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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待燕说:“不能在这巷子里待着了。”
“可不,”男孩说,“快进来。”说着就打开身后的大门。
两个大人都没有动。
“娘的!”赵子骥骂道。
“你骂人!”男孩说。
任待燕不出声地笑了起来。今晚老是控制不住情绪呀。他说:“没得选啦。”
赵子骥闷闷不乐地点点头。众人穿过巷子,钻进门里。里面是个小院子,月光清亮。
糟糕的是,院子里还站着个年轻女子,手里拿着根细细的桦木棍子。
“糟了!”说话的是小男孩。
另外两人一齐行动起来。
任待燕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棍子,不等女人做出反应,便使劲捂住她的嘴,从她身后把她紧紧抓住。赵子骥则关上大门,插上门闩,转身抽刀在手。
那女人身子扭来扭去,想挣脱任待燕的控制。她怒气冲冲,却没有害怕。任待燕能感觉到她想要咬他,好让自己抽出身子。
他凑到女人耳边说道:“别动!听我说。外面有官军在抓捕我们。你要是想帮他们,我就不能放开你。要是你也痛恨官军,我就松手。”
赵子骥怒道:“不行!把她捆起来。”
“对!”女人的弟弟说,“捆起来!知道她啥样了吧?”他正盯着那根桦木棍。
任待燕摇摇头。事后想来,他猜测自己这样做大概是因为她的头发。这女人长着一头红发。即便是在月光之下也分辨得出。
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只做正确的决定。也许可以为此努力,但实际上并不尽然。
任待燕松开她,说:“我猜,我们应该认识你哥哥。还望见谅,要是今晚官军要抓的是他可怎么办。”
女人说:“他死了我才高兴呢。”
任待燕心里一沉。不过他注意到女人既没有跑,也没有提高声音。
“你看吧!”女人的弟弟又开口了。
“阿磐闭嘴,不然我揍死你。”
“他们不让!”
“你再吵,”任待燕说,“我们就不管了。”
他正在听院子外面的动静。
“进来,”一头红发的女人斩钉截铁地说,“别出声,外面能听得见。”
她领着众人进屋,屋里黑黢黢一片,只有一点炉火燃尽的余光。屋里只有一个房间,一边靠墙有一个炕,上面挂着一道帘子。看样子,她和弟弟爹爹住在一起,那道帘子后面就是她自己的地方了。很多时候,当妈的死了,做女儿的生活就会艰难很多。
她坐在炕沿上,示意炉火边上还有个凳子。两个大男人都没有坐下。赵子骥走到屋子临街的一面,小心翼翼地透过门边的窗户向外张望,一只手平伸,示意外面没有人。
“隔壁家有个儿子在兵营里打杂。别让他听见声音。”这姑娘说。
“隔壁是个长舌头奸细。”阿磐同意道。
“你又是个啥?”他姐姐生气地说。
“他只是个小孩儿,”赵子骥突然插嘴,“干些小男孩干的事。”
“你昨知道他干过啥?”
任待燕说:“多谢二位搭救之恩。”
姑娘没好气地问:“谢我干吗?”
阿磐吃了一惊,轻声叫道:“碧安姐!”
“她问得对。”任待燕说。每个人说话都压低了声音。赵子骥一直待在窗边,时不时地朝街上张望。“只要我们能从这里脱身,你就绝不会后悔帮过我们。”
“说得真够清楚。”女孩说完,笑了一笑。
这俩孩子可真有趣。任待燕心想。啊,其中一个还是孩子,另一个已经到了,或者快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赵子骥问:“你的头发?”这虽是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可她的表情却引人注意。
她耸耸肩——这样耸肩时的样子和她弟弟好像。“我娘祖上是西域人。我们都猜是塞达来的。人家说,那里的人头发就是这样。”
任待燕说:“在过去,塞达出产世上最好的骏马。”
“真的?”姑娘问,听起来却毫无兴趣,“我听说那里出产歌女。红头发的能卖个好价钱。那会儿他就想让我当歌女。”
“谁?你哥哥?”任待燕问。又有一件事情清楚了。酒劲已经彻底过去了。
姑娘吃了一惊,她瞪着他,点了点头。
“不是你爹?”
她摇摇头。
“你们聊得可真起劲儿,可要是他们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咱就死定了。”赵子骥说,“得想办法出去。”
阿磐一脸笃定地说:“官军把整个县城都围起来了。我亲耳听见的。”
“两百人围不住春雨城。”任待燕答道,“何况他们还要分兵搜查屋子。”他想了想,随后向众人说明该怎么做……
门开了一条缝,阿磐溜了出去。尽管其他人知道他就在那儿,可要想看清他还是挺难。他先是躲进院子里的影子里,然后没有开门,直接跳过篱笆,消失在夜色中。
“这孩子可真快。”赵子骥说。
“这孩子没救了。”男孩的姐姐说。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
“我这儿没酒。”姑娘突然说道。她的神态变了,坐得更直挺,两只手交握在身前。
任待燕柔声说:“我们不喝酒。要是官兵来了,我们就从后面出去,不会让你跟我们扯上关系,不管怎样,你都……用不着害怕。”
“你怎么知道我怕啥?”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
“抱歉。”他说。
“为啥?”
直到这时,任待燕才忽然有一种仿佛回到家里的感觉。这姐弟俩都很聪明,心思敏捷,绝不会是更夫的孩子。“你爹是干什……一直在矿上吗?”
她像是在跟自己纠结。赵子骥还在窗边,盯着门前小院外面的巷子。
“我爹以前是个教书的,”姑娘说,“后来我哥上了山,人家不让他教书了,还给他刺了字。”
“是官兵干的?”
她点点头,动作很轻,几不可见。
“你哥哥为啥要走?”
“他被人拉去搬运‘花石纲’。上面派人来找他,他跟人家打架,还把一个人的胳膊打断了,然后就跑了。”
赵子骥在窗边问道:“然后官军就罚你爹?”
“还用说?”她说,“在县城广场上,往他前额刺字,‘教子无方’。”
任待燕说:“你……你弟弟说你喜欢和当兵的在一起。”
姑娘叹了口气。任待燕想起来,她的名字叫碧安。
“他还是个孩子,”她说,“用不着他来养这个家。我去集市上跟当兵的说说话,有时候能讨些茶米回来。”她看着任待燕,又说:“就这些,没干别的。”
任待燕清了清喉咙。这会儿,他真的想喝酒了。他坐到凳子上。
“我这么问,只是因为你……你们俩……都……”
“不像吓破胆的农户?多谢夸赞。”她说。任待燕听见赵子骥轻笑起来。
他又清了清喉咙。屋里的宁静越来越让人不舒服了。他说:“我听说,在古代,塞达的马堪称举世无双。”
“你说过了。真有意思。等我爹回来,我一定要跟他说说。他从矿上回来要走二十里路,每次回来倒头就睡。”
“有官兵!”赵子骥说。
任待燕一下子站起来,“好啦。我们从后面走。碧安,我们一出去,你就闩上门。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待着别动,”碧安说,“深更半夜,官军不会搜查屋子。别出声。”她补充道。
说完,她来到门边,打开门,走了出去。
“这是怎么啦?”她大声说,“出什么事了?”
“邵碧安?是你吗?”
“还能是谁?窦延,这是干啥呢?”
任待燕和赵子骥躲在屋子后面,什么都看不见。
“来了两个水泊寨贼寇!”那士兵喊道,“我们正要捉拿他们!”
“真吓人。”碧安语气冷淡地说。
“碧安姑娘,”另一个声音道,“要不,咱们不抓贼了,去你那儿坐坐?”任待燕听见一阵笑声。
“行啊!”碧安应道,“都来,叫上你家兄弟。把山贼也喊上!”
又说一阵笑,只是声调变了。
“她真会对付他们。”赵子骥说。
“你听着,”只听碧安又说道,“我弟弟不知道上哪儿野去了。你要是遇见他,先揍他一顿,再把他送回来。”
“就你那小兄弟?还不如上树抓猫呢。”另一个士兵喊道,又是一阵哄笑,总共有四五个人,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呼喝,就听见这几个士兵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碧安一直站在敞着的房门外。过了一会儿,一道人影像鬼一样从她身旁溜过来,把两个贼寇吓了一跳。
“瞧见没?”阿磐说,“她让当兵的揍我!”
他姐姐跟着一块儿进来,关上房门。
“我猜她是找了个借口,让他们知道你为啥会在外面。”赵子骥干巴巴地回答。
阿磐抽了抽鼻子,说:“你知道个屁!”
“说吧,”任待燕问,“你都看见啥了?”
他想,这位曾经的教书先生、如今的矿上更夫,真是养了一对好儿女。不过眼下要关心的不是这个。他和赵子骥必须想办法离开春雨城,然后他们必须……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接下来必须干什么。最奇怪的是,这件事情如此明确,他如此不情愿又不得不去做,竟跟当年还在西部老家时,他离开山路、钻进山林里的那一幕如此相像。
直到后来,他仍旧能够精确地描述当下的场景:那是个春天的夜晚,在大江北岸一座县城里,他站在一间黑黢黢的屋子里,身边是一位年轻聪明、长着一头红发的姑娘,和一个身手敏捷的野小子,还有赵子骥。
有阿磐事先探路,脱身变得容易多了。任待燕一直在想,那晚经历这么多变故,脱身却实在是太轻松了。奇台军队,即便是在远离战争的南方,像在城里抓贼这种事情,也该做得更好一点才对。
任待燕和赵子骥一人用刀杀死一个人。因为怕惹出动静,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下杀手。正如任待燕所料,官兵不得不分散开来,彼此间隔在十五步左右,有些地方距离更大。因为有兵力分出去逐街逐巷地搜查(声音太大,又在月光下太过显眼),春雨县城外面的包围圈根本形同虚设。他俩一人杀死一个士兵,把尸体拖进暗处,套上官兵的战袍,佩着官兵的武器。
两人溜进包围圈的队列里,站了一会儿岗,然后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只是往后退,一点点往后,直至逃出包围圈。
他们还在北岸,不过只要逃出合围,在北岸也没关系。他们先是继续向北走,然后往东,天快亮时找到埋藏武器的树林。他们把多出来的这两把剑也带上。寨子里兵器一直不足。
“你俩叫啥名字?”趁着等邵磐的手势,让他们穿过院子、到街对面的工夫,碧安这样问起他们。
任待燕回答:“还是别知道的好。”这是实话。
赵子骥说:“赵子骥。”
碧安看着他,赵子骥又说:“要是这趟安然脱身,我俩就送点东西给你,我说话算话。你可以相信客栈掌柜的。我们……我们兴许能帮帮阿磐,兴许能让他过上好日子。”
“只是帮他?”姑娘问。
任待燕会记住这一幕。
他没给父亲回信。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春雨城脱身后,两人又在大江北岸多耽搁几天。他们在荻缯西边的一个小村子里听说了一件事——“花石纲”工程又有大动作。这附近的湖里发现一块大石头,他们想把它挖出来,带到汉金,安放进官家的花园里。
根据当地人的说法,这是一笔大买卖。
任待燕给了村里长老一些钱。水泊寨好汉一向这样。一来这些钱能减轻本地人的税负,再者万一强盗们要再来村子里,这些钱也能确保他们会受到欢迎。
长老还确认了些别的事情:一年前,荻缯以东、同在大江沿岸的荆仙府确实来了一位新的提刑官,此人正是王黻银。实际上,收到父亲来信之后,他并未怀疑过此事。
由此勾起的回忆真是有趣。任待燕心想,不知道这人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他也不知道该拿这个消息怎么办。要是在荆仙府被抓住,自己会不会得个痛快死法?
他们又回到江边,还让那个老人送自己过江。这一回是在夜里过河——他们不得不在北岸等到风停了。要相信摆渡的船家。月亮缺了半边,数不尽的星星缀在天上,闪着明亮清冷的光。
在江岸等待过河的时候,众人瞥见了一只狐狸。赵子骥怕狐狸。这事有其家族渊源——赵子骥的一位叔公就被一个狐狸精给毁了。有人会在开玩笑时说起跟岱姬睡觉——传说和她一夜缱绻最是销魂。赵子骥从来不会跟着一块儿开这种玩笑。在春雨县城里,他起初还被那女孩的一头红发弄得心神不宁。任待燕对此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拿它说笑。有些事,自己明白就好,就算是朋友也没必要知道。
他们回到水泊寨,寨子里已经是一片春色了。
任待燕得空了还是会看看白鹤,看看野兔,随着冬去春来,越来越多的大雁北归,树林里也能听见黄鹂鸟的叫声。时不时地,任待燕会想起他在春雨县城里意识到的事情。他明白,如果不付诸行动,这一切就都毫无意义。这比他在对岸那间黑屋子里想的还要困难。
他必须跟赵子骥谈谈,不然什么都做不了。多年前是他邀请这个当兵的上山,从那时就建立起来的羁绊要求任待燕必须向他说明。
一天清早,两人一起巡山的时候,任待燕向他说明了。赵子骥从一百个手下里挑出五个人来,他认为这五个人有同样的想法,也愿意冒同样的风险。起初任待燕不想这样,后来又一想,要是他真打算放手一搏,那就该用其他好汉的方式来思考。
他俩逐一地找到那五个人,分别同他们谈过,五个人都答应一起行动。
这年刚入秋,他们又过江上了北岸。梅花早已从冬日中逝去,桃花与海棠也离开了。他们得非常小心,秋季里税吏也出来收税了。有时候税吏会带上不少人手。尽管并非所有都是这样,但他们也没想打劫。现在不行。
早些时候,任待燕跟水泊寨的其他头领打过招呼,说他又要去北岸打探消息,想多带些人手,要是搬运“花石纲”的人还在那个村子附近,就去给他们添点儿乱。其他人于是照例叫他多加小心。
任待燕出发了。还是那个老船家,这一次是在夜里,趁着风平浪静渡过大江,天上星斗变了模样。这一段生活被他抛在身后,仿佛那是一场诡异、单调的梦。这场梦里有迷雾,有湖泽里的鬼火,还有好多没有女人的单身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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