦多了。
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犯傻的其实是赵子骥,还有一起上路的那个弟兄。任待燕又想起汉金城里的物和人,于是他强迫自己别去想了——别去想了,这一手他如今已是驾轻就熟。
月亮越升越高,月光透进破烂的仓房,照出的光影也在慢慢移动,给仓房内的草料和牲口都洒上一层银辉。
任待燕想,有好多诗歌都是在咏月。司马子安就写了一辈子月亮。传说他后来想拥抱水中的月影,结果自己淹死在河里。
任待燕并不相信这个传说。人一旦出了名,就会有各种传奇附会出来。就算只是个小地方的名人,也是如此。游艺会,他悄没声地坐在一间客栈里听见别人说,那个叫任待燕的山贼,其实是个打虎的猎户,光凭着一口刀,就杀了二十来头猛虎。
老百姓都爱听故事。
他又想起这几天听到的故事。这几天,他假扮成走私贩子,在各个村子里四处走动,做些虎血粉换琥珀的买卖。
不论是在奇台还是北方,虎血都是一味包治百病的良药。虎血仅限官府专卖,民间严禁私营,并且因为杀虎取血并不是个好营生,所以虎血价格奇高。
任待燕跟人一边喝酒一边谈生意,顺便打听到不少事情,其中有一件事——他听过好多遍了——听来着实让人不安。
东北有个叫阿尔泰的部落造反了,不光如此,倘若这些边境村落里的人说话可信,那他们如今已经攻下了萧虏帝国的东京。
即便是在这里,在萧虏帝国的南端,空气中仍旧弥漫着不安的情绪。呵,倘若这个消息确凿无误,那人们感到不安也是在所难免。这变故发生之快,着实让人心慌。本地的萧虏驻军原本用来监守这里的奇台农民,如今也躁动起来,而且很有可能会调往北方作战。任待燕躲在仓房里,一边心想,一边用手拍打蚊虫。
任待燕可以从中创造机会,只是眼下他既没有足够高的军阶,也没有领到命令来做任何事情。他面对的困难直接而不可避免:倘若真如别处风传的那样,明年就要开战,并且奇台大军还要挥师北上,进兵草原,那留给他的时间就所剩不多了,他必须在那之前做完他该做的。
他必须在这支行动迟缓的军队里尽快地得到拔擢,还需要来到这里,在萧虏境内搜集情报……整个奇台似乎只有他一个军官明白深入敌国侦察的必要,也只有他宁愿为此承担一切风险,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任待燕心里就有答案。这个答案也能够解释定西军何以兵败厄里噶亚,十四故州何以沦丧,以及当初收复故土的战争何以无功而返。
奇台对自己军队的恐惧,远甚于对它的依赖。
这两种情绪缠夹不清,要在这个基础上建立——和守卫——帝国,这根本就不可能。而任待燕自己也不能表现得过于冒进或是野心勃勃,不然的话,他将会在军队和朝廷两面树敌。
任待燕决定不拍虫子了,看看自己能忍多久。他听见水牛的尾巴一刻不停地甩来甩去,同时发出低沉的、闷闷不乐的哞声。这些牲口要被虫子活吞了呀,任待燕心想,最起码,人家还有尾巴。
东京陷落的消息让他困惑不已。跟萧虏的其他市镇一样,东京也筑有高墙,城坚池深,且有重兵把守。而对手不过是东北的一个小部落,不管打仗多么凶猛,要想夺下一座京城——在任待燕看来,只能有一个解释:这个部落吞并了其他部落,与此同时,城内守兵主动放弃抵抗,甚至临阵倒戈。
任待燕也不知道真相究竟怎样,他能想到的就是这些。至于萧虏皇帝在哪儿,眼下众说纷纭。有说他正在集结军队,有说他已经西逃,有说他如今终日醉酒,精神恍惚,还有人说,他已经死了。
他本想找个当兵的问问,抓个俘虏,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审讯一番,可是这样做太危险了,比潜入萧虏境内还要危险,所以他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何况,这里距离东京山高路远,驻扎在这里的士兵估计也只是听说了一些传闻,而这些传闻任待燕都知道。
他甩出一巴掌,咒骂了一句。这才一会儿的工夫呀。
外面有动静。任待燕身子一僵。
没有野兽的吼声,也没有狗叫。要是有老虎过来,仓房里的畜生早就提醒他了。不对,是别的什么东西,在这个夜里,身为不速之客,他应该感到害怕。
任待燕悄无声息地起身,躲过斜斜透射进来的道道月光,溜进仓房的阴影里。他抽出短剑,他身上只带了一柄短剑和一把刀。他在萧虏假装是走私贩子,可不能背着弓挂着箭菔招摇过市。
仓房没有后门,仓里面也太亮了,不过仓壁上有一块没钉牢的墙板,任待燕刚进来时就把它弄松了,他可以从那边挤出去。他走过去,一只眼睛透过墙板缝隙向外观察。
刚才听见马蹄声,现在又看见火把了。来了四五个人,而且来人只要稍微有点脑子,这会儿仓房后面已经有一两个人在盯着了。不过,既然任待燕都能听见他们的动静,这帮人大概没这个脑子吧。
可话说回来,要是仓房后面真的有人,那钻墙洞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任待燕既不想被人抓住,也不想死在这里。
任待燕懒洋洋地想,是谁告的密?这个问题毫无意义。眼下时局危急啊。村子里出现个陌生面孔,并非相熟的走私贩子,居然只是在酒肆里一边喝酒,一边漫不经心地跟人打听消息……这些足可以让人往兵营里跑一趟,求一份赏钱——往后的日子很可能更难过呢。
想起奇台人跑去告发奇台人,任待燕一下子真的感到一丝苦涩,不过也只是一下子:这些人世代住在这里,生活就是如此,而汉金城里的官家看起来也丝毫没有吊民伐罪、收复失土的行动。不光是当今圣上如此,先皇也是如此,先皇的先皇同样如此……自从两国签订合约,这里的百姓就像卖东西搭送的添头一样,成了番族治下的子民。
他们并不亏欠任待燕任何东西。要是他被人抓住或是死了,有人就会领到赏钱,那人的孩子今年冬天就有饭吃,就有活路。
来了四个人,都骑着马。这晚的遭遇任待燕只肯透露这么些。实际上,今晚的细节,除了赵子骥,他跟谁都没说过——他压根儿就不该来这儿。不过,任待燕借以栖身的这件仓房的主人就是个奇台农民。这人并没有跑去告发任待燕,他一直心向奇台,盼着王师北上解救万民,尽管他家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里,所见所闻都没有出过萧虏,而且萧虏人的统治也算不上严苛。
那天夜里,这个农民听见有人从兵营方向骑着马,从自家农田上穿过,还看见他们举着火把。他悄悄地出了门,看看自家门前出了什么事。他披散着头发,也不在乎来人会不会看见。在家睡觉的时候,头发可以披散开来。
他目睹了整个过程,事后他还跟人讲起过此事。实际上,这个故事他说了一辈子,后来又发生了些别的事情,于是这故事被传得越来越广。
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是说总共有十二名士兵前来捉拿一个人,如不能生擒就要将他就地处决,然而这个人是任待燕,当时还只是个领五千兵马的统制,那年春天刚刚得到任命。
毫无疑问,来人知道任待燕就在这儿。
那么接下来有三个选择。他可以等在门里,拔剑在手,先刺死一个人,然后不管他是否毙命,立马冲出去,趁对方还未反应过来再杀死一个,运气好的话就解决两个。
对手可能有五个人,照理其中一人会在仓房后面,不过他想他们宁愿待在一起。一来仓房没有后门,二来没有谁想独自一人守在另一头。
他也可以趁对方不备直接冲出去,免得被困在里面。对方有火把,有可能点着仓房,逼他出来。萧虏骑兵对奇台人仓房纵火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任待燕可不想被困在火中。也可能对方并不想杀他,只有在不得已时才会放火,好赶他出来,然后抓去审讯。如果是他就会这么办,不过眼下他对萧虏人知之甚少。另外,审讯过程当中也难逃一死。
任待燕情绪镇定,却也怒火中烧。生死关头,精神状态如何至关重要。他经历过几次这样的危机,怒气往往能助他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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