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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快过去了。在寒风呼啸的冬季里,出了两件事,让任待燕发生了一些改变。
在水泊寨里,他们有吃又有住,尽管这些事情也让他们很是费心。强盗们躲在迷宫般的运河网和水道后面,躲在山寨的木屋和营房里,这个冬天过得比大多数奇台人都舒服多了。
官军早就不愿冒险进入水泊寨里那危机重重的水道了。最近上峰命他们清剿匪患,于是他们进攻两次,结果都吃了败仗,要么被打退,要么在错综复杂的水道和沼泽中绝望地寻不到来路。官军折损了不少人马,其中不少人淹死了,之后剩下的人就撤退了。两次进攻之后,官军再也没来过。
大江沿岸的天气慢慢转暖,眼看着就要入春了。大江在这里的河面非常宽广,大雾天里根本看不到江对岸。这个时节,又开始听见鸟叫了,大雁排成人字飞回北方。水泊寨上又出现白鹤翔集的身影。繁衍交配的季节到了。这里还有狐狸。
任待燕喜欢白鹤。不过白鹤总是引得他心中怅然。在诗歌里,在酒具和茶杯上,都可以经常看到白鹤这个意象。白鹤代表着忠贞。任待燕当年学过这些。如今想来,恍若隔世。
不管是和众位兄弟一起,还是独自一人,他总是注视着这一切,想在水泊寨那一望无垠的天水之间找到一片静谧的空间。在山上待了这么多年,如今他已经成了山寨头领,尽管作为头领他还是太年轻了。任待燕射箭本事比所有人都强。弟兄们做过比试,谁都赢不过他。
任待燕的剑法也很厉害,尽管不是最强,但也算个中翘楚。水泊寨里也搞过比试。在刀剑的比试上,倘若反应快慢不相上下,对战双方的块头大小就成了决定因素。山上比任待燕块头大的人有的是。有个人还会些秘道的功夫。那人说这是传下来的瞰林武术。有关瞰林,如今只剩下传说了。
任待燕想让这人教教他,可是对方脾气太差,不好相处,何况一招鲜吃遍天,他可不想把这独门功夫外传——这样想倒也没错。
任待燕提出,作为交换他可以教那人射箭。不过那人压根儿看不起弓箭。他说,弓箭是番子用的武器。很多人都持这一观点。而任待燕只能说:“能杀人就行。”
大家都知道任待燕喜欢一个人待着。他还看书,只要是书,来者不拒。水泊寨里潮气重,书籍难以久存。有时候他还会用笔记下所思所感,然后要么丢进水里,要么烧掉。
只要能打仗,善谋划,弄得到钱,召得来人,能从附近村子弄来药和吃食,要杀人时手脚干净利落,就算人稍微怪一点儿也没什么。任待燕很会逗人发笑,别人吵架他也总能把话题岔开,山寨里住满了男人,这两手都有大用处。他蓄了一脸胡子,好让自己显得老成些,有时候四处游逛也不戴帽子,而是直接披件带兜帽的斗篷。
他心里存着事,这些心事让他情绪阴郁,让他每每到黄昏时候就要到外面走走,就算冬天里下雨也不例外。
西北大漠的大灾难——那场漫长战争的终结,厄里噶亚围城战的后果——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此事的真相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
直到今天,这些故事还是会让人心绪不宁。禁军的其他部队,不管驻泊在哪里,都因为这场大撤退而感到寝食难安。那些苟活下来的军官,大部分都被处决了。而统领大军的太监邬童却毫发未损。他在朝中有朋友,这就是朝廷里的政治。
任待燕真想手刃这个家伙。
他还想:军队需要的是将领,而不光是当兵打仗的人;军队还需要真正的敌人,这敌人毫无疑问(毫无疑问)就是萧虏!此外,军队真正的目标,最深沉的渴望,仍旧是十四故州。十四州遭番邦窃据久矣,而奇台人呢,至今都还要向北方人纳贡。
任待燕从小就痛恨那些割地求和的往事。那时候的他睡觉时都会梦见自己挥舞刀剑,扭转乾坤。如今,尽管从山路那次意外至今,他自己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故州沦丧、向番邦低头这件事情上却毫无改变。
任待燕并没有沉浸在这些回忆里。这些回忆不算愉快。他又想起别的事情。
他想:朝廷为什么要首先出兵讨伐祁里?在他看来,祁里根本无关大局。这件事情从来也没有人能给他个解释。任待燕所处的环境里,不大容易听到多少关于国事的真知灼见。总不可能跑到县里,路过衙门,就进去就着点心,喝着香茶,跟县丞大人谈天说地吧。
一想到这些,一想到自己多么与世隔绝,任待燕就会感到一阵焦躁。有时候,他会带上三四个新上山的兄弟清早出发,沿着大江这边的河岸一路走,一边打猎,一边收集消息,顺便教他们如何在野地里悄无声息地行动。路过那些确知安全的村子时,他时不时地也会请他们去酒肆喝酒狎妓。然后他们又返回水泊寨。
如今冬去春来,万物复苏,这一回,他不想再当先生了。他向其他头领打过招呼,一大早就离开山寨。他经常这样出去,打听到有用的消息再回来。山寨里不仅允许这样做,而且十分鼓励。谁都知道,任待燕跟别人不大一样。
赵子骥跟他一块儿行动。几乎每次行动,赵子骥都会同往。
他们先向东,穿过一片田地。田野里已经有了绿意,还有花苞。最近下了两场春雨,好兆头。春雨贵如油,的确如此。两人在林子里睡觉,只有一个晚上是在渡口过夜的。渡口的船家要载他们过河。这个船家可以放心,这人既恨官府收税的差人,也痛恨搞“花石纲”的那些人。
摆渡的是个老人家。他说自己在这里划船,有三十个年头了。本来该着他儿子来接着划船,可是八年前被拉去当兵打仗,就死在外面了。
这几年山上弟兄给了船家不少好处,这一回渡这两人过河,船家本不想收钱。不过山贼们,尤其是任待燕的手下,希望那些可能用得着的人既信任他们又怕他们。任待燕跟往常一样坚持要付钱。不论是靠渡船过日子的老人家,还是水泊寨里的好汉,两方都有自己的骄傲。
水泊寨里共有六百来号人,在这一带是数一数二的大寨子。其中一百人归任待燕统领。
任待燕虽然还年轻,但是很清楚自己的本事。这里是大江中游,寻找值得下手的往来商贩,设伏打劫,抢劫搬运“花石纲”的队伍,任待燕比谁都厉害,对于抢“花石纲”,任待燕尤其上心。去年秋天,有一回抢劫,他用箭射死六个人,没有一箭射空。
任待燕让船家安排他俩住宿,给他们准备酒食。老人跟他们讲了自己冬天里听到的消息,其中有一些有用的新消息。人们往来于河面上,彼此交谈,掌舵的船家要从旁偷听并非难事。
晚上睡觉时,老船夫打呼噜,这间靠着河边的茅屋很小,鼾声越来越大,赵子骥踢了他几脚,让他侧过身去。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在细雨中渡过大江。头顶传来鸿雁的叫声,只是在雨中看不见踪影。这是个沉静的时刻,江面如此宽广,众人一直到渡过半程之后,才依稀可见大江北岸,仿佛那是从另一个世界,要不就是从梦里探出身来。
大江北岸,距离河边不远的地方,有个叫春雨的县城。在那里,好汉们既可以弄到吃的,也能打探到消息。城西有个不大的兵营,不过就算这里驻有官兵(武备松弛,通常还十分胆怯),对有司的官员来说,春雨仍旧不能算是个好地方。
因为伐祁战争,百姓税负又加重了,而大江沿岸负责“花石纲”的官员还要颐指气使地要求百姓服徭役。沿岸百姓对这些朝廷大员都怀着深深的敌意。
春雨算不上法外之地。上面通常会指定几位长老来治理本地,还会征募农民组成乡兵,以补充本地乡兵之不足。实际上,这里每年春秋两季还收得上税。不然的话,打点本地事务的长老要遭到责打,没准儿还更糟。县里不设衙门,城北的县尉和县太爷宁愿让春雨县自己把自己管好。
这里离水泊寨很远,弟兄们也很少来这里,所以任待燕并不担心会被人认出来。告发山贼能领到赏钱,家里孩子都吃不饱,就算报官领赏也没法怪罪他们。在任待燕看来,应当自己小心,别给自己和当地人惹麻烦。
这就是他晚些时候怪罪自己的原因。
这天晚些时候,雨过天晴,任待燕来到春雨县外面。兜帽太打眼了,所以他没戴兜帽,而是戴了一顶草帽。种田的、出苦力的都戴这种帽子。任待燕的弓箭,以及他和赵子骥两人的剑,都藏在树林子里。有一回,两人也是这么藏家什,结果被人偷走了。他们循着踪迹追上窃贼,把他们都杀掉了。
两人随身只带着刀子。等到天快擦黑,两人混在披星戴月、从地里赶回家的人群里进了城。城中集市附近有一家客栈,两人直接去了那里。
掌柜的自己年轻时也当过强盗。后来不干这无本买卖了,就来到春雨县落脚。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总有人想要换个活法。任待燕知道这些人很可靠。
客栈大堂里点着灯,生着两个炉子,空气中弥漫着炒菜的香气和力夫身上的汗味儿,人声鼎沸,十分拥挤。这样温暖的市井气息绝非山寨所能拥有。这里还有女人伺候客官。
掌柜的让一个姑娘招呼他们落座点菜,过了一会儿,他自己溜溜达达从两人身旁走过,把一封信丢在饭桌上。这封信脏乎乎皱巴巴,上面写明是给任待燕的。
任待燕对着信看了老长一段时间,赵子骥则看着他。
他干了杯中酒,重新满上,又一口干掉。这字他认得。当然认得。
<blockquote>
待燕吾儿如晤:
前县丞大人王黻银如今已高升荆仙府提点刑狱公事。大人拨冗致书,告知我儿安好,偶尔在名叫“春雨”的小城出现。为父依大人所言,才向这家客栈投书。大人在信中提到,他至今感激你舍命搭救之恩,这让老父与有荣焉。
你母亲身体一向健朗,你哥哥如今当了捕快,和我同在衙门里办公。这全赖王大人离任前好心促成。为父也一切安好,全赖祖宗保佑。
来信只想告诉你这些,至于你当初所做的选择,为父无意评判。在我看来,这一切似乎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只盼这封信不误洪乔,盼儿回复,也让家中二老心安。为父至今相信,我儿少习门风,今后遇事定当好自为之。
但愿我儿安好,元旦回家,莫叫你娘挂念。
父任渊手白
</blockquote>
离家这么多年,任待燕从没想过这些,他总是避免去想这些。不过他觉得,或许自己是希望父亲——他平生最为敬仰的人——权当自己的小儿子在救下县丞一行人当天死了吧。
若是这样,一切都会好过些。
这封信真让人难受。
无意评判。父亲一向不对人妄作评判,可是,“不做评判”里包含着太多的客套和克制。在这个春夜里,任待燕坐在大江岸边的客栈里,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的模样。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尽量不去想他。
父亲为人正直,高尚,无论是对列祖列宗,对家族,还是对国家,都尽到自己的职责——可他儿子却是水泊寨里的贼寇。这就是说,他儿子要拦路抢劫,没准儿还要杀人。他的确杀过人。
但愿我儿安好,莫叫你娘挂念。
那晚明月东升,他喝了很多酒。喝多了酒,耽于回忆,满心愁苦,这样往往会误事。
他嫌客栈的姑娘不够好,非要离开这里去歌楼,赵子骥怎么拦都拦不住。歌楼可不是个好去处:那里可能有带着保镖的商人,有兵营里的军官,或者是路过此地、不知去哪里上任的朝廷命官。
任待燕之前把一个漂亮姑娘带回房里,对她十分粗暴——今晚可没有柔情蜜意。不过那姑娘并没有抱怨:她们知道不可以有怨言。何况他还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他的愠怒和残忍,在姑娘看来不过是清风拂面。在他们那一行里,他算得上是个大人物。
因为,姑娘知道他是谁。
“真是过意不去,”任待燕喃喃说,“我可真蠢。”
“你今晚是蠢。”赵子骥静静地说。他的脑子还很清楚,还觉得很可笑。在一个陌生的小县城里逃命是再好不过的醒酒良方。已是午夜时分,空气清冷,月光太亮了。两人靠着墙,蹲在一条小巷子里,不让月亮照到自己。任待燕的斗篷丢在卧房里。时间仓促,只够他匆忙穿上衣裤,赤脚套上鞋子,连头发也来不及绾起来,帽子也没戴。
“得把那姑娘除掉。”他说。
“这好办,跟客栈的兄弟说句话就行了。不过不是现在。”
必须要除掉她,以此警告那些胆敢出卖山贼的人。不过今晚要想动手先得要找到她,在这会儿绝非易事——她已经告诉官军,说有个来自水泊寨的强盗头目就在春雨县城里。
眼下还有更紧要的问题亟待解决。
任待燕心想,要是他先就给过她很多赏钱,对她好一点,事情会怎样呢?他可以让她为自己吹奏笛子,然后称赞她吹得好,说她生得这么可爱,应该去荆仙,去杉橦,要不就干脆去汉金。
要是这样,她还会为了赏钱去告发自己吗?
世间事,不管你做了什么,还是没做成什么,一件事总能引出另一件事。任待燕坚信这一点。这其中,命运——还有机遇——或许也起些作用,但是人要如何抉择,这才是至关重要。
对其他人也是至关重要。今晚险些丢命的不光是他,他还差点儿害死赵子骥。他们也许会毫无意义地死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县城里,所有的宏图大志,还没开始就一死了之。
想到这里,任待燕感到怒火中烧。从孩提时起,他还是“小待子”的时候,愤怒总能给他帮助。他想起父亲的来信,折起来就装在裤兜里。
“官兵有多少人?”他悄声问道。
两人刚才是翻窗户逃出来的。纵身一跃,跳进巷子里,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回头倒可以花些时间,好好想想这经常跳窗逃命的人生。早些时候,那姑娘留任待燕一个人在屋里睡觉,自己离了房间。而赵子骥还没睡觉,一直在楼下,一边听着曲子,一边小心翼翼地喝着酒。他看见跟任待燕一起上楼的姑娘走到楼下,出门去了。太快了点儿。赵子骥想。
过了一会儿,他也信步走到门外,来到街上,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听见巡铺官兵走路说话声越来越近。
赵子骥说:“在二十人上下。”
任待燕喘着气,骂了一句。这两个人可不是传说中来去无踪的江洋大盗。他们身上就两把刀,随身带来的家伙都藏在城东的树林里。要是手里有弓……
任待燕说:“他们以为就我一个人。”
“咱俩可是一块儿进客栈的。别废话,我不走。”
这个赵子骥……他总能猜中任待燕的心事,有时候猜得太快了。
“可比二十人要多。”又有人说话了。
这两条好汉一下子站起来,随时准备着,要么逃跑,要么拼命。不过他们也听出来,那是个小男孩的声音。
这个小男孩从巷子对面的一道门边走到月亮地里。之前他也躲在暗处,而且出奇地安静。两个大人平素都十分警觉,居然没有发现他。
任待燕打量着他。个子不高,衣服破烂,打着赤脚,看起来不到十岁。这么大的孩子,他们也杀过,一两回,皆非故意。
任待燕清了清喉咙,低声问:“多多少?”赵子骥则去察看整条街的环境。今晚近于满月,之前的阴云细雨如今都散了,月光太亮了。
“两百吧。”男孩也悄声说道。
“啥?”
“我姐说,今晚城里进了官兵。他们要往西去,路过这里,就在这儿停下了。我听见有人去找他们了。”
“当时你在干啥?”
男孩耸耸肩。
“官兵会截住出城道路的。”赵子骥低声道。
“我猜也是,”男孩说,“被抓到的话,你们会死吗?”
一下子,大家都没说话,都在听。北边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叫喊声,跟着又戛然而止,似乎是被命令噤声。
“会。”任待燕说。
“你们是山贼?”
任待燕一阵迟疑,说:“是。”
“你们是好汉?”
任待燕可没想到有这一问。他又停顿一下,说:“还不算。”
赵子骥弄出一声怪响,跟着说:“你最好赶紧回家。刀剑无眼。”
“我能救你们。”男孩说。
两个大人彼此对视一眼。
任待燕回答:“你救不了。”
“看着吧。”
尽管情势危急,任待燕还是感觉忍不住想笑:“我是说,不能让你帮我们。要是有人看见你跟我们在一块儿,你们全家都要遭殃。”
“我娘死了,爹爹在矿上干活,他最恨官兵了。我帮你们,他才不埋怨我哩。我姐倒可能不乐意。”
“你爹这会儿在矿上?”
“打更的。天天晚上都在。”
“你姐在哪儿?”赵子骥的问题更实在些。
任待燕拼命忍住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在这县城里,他俩命都难保,却有个九岁小孩儿想要搭救他们。
男孩指指身后。“里面。”
赵子骥小心翼翼地问道:“她为啥不乐意?”
男孩做了个怪脸,说:“她可坏了,老是管我,我干啥她都不许,还爱和当兵的私混。”
这下清楚了。任待燕说:“你爹晚上不在家,所以家里她说了算?”
男孩又耸耸肩。
“你跑出来,她要揍你?”
“哈!先得抓着我。我可知道她都去哪儿,也能跟我爹告状。”
任待燕抬头看看月亮,心想,人有时候真是会处于一些奇怪的境地。
他说:“知道不,你该怕我们的。”
男孩答道:“我啥都不怕。”
真奇怪。“鬼也不怕?”
男孩想了想,承认道:“兴许会怕鬼吧。”
任待燕看着他,突然说道:“你有个哥哥。”
男孩睁大了双眼,啥也没说。
“他上山落草了?”
停了好一会儿,男孩猛地点一下头。
众人一阵沉默。
赵子骥突然问道:“你要怎么帮我们?”
又传来一阵声音,这次更近了,就在两人身后宅子正门,跟他们隔着一道墙。有跑步声,铁器丁零当啷的碰撞声,还有狗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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