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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台禁军规模庞大,可是军中既无精兵也无良将。士兵大部分都是农民,要不就是农家的孩子,都不愿意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还要在北边打仗。

这些兵懂的是耕田晒谷,是种菜种水果,是采桑养蚕,是种茶收茶。有不少人在盐滩或是盐矿上干活,对他们来说,当兵倒是比做牛做马最后早早累死的日子好过许多。

这些士兵几乎谁也说不出,他们为啥要穿过漫天黄沙,大老远地跑来跟祁里人打仗。在这里,一刮风,沙子吹起来,打在脸上疼得像刀割。连帐篷都能被风拔起来吹走。祁里人骑马作战,还占着天时地利之便,进退自如,杀了人就撤走。

定西军是奇台禁军的一部分,有戴甲之士二十万,可在这二十万人看来,西北苦寒之地,干脆留给番子得了。

然而圣意以为,祁里狂妄自大,冒犯天威,应当用雷霆手段施以严惩。朝中大臣则将之看作升官发财、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不过也有人把这场战争视为一场演习,为将来应对真正的敌人做准备,这敌人就是奇台北方更加嚣张跋扈的萧虏帝国。

奇台和萧虏之间的和平协议已经签署两百年了,虽然经过几次中断,但并没有彻底破裂。根据协议条款,草原民族至今占领着当年窃据的十四州。那十四州位于奇台修筑的长城以南。

历代先皇都一直想把失地收回来,可无论是外交谈判,还是武力威胁,甚至和亲,结果都以失败告终。萧虏人知道自己手里攥的是什么:只要守住这几片山岭地区、守住狭窄的关口,萧虏就能保证奇台北方的所有市镇都无力设防,而自己的骑兵则能一路南下,在广阔的平原上纵横驰骋。破败的长城如今在萧虏人手里。如今的长城已经毫无意义,充其量是个坍圮的墓碑,记述着奇台旧时的辉煌。

娶个帝姬,就要把这些都还给奇台?

倘若有人能认真观察,仔细思索,就会发现,接下来的一切,其实早有伏笔。不是宏观地纵览历史,而是细致地观察这些身在西北的士兵。他们在茫茫沙漠中艰苦行军,一路北上,要到沙漠另一头、位于金河河弯处的厄里噶亚——祁里的都城。

定西军受命攻打并摧毁厄里噶亚,并且给祁里的众多首领戴上枷锁、押回汉金。他们要掳走草原的妻子和女儿,不仅用来犒赏全军,还要卖作奴仆,他们就是要这样教训这些蛮夷,让他们记住奇台与陛下的天威。

然而,他们一路北上,却忘记了一样东西。他们真的忘了。

这年春天,伐祁战争尚未开始,一个女孩正和父亲并肩走在一座拥挤、喧嚣、令人眩晕的市镇里。

你可以称之为疯狂,或是所有人集体罹患的燥热病——延陵,帝国的第二大市镇,因为牡丹节的到来而变了模样。

每年春天,百花之王的半个月花期里,延陵的大街小巷都会堵得寸步难行,所有的客栈全都客满。

大大小小的房子里都人满为患,有的人是举家回城,有的人则是外地游客。城中居民有的三四个人挤一张床,或者干脆打地铺,腾出空房给大量涌进城里的游客居住。

这是每年春季都要出现的一段疯狂插曲,平常生活中的一切,在牡丹节期间都难觅踪影。

沿着长生殿大街一路走到城西的主城门,还有月堤街的两侧,密密麻麻全都是临时搭起来的篷子小摊,都在兜售牡丹。

“姚黄魏赤”都是最顶级、最有名的品种,其中“姚家黄”还被狂热的爱好者称作“妃子笑”,品相最佳的牡丹,光是一朵就价值千钱。

不过也有不那么奢侈的品种,像是“左家紫”、“隐溪红”、“褐带子”、“九瓣珍珠”,还有花瓣虽小却十分精致的“朔云”。一到春天,延陵城里九十种牡丹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不论帝国的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不论边境上有怎样的争端,不论世界有怎样的巨变,延陵城都会因为牡丹而成为欢乐之城。

从第一朵牡丹盛开时起,每天清早都会有一名铺兵,骑着马沿着驿路飞驰向东。延陵和汉金之间共有六个驿站。铺兵用骑马接力的方式,快马加鞭只要一天一夜就能把花送进皇宫,这样官家在汉金也能欣赏到这番盛世景象。

延陵因牡丹而闻名天下,至今已经有四百多年了,而牡丹成为帝国象征的时间则比这更久远。

有些学者主张返璞归真,说牡丹徒有人工雕凿的虚假之美——要经过人为的嫁接、修剪,而非自然天成。他们嘲笑牡丹花哨俗气,徒有其表,过分谄媚,脂粉气太重,特别是跟素雅而英气的竹和蜡梅比起来。

这些观点大家都知道,可是没人在乎,就连宫廷之中都无人理会。对牡丹的狂热追捧,在老百姓心中,已经成了压倒一切理性思考的至高准则。

对每一个来延陵赏花的人来说,的确是这样。

人们走在街上,头上都要戴朵花。巷子里挤满了贩夫走卒,农民也挤进城赏花寻乐,达官贵人则身着长袍,出行时都有步辇抬着。

城中有几家大花圃,种出来的花,有的摆在花圃门口卖,有的则是沿街叫卖,每年这时候,这些花圃都会替主人狠赚一笔。

魏家的牡丹堪称一绝,他家的花圃四面围墙,墙里面是一洼池塘,塘心有小岛,魏家最好的牡丹都在那岛上。你得花十个大钱,才能进入花圃,坐上小船,去岛上赏花。魏家雇了家丁,倘若有人胆敢碰一下花,家丁都会对他拳脚相向。

培育出完美无瑕、香气馥郁的牡丹,是一门了不起的手艺。为了能在这屈曲的幽径上走一遭,亲身体验春色满园、香气醉人的胜景,百姓们情愿花钱并且排上几个时辰的队。然后第二天、第三天还会再来,只为看看园中百花有哪些变化。

妇人也会头戴鲜花,走在人群里。一年当中,只有此时此地——牡丹节期间的延陵,妇人才可以从日渐烦琐、多到无以复加的束缚中暂时解脱出来。

这就是春季。喧闹、癫狂,花香沉醉,溢彩流光。街上丝竹歌舞随处可见,还有说书的、耍猴的、变戏法的……无数的摊贩在叫卖酒食,人们沉醉在无比的欢乐当中,等到天黑以后,庭院内,小巷中,卧室里——不仅仅是歌楼妓馆里,普通人也同样沉醉地做着苟且之事。

这是圣人叹惋世风日下的另一个原因。

林珊走在父亲身旁,兴奋得简直要晕头转向了。可她竭力掩饰这一点。举止要端庄,可不能像小孩儿一样。

她集中精力,要把眼前的一切都尽收眼底,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她知道,一阕词的成败关键就在于细节。填词不只是按律填字。只有观察敏锐才能让一阕词脱颖而出,值得你……说真的,你拿什么换都值得。

林珊今年十七岁,明年春天就要出嫁了。这个念头实在太远了,可是想起这个倒也不会不高兴。

不过,这会儿林珊身在延陵,和父亲一道走在节日期间热闹的人群当中。眼见,耳闻,鼻子嗅(鲜花随处可见,汗臭无处可躲;林珊心想,真是胜景共烦忧同味啊)。父女二人正挤挤挨挨地从城墙返回长生殿大街。这里不光有林珊一个女子,可林珊知道,所有人都在看她。

林珊开始引人注目是在两年前。她的美貌本来足以让人一见钟情,或是让诗人诗兴大发,可是她举手投足的姿势,双眼顾盼的神态,还有待人接物的态度,似乎都有些别样的东西,让人不得不对她有所关注。林珊眉间宽,鼻子挺,手指纤长。对女子来说,她个子太高——这是父亲的遗传。

林廓身量颀长,可从林珊记事起,他站着时总有点驼背,仿佛从不以身高过人为傲,反而时刻都准备着恭恭敬敬地俯身作揖。

林廓参加过三次科考,第三次终于考上了进士(这点足以让人尊重),可他从未得到过一官半职,连外放的机会都没有。像林廓这样的人不在少数,科考圆满,却无功名。他有文官的朝服腰带,顶着员外郎——意思是说他并无官职——的头衔,每月领取一份饩廪。他写得一手好字,最近刚完成并付梓了一本小书,品评延陵城中大小园林。这便是父女二人此行的缘由。

林廓从不曾明显开罪过谁——这一点在当今可说是尤为重要——而且似乎也并未发觉,有人对自己很有兴趣。

不过林珊注意到了,也许是女孩儿的心思更敏感吧。

林廓生性和善,还有一点与世无争的习性。他这辈子仅有的一次冒险,就是把自家这根独苗教养得像个男孩子。这可不是个无关痛痒的决定,而是关乎一个人将来的一生。

林珊遍览群书,博古通今,写得一手漂亮的行书,楷书更是一绝。她还和大部分家世良好的女子一样,会唱曲,会弹琵琶,她甚至还会填词。词是第十二王朝出现的新的诗歌形式,就是把歌词填进乡野、歌楼中广为传唱的曲子里。

林廓还给自己和女儿分别准备了弓箭,并且找来一位解甲归田的弓手教习父女二人弓术。这又是一场对世风的默默反抗。如今,但凡是有教养的男子(更别说是他们的女儿)都会傲慢地对所有习武风气不屑一顾。

不消说,这些都不是女儿家该做的事情。在乐艺上,有的女人会一边妩媚地拨弄琵琶,一边唱男人填的词。不过这样的女人一般都是——一向都是——伶人娼妓。

去年冬天,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林廓替女儿定了亲。在林廓看来,未来的女婿必须愿意接纳女儿的为人,并且乐在其中。这比许多女儿家能够奢求的还要多了。

林珊无条件地爱着父亲,同时也对父亲的弱点不抱幻想。

她也爱这世界,爱这个上午,不过也同样不抱幻想——或者说,她是这样想的,并且颇以之为傲。只因她年纪尚小。

她头上戴着一朵绯红色的牡丹,手里又拿着一朵黄色的,早先有人向父女俩发出邀请,此刻二人正走路前去赴约。此行是因为父女二人收到一份请柬,不然林廓也不会去那人府上。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就在距此两年半以前的一个秋日上午,一个叫任待燕的男孩,和林珊一样年轻,却不像林珊那般自信了解这个世界,带着一张弓、两柄剑和一菔沾血的羽箭,钻进城东的山林里。

延陵的席文皋是整个奇台最受人敬重的人物。如今的他满脸皱纹,所剩无多的头发全都白了。他深知自己的名声,却从未得意忘形。尽己所能地活得有尊严,就能换来时人的赞誉,有些时候确是如此。

席文皋做过高官,当过翰林学士,还当过史馆修撰,同时也是一位诗人。年轻时,他还度曲填词,并且让“词”这一形式在文人雅士当中流行起来。而他的文人圈子里还有人让“词”变得更加高雅。他的书法技艺,以及他在朝中对门人的不吝提拔,都为他赢得了名声,这名声中还包括他热爱美物、美景和美人。当初在朝为官许多年,他几乎把持住每一个重要的衙署,先帝在位时,他做过参知政事,后来当今的官家继位,他还当过一阵子宰相。

当然,这个“一阵子”足以把故事讲清了。

他在自己的园林里,端起一盏青瓷茶杯,抿一口泽川茶。这青瓷茶杯色泽赏心悦目,正配得上这个季节。上午的访客里,有一位会带来无比的酸楚,另一位或可冲淡这样的滋味。快到晌午了,他在日光中想着官家,想着朝中的朋党之争,还有人这一辈子的起起伏伏。他心想,有时候,活得越久,越没活够。

在世人看来,有些人其实一辈子都平平顺顺,没有起伏波折。没错,每个人都要从蹒跚学步的小儿长成身强力壮的大人,又变成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变天,一多走几步路,就会腰酸腿疼。不过这并非仕途上的起伏。农人不会有这种起伏,农民种地,这一年过得好还是不好,要看那年天气如何,有没有蝗灾,还要看军队会不会在农忙时节把自家儿子抓去当兵。

然而,奇台官员的仕途却经常充满波折。影响仕途的原因有很多:自己在朝中有没有失宠,西边战事进展怎样,天上有没有出现彗星,让官家不安,诸如此类。更严重的,官员还可能受到发配,这就像是陨星砸向大地。

倘若被发配到南方恶瘴之地,没准儿就死在那儿了。

席文皋此刻就有朋友被流放到那里,只是彼此山海相隔,罕有书信联系,也不知他们如今是生是死。这都是他的挚友,每念及此,席文皋不免悲从中来。时局艰难,这一点不可忘记。

他自己也正遭受流放,不过只是流放到这里,他的老家延陵。只是让他远离朝廷,让他在朝中失势,生活倒并不艰难。

席文皋人望极高,就连太师杭德金及其门生都不敢要求官家对他再下狠手。杭德金能推行新法,能扭转奇台千古不易的治国之策,可即便如此,在对待席文皋时,他还是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

平心而论,杭太师或许也不想要他死去。很多年前,他们还经常书信往来,甚至切磋诗歌。先皇在位时,两人还和而不同地在先皇面前辩论国策,不过,今上继位以后就再无此美谈了。时移世易,宦海沉浮,如今,老对手杭太师……也老啦。听说他目力越来越差,而官家身边的,已经是另一群人,更年轻,也更冷酷。

不管怎样,席文皋只是被赶出京城,不再过问政事,在延陵他仍然拥有宅院,可以读书写字。而远在万里之遥的南方,去那里的人都九死一生。

文宗治下的奇台第十二朝不会处死名誉扫地的官员。席文皋苦笑着想,官家是天下第一雅士,而处死官员太过野蛮残忍。朝中失势的朋党只会受到流放,有时候发配地太远,远得他们就算变成鬼都没办法回来报复。

今天要来两位客人,其中一位,就是被发配到这样一个荒蛮之地。他要渡过大江,经过两岸的鱼米之乡,翻过两道山脉,穿过浓密潮湿的森林,一路前往一座地势低洼、瘴气弥漫、仅在名义上属于帝国的海岛。

只有最严重的政治犯才会流放到零洲岛。朝廷把他们送到这里,由着他们写信作诗,最后自生自灭。

这人过去是席文皋的学生,曾经追随过他,如今却要发配零洲,走得比自己还远。这也是他的一位挚友,或许该称之为知己吧。今天是个大日子,席夫子告诫自己,好让自己保持庄重。分别时,他会依照旧俗,为这位知己折一条柳枝,但如果哭出来就太丢人了,况且他也不愿意让对方因为老人家的泪水而对前路感到踌躇。

这也是他邀请另一位客人同来的原因之一——来调剂会面时自己的语气和情绪,克制心中惆怅以维持体面,自欺欺人地假装还会再相见。他老啦,朋友却遭到贬谪。真实的情况是,往后的重阳时节,他们再也没机会一同登高饮酒了。

千万别去想这些。

人一老,眼窝子就浅。

席文皋看见家中一个年轻的侍女从屋里走出来,正穿过花园。他一向喜欢让侍女,而非家丁来报信。一般人家不是这样,可他这是在自己家里,一切他说了算,何况来送信的正是他最宠爱的侍女。她今天一身蓝色丝绸衣裳,头发梳成精致的发髻——这两样都与她的身份不符,毕竟她只是个侍女。她沿着曲径一路走来,来到席文皋所在的凉亭里。当年设计这座小庭院时,席文皋有意把园中小路造得曲曲折折,跟宫里的一样。“脏东西”只会直来直去。

侍女施过礼,说一位客人已经到了。来的是那个有意思的人。席文皋这会儿并不太想见他,可他又不想在见到另一个人时过于伤心。光是这个春日的上午,就能唤起他们太多的回忆。

席文皋看见林廓还带了个人来,这下他的心情倒真的起了一点变化。这变化来自他心中对自己的揶揄。席文皋一向乐意自嘲,并把这作为自己失势后的某种心理补偿。可是,为什么时至今日,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是会对眼前这位妙龄女子——个子高挑,不经世事,既优雅又笨拙——一见倾心?

很久很久以前——另一段、另一种记忆——席文皋的政治对手想要把他赶下台,于是说他引诱自己表妹乱伦。席文皋因此受审,这个指控并不属实,到最后他们失败了,不过对手做得很聪明,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席文皋的朋友都不敢接近他。那个时候,有人已经开始因朋党之争而丢掉性命了。

席文皋受审时,政敌还呈上一阕词,说这是他写给表妹的,那首词还不错,就算是在公堂之上,他也忍不住要佩服这帮仇家。不过真正的聪明之处在于他们居然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对付他,因为他对美色的沉迷可谓尽人皆知。

这个爱好终其一生都未改变,而他这一生相当漫长。

那个表妹生得甜美,性格羞怯,后来嫁了人,生了孩子,多年前已经辞世了。席文皋先后娶过两位妻子,也都离世了,其中后一位更讨他喜爱。他还有两个妾,也都去世了。席文皋也哀悼过她们,并且以后再也没有纳妾。两个儿子,也死了。他还侍奉过三位皇帝。还有好多朋友先他而去、一大堆敌人死在他前头。

于是,看见那女孩随着林廓一道快步走来,席文皋还是放下青瓷茶杯,忍着膝痛起身相迎。他心想,这是好事,有的人可能完全不懂得享受生活,和行尸走肉无异,他可不想变成那样。

杭德金一党借“新政”对官家施加影响,而对于官家会被引向何方,席文皋也自有看法。他向来自视甚高,至今都相信自己的观点关乎国祚昌隆。比方说,他十分反对跟祁里打这场漫长又愚蠢的战争。

林廓停住脚步,拜了三拜,又趋前,林廓和席文皋同为进士出身,又是受邀来访的客人,行此大礼简直恭敬得近乎阿谀了。林廓的女儿得体地站在他身后两步的地方,行过两次礼,犹豫了一下,随后又施一礼。

席文皋捋着胡子,绷着脸。显而易见,女孩是出于尊重父亲,才和父亲一样行此大礼,她自己其实不以为然。

这姑娘还没开口说话,就已经十分有趣了。席文皋发现,这女孩长相不算标致,却生了一张机警又好奇的脸。他看见她眼神瞥过自己的青瓷茶杯和漆制茶盘,还仔细审视凉亭。凉亭的顶棚是席文皋请三彩先生仿照第七朝的长韶画风创作的。

去年,三彩先生也辞世了。又少了一位故人。

“尚书大人,别来无恙。”林廓的声音轻柔悦耳,席文皋早就不是什么尚书了,不过他并不介意别人如此称呼。

“托福,托福。”席文皋答道,“席某戴罪之人,员外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不知这位是?”

“这是小女林珊。在下一直想趁牡丹节带她出来长长见识,于是擅作主张,让她随我一起来拜会大人。”

席文皋这才露出笑脸。“林先生可别见外,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女孩却还是一脸警惕,没有笑。“诗余本毫末技艺,却经由大人的手笔,赢得世人的尊重,得见大人真容,却是小女子之幸。读过大人月旦诗余的文章,真如醍醐灌顶,受益良多。”

席文皋眨眨眼睛,心想,这是好事,值得谨记在心,好提醒自己,生活中还是会有惊喜。

即便对于男子,甫一见面便发此议论,也足见其自信非常。而说这话的,居然是位姑娘。显然她还待字闺中。她头上戴着一朵牡丹,手中也拿着一朵,还站在他的花园里,点评自己的成就……

他坐下来,也示意林廓看座。高个子男人先施一礼才坐下。女儿一直站着,只是挪到父亲身后一点的位置。席文皋看着她说:“我得说,平常别人向我致意,可不是因为我的文章啊。”

林廓一脸宠溺地笑了笑:“小女自己也会填词。我猜她早就想找个机会告诉大人了。”

女儿的脸一下子红了。当父母的往往会故意让儿女尴尬,但林廓这么说时,却带着生动的、毫不掩饰的骄傲。如今的卓门学者要求女人遵循越来越严苛的“妇道”,席文皋对此也是十分反感。

这一是因为席文皋对奇台的历史有深刻的了解;其二,他对女人怀有深刻的热爱。她们轻柔婉转的声音,顾盼的眼神,她们的纤纤素手,还有她们的微微体香。她们当中的有些人,更是善解人意,处事周到。席文皋就认识这样的女人,还爱慕过这样的女人。

“这样说来,姑娘的大作,老朽可真要洗耳恭听了呀!不过——”他一边说,目光一边在父女二人之间来回游移,“员外在信中提到,最近刚完成一部书稿,这是真的?”

这回轮到父亲脸红了。“哪儿是什么书稿啊。不过是一些杂记,随便写写,评鉴这里的一些花园。当然,也包括大人的世外桃源。”

“这里疏于打理,哪里称得上桃源哪,连花园都算不上。你看看,这地方连株牡丹都没有。”席文皋说笑道。

“大人怎么不栽种一些呢?”女孩问道,一双眉间略宽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席文皋。她左手拿着一朵黄色的牡丹,方才行礼时,随着手臂屈伸,一会儿缩进袖口,一会儿又探出头来。席文皋就是喜欢注意这样的细节。女孩穿了一身应时的绿装,颜色极似那几盏青瓷茶杯。

席文皋说:“怕会辜负了这些花呀。老朽手拙,不通园艺,栽种不好这百花魁首,家中园丁也没这天分。像我这样的老学究,还是把花园布置得简单、朴拙一点的好。对我来说,牡丹太艳丽了。”

“大人栽种的,却是锦绣文章。”林廓说得十分得体。席文皋心想,世人很可能低估这个家伙了。能养出这样的女儿,足以说明此人并不简单。

不简单。席文皋的一生便可截然地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中满是“不简单”的诱惑;另一部分则甘于墨守成规。在朝为官时要经历关乎生死的争斗,后来独自被贬谪到此,他终于可以随意写写画画了。

席文皋自己选择来这里是一回事,可实际并非这样。而且杭德金仍然是当朝权相,施行“新政”,在他手底下的,则是一群更年轻、更跋扈的同党。

在他们的操纵下,奇台正在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愚蠢战争,官家不理朝纲,政府庸碌,只顾着贸易经商,甚至不管农户有没有需要,强行放贷。最近又听说他们要改革科举制度,席文皋当年就曾亲自主持过科举考试。

所以,谪居在家,未能参与其中席文皋一点儿也不高兴。

他听见屋子那边传来声响,便赶紧转过头来,正看见一张熟悉又惹人喜欢的脸孔——卢琛来了。

卢琛是席文皋的门生,也是他的忘年交,为人乐观豁达,正跟在蓝衣侍女身后,一边笑,一边走来,丝毫看不出他正被人押解前往他的死地零洲。

这可算是一个教训,带着酸楚的诗意:你会在春日上午迎来一位年轻姑娘的意外到访,并且为之欣喜;也会迎来紧随她窈窕身影之后的伤心欲绝,并且避无可避。

席文皋注意到,卢琛消瘦了不少。一件赶路时穿的褐色麻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不过,他来到亭子前,向席文皋施礼时,举止神态却跟往昔一样:亲切、豁达,对世界抱有热情,随时准备与之交锋或从中取乐。光看他样子,没人会想到,此人是当今世上最有见地的思想家,也是这个时代最著名的诗人,他的成就可比肩第三王朝和第九王朝的先贤。

席文皋还知道,卢琛也和过去的那些大诗人一样,是个品酒的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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