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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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仍然紧闭,紧闭的程度不像屋里住得有人。死啦死啦站在门前,鼓足了勇气——权且想一个疯子居然需要鼓足勇气——他又回头看了看我,我干脆还往后退了一步,嘀咕:“我现在连爹妈都不敢来看。”
他低了头看自己的脚,一只手高高地举在门楣上发呆。他敲门的时候我又退了两步。
门开了,死啦死啦低头看着来应门的主儿。雷宝儿抬头瞪着他——一个小孩子的眼睛居然也可以那样冰冷的。后来迷龙老婆也来了,把着雷宝儿的肩,看着——他们母子长了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们就那么冰冰有礼地开始寒暄——对,不是彬彬有礼。
“……我来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
“还好。”
“……一直没有关照到。”
“没事。”
“……仗打完了……对我们来说该算是打完了。”
“太好了。”
我用瘸腿挠好腿的膝弯,一秒钟被切成一百秒来过了。死啦死啦每说一句话都要经过很长的犹豫,倒好像那种客套的屁话还用想似的。迷龙老婆倒是回答得套腔套板的利落。
死啦死啦一直把一只手塞在衣袋里捏着,我知道,那里边装的是我们凑的钱。你放下就走好吗?——可我不敢发声,并且死啦死啦还说车轱辘话:“……我看看就走。”
迷龙老婆问:“团座,进屋喝杯茶?”
死啦死啦回了头,话说得比钢板还硬,这会儿还要看我求援,我木雕泥塑的也没个反应。迷龙老婆并没再邀请他,而是牵了雷宝儿顾自地就进院。死啦死啦又茫然地看了看我,他现在就像脑门心被人拍了个迷魂药饼似的,只剩下跟着人进院,尽管他小心得好像每一步都踏在雷区。
我往前走了两步,这叫义气。我站在门槛外再也不进去了,这叫理智。
死啦死啦站在那儿发傻,又一次向我求援:“孟烦了你不进来看看你爹?”
我告诉他我爹要自己没出来,就是不想见人。于是死啦死啦完全放弃我了。我很同情他,你就想他进雷池似的走这每一步时,迷龙老婆和雷宝儿两双眼睛都在又冰冷又空洞地看着他。他只好转回头去面对,泛出一个二百五的生硬笑容。
迷龙老婆和他没事一样聊着禅达最近的变化,而他的手一直在口袋里捏着,那些钱怕都被他捏回成纸浆了——简直惨不忍睹,我站在门外,皱着眉头。
他说:“迷龙……迷龙这个死得很英勇,这个虽死犹荣。”
迷龙老婆平静地说:“他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如果迷龙也叫死得英勇,南天门上的死人怕要全体暴动。我不该剁掉那个猪头的,那里边也许藏着我那团长的全部智慧……可这时我眼角窥见一个人,我觉得兽医、迷龙他们的鬼魂一起向我袭来。我猛然转过了身,我身后的那个人影已经没了,刚才他是从我身后蹦过去的。
我转回头来,死啦死啦在漫长的磨叽后终于切入正题,但看在我眼里已经像拉洋片一样虚假。他终于从口袋里掏出那些钱,厚厚的一卷,拿细绳捆着,纸币本来就不值钱。“……这个,是我欠迷龙的钱。”他说。
我一边又回头望那个人影消失的巷角,一边又想瞧死啦死啦如何碰壁。我的脖子很忙。
迷龙老婆瞧都没瞧那些钱:“水开了。团座进屋喝杯茶吧?”
我又看了一次巷角。可以确定我在这里做门神也派不上什么用场的,我发步奔进巷子。
在禅达错综如羊肠的小径上找一个晃过的人影,几乎如摆脱自己的影子一样困难。我迅速就迷了路,站在一个该死的岔道口,每个岔道口往纵深里又分出该死的几个岔,而每一个岔皆有可能。
我开始穷嚷嚷:“我是孟烦了!管你是人是鬼,你听见没有!”
没人应,也没鬼应。
“出来见我呀!死活都不带这么玩儿人的!”
没鬼应,没人应。
我捡了截树棍,跪了下来,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念的什么玩意儿,我从来不信这套玩意儿只盼老天这回能给点儿面子。我把树棍望空抛了,它算是给我指了个方向。我跑向那个方向,可我是个多疑的人,跑了两步又折回来,折向另一个方向。
我不该那么多此一举的——我直接冲到了街面上,人倒是有了,可绝没有我要找的。我只好瞧着那些军军民民各有各忙,这样的望呆不解决任何问题,我最后灰溜溜地沿着街边走开。
一个人从我刚路过的店铺里被搡了出来,被人搡得快站不住了,可又灵巧地靠一条权充拐杖的树杈保持了平衡,他还要一边忙着对推搡他的人奚落。
我呆呆地瞧着那家伙的背影,一套脏污得难以形容的军装像是挂在他那副骨架上。他操着湖南腔,但是像我们所有天南地北混一堆太久的人一样,早串了味儿。
“月儿光,月儿亮,月儿照在我的光头上。半夜起来上茅房,看见坨银子在发亮……”
我拔腿钻进了我刚钻出来的巷道。那个家伙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摸一摸,它还发烫,结果是泡浓痰糊手上……”
我尽力地瘸着,蹦着,加速。
我是个孱孙,我一个人没种去承受这样的悲伤。
我一头扎进了门,那帮家伙转了性子,居然在帮忙修那些缺三少四的家具。张立宪拿着个扫帚,一脸警惕地冲我抬起头来。
小醉立刻放下了簸箕,兴高采烈地迎了过来:“你回来了……”
我大吼了一声:“不辣!”我知道我吼得像哭,但顾不得了。
我掉头就跑,老天保佑,不要让我们再弄丢了他。我跑着,就脚步声来听,我不像一个瘸了一条腿的人,而像长了一百条腿的人。我知道他们会一个不落地全追在我的身后。
我们跑到了那处街角。老天开眼,不辣还在,并且他成功了,刚才轰他的人正端出一碗剩饭扣在他的钵子里,居然还有点儿菜。那家伙嘻里哈啦又伸出一只讨钱的手,但人装没看见回去了。
那家伙就一个人在街边玩儿,对着路人直哼哼。他家伙事挺全,居然还有副竹板子可以啪啪地敲。我们傻了眼地看着。不辣少了点儿东西,少了一条腿和一个文盲愤世嫉俗的怒气;多了点儿东西,多了一条杖和一脸闲散的适气。像我们一样,他失去了所有的武装,还穿着在南天门上血泥里滚过的军装。那军装已经完全是破布,很多部分已经要他用绳索来维持风化。他也瞧见了我们,就嬉皮笑脸冲我们摇着钵头,说:“我听到你把我当鬼喊了,就不应,吓死你。”
阿译在轻轻地呻吟:“……不辣……不辣……”
不辣说:“让你们把我一个人扔在南天门上头,背时鬼。”
我也在呻吟:“……不辣,我们没法带你……我们以为能救你,不辣……”
“没死啊!”不辣还可劲儿地蹦了两下,“活得上好!”
我们在呻吟,倒好像一整条腿没了的是我们:“……不辣啊不辣……”
“各位军爷,赏点儿吧。”他冲我们晃着钵头,小眼晶晶里闪着快乐和重逢的光,“可怜可怜要饭的吧,怎么样?烦啦我在南天门高头就跟你学过。”
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只是机械地掏着口袋。口袋里多少还有点儿,我们连根挖了出来,一只只手拿着,排着队想放进他的钵子。
不辣拦住我们:“你们让不让叫子活了?给这么多?我都一条腿了还要我买屋买地下地干活呀?”
我们只好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从我们手上的一把里拿出一小张来或者一个铜板,不多不少,这年头善心人能从自己空空的口袋里掏给子的那点儿。
砰一声,不辣劈肩带脑地着了一棍子,那是这条街面上专管市容的子头。不辣像是橡皮做的,嬉皮笑脸地晃着脑袋蹦开,背后追着一个凶神恶煞。
不辣边蹦边说:“为了一碗黑心饭,穷凶极恶你哇哇吼!”
子头追着骂:“我昨天就说了让你换条街面……”然后他稀里糊涂就亲在地上了——丧门星抓着他的头发把颗头半拧了过来,一只拳头举得就是个三拳打死镇关西的架势。
不辣赶紧说:“丧门星啊,我跟你也没仇啊,就不让我在这城里混了?”
丧门星连熄火带哑然地“啊”了一声,然后放开了那子头。子头一脸见鬼的表情往起爬,不辣拿一条腿咣咣地蹦了两下,说:“跑啰!被抓住就没耍头啰!”然后他照着巷子里就蹦,我们哄地一下子全追了上去,不辣站住了,“呔!来那么多做什么?我家里坐不下!”
我们只好站住,我们不懂得子经,也就不晓得他搞什么鬼。
他转了身就照巷子深处蹦,蹦两下,在我们又要起步追的时候回身招手:“两个,只准两个。”
我反应得快,迅速就跟了上去。阿译忽然变得暴力起来,把克虏伯猛推在一边,追在我的后边。剩下的家伙们就只好挤在巷口子发呆。
死啦死啦把那卷钱放在桌上。钱在桌上滚动,他找了个东西压上。另一个口袋里是欠条,他把欠条也找东西压着。
迷龙老婆不在,至少没瞧着他,她背着身用刚烧开的水在泡茶。死啦死啦也顺溜了许多。“我欠迷龙的钱,这是欠条。”他说。
没回应。只有水注入茶壶的声音。
“一次还不上。我分几次还。”
没回应。只有在凉水里清洗杯子的声音。
死啦死啦就看着桌上的那一卷钱和一摞纸,发了会儿怔,说:“我见过迷龙,前天晚上。他挺好的,开开心心的。”
迷龙老婆把茶壶和杯子放在一个托盘里都端了过来,一切都很洁净,她习惯把什么都搞得很洁净。而死啦死啦眼里几乎看不见这些,他在发呆,一边说:“……他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没答应。……我差劲儿得很,总是逼着他们去寻死,其实一直是在觅活。”他现在看起来脆弱得很,他一向就是个实际到让人发指的人,而他现在的神情不折不扣就是在发一个白日梦,“……其实我很想跟他去。”
迷龙老婆把茶水倒进了杯子里。
死啦死啦接着说:“这话我跟别人不敢说,一说出来,剩下那几个就都完了。一个团现在就剩一个班,上边说消灭就消灭,势单力薄得很,要从长计议。”
迷龙老婆说:“团座喝茶。”
死啦死啦对自己苦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屁的从长计议。”
“团座不喝茶?凉了。”
“喝茶,喝茶。”死啦死啦几乎是感激涕零了,“谢谢。”那就喝吧。死啦死啦把一杯还烫嘴的茶放到嘴边,本想的是应付差事抿他一口,一口抿了下去,他就用种很奇特的眼神看着迷龙老婆。
“是新茶。”她也看着他。
死啦死啦“哦”了一声,又笑了,这回倒笑得开怀了,尽管无声。他迅速地把茶吹了吹凉,然后三两口把那杯还烫着的玩意儿喝光,他放下杯子时嘴里还在嚼着茶叶。
迷龙老婆问:“还要么?”
“好茶。还要。”死啦死啦自己把壶拖了过来,又倒了一杯,仍是三口两口,跟上一杯一样下场,然后他擦了擦嘴,说,“我走了。”
迷龙老婆说:“下次还来。”
死啦死啦便点了点头出去,他倒是再也不心怯了。
我父亲已经出屋登院,瞧一眼檐角,发他的逸兴:“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哎哎?!”他哎的是死啦死啦,死啦死啦正从厢房出来,眼神有点儿发直,一副赶紧走人的架势,却被哎得只好看他一眼。
我父亲说:“还书啊还书!”
死啦死啦很木然地不知道他在说啥。
“《金瓶梅》第一卷!”我父亲摊着个手,“哪里去了?”
“下次来还下次来还。”死啦死啦边说边匆匆出了院门,他现在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
我和阿译跟在不辣的后边,一个岔道又一个岔道,我简直绕得回头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阿译发着他总是不得当的关心:“我去扶他。”
“你看他用得着你扶吗?”我说。
确实,不辣肩头一耸一耸,肩胛派着骨盆的用场,蹦得那叫一个欢实,那条树杈子倒成了他一条生得比谁都长的腿子。
我叫他:“喂!你是不是蹦给我们看的!——哪儿追得上你?!”
不辣得意忘形地笑:“亏你们也是南天门下来的!三条半追不上我一条腿!”
“你赢啦你赢啦!别发人来疯啦,这里也没外人看。”
不辣说:“快到啦!我有好东西给你们看!”
我毫不好奇:“你都混成这样啦,还有什么宝好献的?”
不辣就转过一张脏污而快乐的脸:“快到啦。你们看到就要吓一大跳。”
“小太爷早已被你吓到啦!”我说。
阿译绷着一张严肃而悲伤的脸,我猛捅了他好几下,他才学会把面皮像我一样地放松。
不辣又拐进一条岔道,灵活得就像只在巷子里活了一世的独脚老鼠,我们便瞧见他的华居了,一栋都拆没顶了的房子,残垣断壁,人走屋塌,迎来了他这个半人半鬼,也放进了些捡来的家什。那家伙在坎坷到我和阿译都要打晃的烂砖碎瓦中竟也蹦得生龙活虎,不过这回不是耍我们了。他里里外外——其实他这华宅我也不知道何谓里外——找着,一脸发急:“我那宝贝呢?跑哪儿去了?”
阿译仍在做着放松的努力,他的发问也明显是应付,一脸做戏的好奇:“啊呀,原来你的宝贝还长了腿的?”
“嗯哪,比我还多长一条。”
我胡猜着:“三脚猫?瘸子狗?你偷了人家的鸡?啊哟,不辣,你个不要脸的是不是偷养了个叫婆?”
不辣就高兴死了:“不对不对!”
阿译放松失败,终于又严肃起来:“说心里话,不辣,我们也不是多想看你的宝贝,你能不能坐下?”
我也说:“嗯,老老实实说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谁跑来的?谁跑得来?我蹦来的呀,蹦呀蹦呀的就蹦来了。”不辣哼哼着,“我的宝贝呢?你们要看到绝不会后悔的。”
“……我……”我踌躇了一下,终于忍无可忍地嚷嚷起来,“我不想看你的什么宝贝!你那条腿已经够看的了!”
阿译小声地提醒我:“不要,孟烦了,不要。”
不辣嘿嘿地乐:“喊什么把戏嘛,这是我家里哎。老子现在有家。”
我瞧了瞧这个连整砖怕都挑不出来几块的所谓的家:“我知道你在生我们的气,因为我们把你扔在南天门上了!我就知道!”
不辣还嘿嘿乐:“扔没扔我就不晓得,只晓得睁开双眼睛就没得腿子了。”
“你好好地跟我们说话!别以为没了条腿就成大爷了!那么多人都死了!我告诉你,迷龙也死了!”我说。
咣当一声,不辣在残垣里摔了下来。作为一个像橡皮一样抗打击的货,他立刻就坐了起来,呆呆地坐在那里。阿译凑了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又伤心又满意地看着他,残酷的满意。“原来你还在乎我们。”我说。
我们后来就傻坐着傻站着,在这鬼地方发呆。
不辣坐在碎砖上,让我不免对他的尊臀担心,可他的头又靠在断墙上,躺靠得那叫一个惬意,至少在这像经过浩劫的残垣里是最舒服的姿势。他说话的时候仍是手舞足蹈加不辣式的笑骂,看那份眉飞色舞你不会觉得他是在说自己。
有时候阿译这个白痴就拿手指去蹭不辣的眼睛下边,但人那块干净得很,脸上的肌肉倒是快笑酸了。
不辣的腿没了,自然是被锯了,这没有悬念。仗还在打,我们回到了东岸,不辣倒被送到了南天门西麓的伤兵堆积场。他叫它堆积场,因为损坏的汽车和受伤的骡马都会比他们得到更好的照料。
几个褴褛得像是石器时期的人从林子里出来,翻寻着那些躯体。他们拿着简陋的器皿。这是江那边的老百姓,他们翻出还有气的就灌两口米汤水。
不辣遇到了上次那个钻在林子里把自己饿得畜生一样的老地主。“记得不记得?”他惟妙惟肖地学着那个老头子,他们俩那撒泼的神情确实很像,“干他娘的招安!哈哈!”
我怎么会不记得。
不辣接着说:“他还没死,还就他救了我。别人就给灌两口米汤,他给我灌了八口!老熟人!哈哈!我本来想死了,一看他,干他娘的他都不死,我也不死。我就打那地方蹦回来了,这树杈子都是他帮我砍的。”
我不想说什么,我只看见一个一条腿的人蹦离那边山中的修罗场,他一直在摔跤,因为还没习惯一条腿。他回首眺望时像在看自己的上辈子,他已经尽过最大的热情,也遭了最大的冷遇,但他还有用来活过下半辈子的活力,尽管有些愤世嫉俗。
不辣哈哈地取笑着自己和吹着牛:“那时候还不会蹦,一路绊跤。现在厉害啦,现在搞不好老子是禅达蹦得最快的人。等一下给你们看我尿尿,金鸡独立,还能尿进铜钱眼!”
不辣就这样把整个战场抛弃在身后,炮在炸,飞机轰鸣,那东西仍让他浑噩地沸腾,但他说不清是他抛弃了战场还是战场抛弃了他。总之他一下一下蹦回禅达时,很清楚这场战争对他来说是已经结束了——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
他离开那里是对的,本地人后来埋掉了六百具本是伤兵的尸体。蹦到禅达时不辣又想死了,他找不到我们,也没任何部队会要一个一条腿的掷弹兵。他要回老家得蹦过几十座大山,得蹦两年——可他这时候发现了他的宝贝。
就不辣变化丰富的表情,我们只能认为他说了这么多不是为了诉苦,而是为了炫耀他的宝贝。“……我的宝贝一直在这鬼地方等着我回来。嘿嘿,不说啦。”他说。
我和阿译面面相觑,挠了挠头。阿译问:“……你的宝贝到底是什么?狗?全世界哪里还有比得过狗肉的狗?”
不辣就骄傲得直哼哼:“狗?!哼哼!”
“我现在还真对你的宝贝有点儿好奇了。”我说。
“啊呀,真不要被人偷跑啦,那东西蠢得很的!”他就很勤快地往起爬,“快帮我找,狗东西饿疯了么子都干得出来!”
“都不知道是啥,怎么找啊?”我问他。
但不辣的惶急劲儿过了,因为他已经看见他的宝贝了,便开怀了:“嘿嘿,还乖得很,自己回来了。”
我和阿译就掉头看着他的宝贝——一个比他更褴褛,但是四肢完好的子,本来就个子不高,哈得又矮了一截。看见我和阿译这两个生人时,他哈得就快遁了地啦。那家伙腋下夹着一个连泥带土的萝卜,见了我们急藏起来的不光是他的脸,还有他的萝卜。
我和阿译失望得都恨不得瘫坐在地上啦。
阿译问不辣:“你的……宝贝?”
我说:“……我怎么觉得……他偷的是我家萝卜?”
阿译转向我:“……你父亲好像没种萝卜。”
“……你说得真对。”我说。
不辣也不管我们的穷极无聊,只管宽他宝贝的心:“没事啦,自己人,弟兄!”
那边就舒怀了,舒到连萝卜都拿了出来,伴之以含糊不清“嗯”的一声。
“我不吃啦!他们,也不吃!你的,咪西咪西!”不辣对他的宝贝说。他的说话方式很怪,每句话都切成词,大声喊,就像我们跟全民协助说话似的。那位倒规矩,咔一声,萝卜掰成两截,连迷龙都分不出这样公平的二一添作五来;放下一半,另一半就要开嚼。
不辣欷歔着:“嘿,还知道疼老子——喂,饭!饭的那里!吃!你的咪西!”
我们就瞧见一头耗子瞬间变作了狼,扑向不辣拿回来的饭钵子,拿到了饭钵子后他总算还有理智,向着不辣一哈腰,深点了下头:“唔。多谢啦!”
我和阿译猛然跳了起来。阿译这笨蛋就去摸他就算佩带了也不管个鸟用的枪,我去抢不辣的拐杖,无论如何是要让手上先有个武器——那样的一声实在再明白不过,舌头咬得要自尽一样——一个日本人说的中文。
不辣笑得快疯了,一条腿蹦着,可就是不放手他的拐杖,“我就讲要吓你们一大跳的。我都讲了。”他一边安慰着那个瞪着我们的日本家伙,“没事没事。我逗他们。你的,咪西。”那家伙端着饭盆,木雕泥塑,露两个眼白,然后一屁股坐了,头俯在钵子上就再不抬起来了。好吧,我也不和不辣抢了,阿译仍在惊疑不定,但即使他也看出来那个小日本就是条拔了牙的毒蛇,基本无害。
我看着不辣:“你……死湖南佬,养个什么不好啊。”
不辣一脸高兴:“你们猜他是谁?猜猜他是谁?”
我都懒得猜了,能猜到才怪。阿译倒猜了:“竹内连山?”我和不辣又只好都一起看他,他很委屈地说:“我开玩笑的啦。”
不辣问:“竹内王八还没死吗?”
我有点儿悻悻地说:“他死不死关我鸟事?”
这并不算一个光彩的话题,看来也关不辣个鸟事,他也不问了,倒沉醉于他要我们猜的谜。他想了一想,体谅了我们的苦衷,说:“也是,这哪里猜得出来。给你们提醒提醒啊。”他掉了头对着那个头根本是拱在钵子里的家伙,“你的!这里来的!什么的时候?”
那家伙头是拔出来了,瞪着我们发呆。不辣转了头对我们抱歉:“没法子,脑壳拧了个向,话不拧着讲就听不懂。”
那边看来是懂了,便比画着一根手指,又加上一个巴掌,连个手势都打得乱七八糟,而且他那种汉语总让我和阿译有寻枪的冲动:“半个!一个!半个!半年!半个一年!”
“一年半!”不辣没好气地纠正,“教得我脑壳都快爆啦——一年半!”
那家伙就认真地学了一遍:“一年半?”然后脑袋又放回钵子里了。只留下我和阿译在那里惊诧,而不辣的笑容满面是每一个阴谋都得逞的家伙才发得出来的:“不是刚来的,是一年半以前就来了的。一年半以前我们在做什么?现在你们猜他是谁。”
我们已经猜到,但我们讶然得说不出来,我们别无选择地在助长不辣的气焰。“他是我们刚上祭旗坡的时候被死啦死啦放进来的。他,就是在悬崖下头一枪把我们那个狗屎团座的钢盔都打了飞掉的人。”他说。
我们只能做哑巴,一边用没法不佩服的眼神把那个忙于填食的家伙再打量一遍。
我说:“一年半……几乎不会说中国话,开口就被人听出是日本人。”
阿译喃喃地说:“……怎么活过来的?”
“他都能活,我更能活!”不辣得出结论。
他和那个靠偷白菜萝卜、啃榆叶田鼠的家伙对峙了半晚上,然后像我们一样对那蟑螂一样的生命力起了由衷的敬佩。从此两腿家伙继续偷萝卜白菜,独腿家伙蹦来蹦去乞钱讨饭。
不辣忽然扔了手上的碎砖,乐了。而那两条腿的往地上一窝,号哭。
不辣现在很严肃,极具侵略性地看着我们:“你们不会搞死他吧?”
我们都没说话,这事也着实有点儿不好说。
不辣冲那个日本佬叫:“横山光寺!”那位脑袋猛抬了,比啥都灵:“哈依!”不辣问他:“你!名字!什么的名字?”
我气得快乐了出来:“横山光寺。”横山光寺也说:“横山光寺!”
但这对不辣来说不是口误,而是他一个确认的仪式:“你们不会搞死横山光寺吧?”
阿译说:“我们不会。”
我看了看阿译,也说:“……我们不会。”
“嘿嘿,我就晓得。”不辣又正色了一次,他现在的脸可真能变,“还有,你们也晓得我不会跟你们回去了,哪怕你们住的是金窝窝……好像也不是。”
我们知道。从不辣看见我们时的态度就知道。
“那就不要浪费口水。”不辣倒又笑了,“我现在就是养好这条腿子,然后回老家去。”
“蹦回去?”我问他。
不辣笑逐颜开地说:“蹦回去。——横山光寺,你跟不跟我回去?”
“回去。跟你。”那日本吃货抬了头一百二十万个认真地回答。
不辣就又一回看着我们笑,我今生都会记得他那个脏乎乎的笑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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