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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我们蜷在车厢里,昏昏沉沉地体会着颠簸和摇晃。我们没人有心看车厢之外,没人关心我们要去哪儿,连死啦死啦也是一样的潦倒。至于张立宪,和余治靠在一起,一个一个在给他早已断过无数次的鞋带打着死结——我想我都没有做过这么潦倒的事情。

炮灰团又换防了,其实我们除了空占着营地已经防不了任何东西——一个一辆卡车就能盛下的团,所谓换防也就是换去个便于管理的地方。

后来车停了,我们起身,瞧着车下那只有一个破院子的建筑,说白了,它也就是个收容站。但张立宪坚持认为这里是营房,看张立宪与余治的表情,有点儿后悔上了贼船——可是他们自己义无反顾地把自己钉在了贼船上。

张立宪现在的表情像是一个急于上茅房的大姑娘被扔在一群色鬼当中了,他没法停住伸进衣服里挠痒痒的手,可那样挠,怕是饮鸩止渴。余治不是挠,而是搓了,将脊背贴在墙上蹭。

张立宪偷眼瞧了瞧周围,一个个家伙安之若素,出出入入地在那里支锅子垫铺盖,研究师里送来的箱子,箱子里装着我们的给养。

他们畏缩去了一个别人看不到的角落。而我们忙碌,让这个没人要的地方变成一个我们可以住下去的地方。对张立宪来说,收容站是羞辱,对我们,是有屋顶墙壁的地方。三度回到收容站,毫不内疚地吃着丰厚的给养,连把门的都省了,享受着让人总想号哭的自由。虞师座按坐地升级的诺言一个不落给开着实薪——活的一个不落。

我扛着个扫帚到处乱晃,和魂不守舍的死啦死啦撞上。他问我:“这里是不是要放挺机枪?”我在他空洞的眼睛前晃我的手,说:“回来啦。团座,回来啦。”他答道:“喔……是啊。”

他回过魂来就成了最无聊的人,和狗肉偎在台阶下等着吃饭,对一个一秒钟要操一百八十个心的人来说,等吃饭真是让人看着心碎的事情。我索性转开了目光,看见张立宪和余治两个缩在一角偷偷摸摸互助着抓虱子。我问他们:“抓个虱子还要四只手吗?打个仗不是要投胎做百脚蜈蚣?”

阿译高兴死了,有一个像他一样的异类真是好事:“就是,就是。”

张立宪狠瞪了我一眼,把余治推开了,索性光明正大一点儿,脱作了光膀,靠自己一双手搞定。

我偷眼瞧我的团长,我搅这趟是非无非是想惹他加伙,可他背了背身子,一副嫌吵的样子——睡觉。我抄了个锅铲,去刮我们还没支上的锅,一片惨叫声中,他只是抬了抬手,掩上耳朵。

我们排成排坐地赖在墙头,对着墙外过路的管他男女老幼吹着口哨,唱着歌,顺便瞧瞧南天门那边的落日,听听很远很远的炮声。从禅达人的眼神里我们就看得出,在他们眼里我们真不是玩意儿。四肢完好的人还在往西送,听说那边惨烈得不逊于我们在南天门上的三十八天——但是那关我们什么事呢?有些事情上,人是一次性使用的。

桌子上放着个川军团的名册,但虞师的账房倒也细致,直接从名册里掏出张纸条子,上边写得活人的名字——省了他一个个去找了。然后穿着军装的账房先生开始唱:“龙文章——”

我挤上去:“我替领,替领。”

账房问:“人呢?”

我瞧了眼院子的角落,只看见那家伙躺在地上,从拐角露出架着的半截二郎腿。“死半截了。”我说。

我们拥在那儿,一个一个地领着钱,现在这时候钱不知道能干什么,但拿在手上总是没坏处。

“我是你们众人的孙子——谁借我钱?!”都不用回头就知道又是死啦死啦那厮了。刚躺得散骨仙一样的家伙已经起来了,并且搬了张凳子,站在凳子上,挥舞着一大叠纸条子:“借钱借钱!各位爷,给你们家乖乖孙子赏点儿钱!”

丧门星问:“你又要钱做什么呀?我们现在也不愁吃了呀。”

死啦死啦大力地挥舞着那摞纸条子:“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我过去,想抢到那些纸条,那家伙举着手不给我,后来被张立宪一脚踹翻了凳子。我抢过了那些纸条,扫一眼也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了。我一张张翻着心算着数目。“给迷龙写的欠条子……你怎么欠迷龙这么多钱?”我问他。

死啦死啦正被克虏伯扶起来,他翻着眼瞪张立宪,可张立宪现在阴郁得像个暴力党。而死啦死啦总能忙于这事时还能光顾那事,他说:“不止不止,比条子上怎么也多个一倍的。迷龙不识字,他漫天要价,我在欠条上捣鬼。”

阿译也在算,越算就越沮丧:“还不起的。”

死啦死啦说:“欠债还钱。”

我问他:“你犯得上吗?人家现在不缺钱。这年头有了一千现大洋,人还缺纸币?”

“你管不着。”

“是啦是啦。我管不着。”我说。

派钱的军队账房瞪着我们发呆,也不知道我们在搞哪出。死啦死啦倒恶人先告状地冲他嚷了回去:“钱放完了没有?——我是他们团座!”

账房忙说:“放完了放完了。”

“让桌子啊!”死啦死啦直接把账房从桌子前挤开了,笔墨纸砚倒一点儿没落全给扣下了。“过路君子,有心交钱的来这儿!存心扰事的走开!——欠债还钱!”然后他就在桌子边坐了下来,拍打着桌面。我们瞧着他,他现在很胡闹,有点儿像迷龙的鬼魂附在身上了。

我们哄着走开。

钱不是大事,上过南天门的都不会觉得钱是大事——可我们是否有种去敲开迷龙家的屋门?

街上走着我们这支可笑的队伍。我们用竹竿子挑着长串的鞭炮,提溜着大串大串的冥纸,拿着“假如我死替你死,换来君生代吾生”这样狗屁不通的挽联。我们有个想起来就敲一下的破锣,还有个破喇叭,只是我们永远只能把它吹出放屁一样的声音。我们还用两人抬着一个巨大的猪头,放在一个大托盘里。猪头在托盘里微笑着,头上戴着白纸。

我们在别人可笑的目光里作可笑的行进,而实际上我们自己也见不出悲伤……张立宪只好尽量把帽子压低了,走得离我们能远点儿最好。

我们哇啦哇啦,时忘词时跑调地唱迷龙常唱的歌。

我们忽然想了起来,三千个人死了,可这是我们搞的第一个像葬礼的葬礼。于是这事儿变得铺张起来。死鬼迷龙会喜欢的,他最爱的就是个热闹。若为热闹故,两者皆可抛。

后来我们远远地看着迷龙家,门是紧闭的;我们望着小楼和屋顶——脚步是早已停下了。

克虏伯还在那儿张罗,划拉着火柴。“点上!点上!”他是想把鞭炮给点上,然后轰轰烈烈一路红屑翻飞地直炸到迷龙家门口。拿着鞭炮的丧门星一口把火柴吹灭了。

我们就剩站在那里发呆,望着一条我们走过很多次的路,一栋我们去过很多次的屋。死啦死啦闷声地在剔他脏污的指甲,不说话;余治像数活人钱一样,一张张地数死人钱;我拿了克虏伯手上的火柴玩儿,一根根划断。

丧门星问:“……迷龙他老婆愿意看见我们吗?……我们和害得赌鬼上吊的一帮赌棍差不多啊。”

猪头看着我们,发出一个超然的冷笑。我们没别的好看,也不能总遥望我们没种去的迷龙的家,我们只好看着猪头。

阿译就抚着猪头伤心地发痴:“故国神游,猪头应笑我,早生华发。”他又认真又伤感得没有一点儿玩笑的意思,离得老远的张立宪只好对着脚尖抱怨:“荒唐。”

这真是让人受不了,我跳上去就给猪头劈了两个大嘴巴子:“荒唐!连你都来骑在我们头上了?小太爷炖了你!”我期待哄笑一下,可没有笑,只有人可怜巴巴地在看着我。

我们就接茬儿发呆。

我们想去敲迷龙家的门,一心想着迷龙,可看到门才想起会是谁来应门——老天,那是又一个南天门。

死啦死啦忽然开始嘀咕,那德行好像在跟自己嘀咕:“总不会没地方去吧?”

“哪里有地方去……”我说。

他没瞧我,倒在瞧张立宪。我顺着他的眼光瞧过去,张立宪倒在瞧我,见我头转了过来,忙装作全世界他最关心的莫过于他的脚指尖。

我当然是醒悟了过来:“……门儿都没有!”

死啦死啦说:“小张,你的带路。”

张立宪就嗫嚅:“门儿……都没有。”像小孩子放鞭炮,又想又怕。

死啦死啦问还有谁认路,阿译和余治一起举手。我和张立宪瞪了过去,他们就放下手。我们沉默,犹豫着,确实,在禅达我们已经再没有别的去处。

我们那支已经偃旗息鼓了的可笑队伍近了那道门。我和张立宪被人拥在前边半推半就,倒像是被拥在阵前挡子弹的肉盾牌,有时我们间或相互掠得一眼,便见得慌乱,便继续转了头瞪着推推搡搡我们的家伙发威。

“谁的鬼爪子刚敲了小太爷的脑崩?!”我骂。

一下伸过来的足有七八只爪子,我只好护了脑勺,而张立宪开始暴跳起来:“他妈的!瓜娃子!背时鬼!”他猛地甩开了仍在骚扰他的家伙,“别闹啦!”

虽然羞羞答答,但他是一直比我更关注那道门的。门关着,从外边上着锁头和链子,门上挂木牌的地方没得木牌,只有一张梅红纸的条子:吉屋出租。

我也挣开了烦我的家伙,狠推了一下那门,结结实实是锁着的。我也乱了套,对着张立宪大叫:“搬走啦?!”

张立宪说:“我哪里知道?!……你干吗早不来?!”

我问他:“……你干吗又早不来?!”

“你不来我怎么好来?!”他说。

我再无心去作无谓的争吵,又一次去研究那锁头。我被人猛掀了一下,趔趄开,张立宪疯狗一般扑了过来,身后追着一帮来不及拉架的家伙,然后我们俩揪扯成了一团。

张立宪的拳头在我头上挥舞,然后被人扯开了,他暴怒地往后就是一肘子,抡起那只终得解放的拳头,又被人扯住。张立宪又是一肘子,然后再抡了起来。啪的一声脆响,他着了一记耳光。

我们目瞪口呆地瞧着小醉。余治痛苦不堪地在旁边揉着肋下,他刚才挨的是张立宪的第一肘子。小醉很诧异地瞧着自己的手掌,她刚才挨的第二肘,但一点儿没亏着,她立刻给了张立宪一记耳光。

我在他们还在犯愣神的时候便把张立宪掀在地上,那小子就呆呆坐在地上,倒好像教那扇蚊子的一下把魂给拍飞了。我站了起来整理着自己,当着个女人的面被放翻在地当街痛打,这着实是悻悻得很。人渣们意犹未尽地等着看还有什么新节目,他们一点儿没失望,小醉一下猛扑过来,把我掀得撞在墙上,然后我被抱住了——准备承接一公升的眼泪吧。

“老是也不来,老是也不来,要不得了,我都以为你死啦……”她说。

我尽量做出冷静和不以为然,也许我真的有些不以为然。我一边闪躲着,一边做出胸有成竹的样子轻轻拍抚她。张立宪很贱,他尽量把自己挪到一个小醉能看见的方位,可小醉忙活哭,压根儿没瞧他。

他说:“……没啥子事。我就跟你讲过,我们去做险过剃头的事,可都不会有事……”

小醉对他说:“你是不会有事。你生得一看就不会有事。”

这算是祝福还是漠视?张立宪一脸的苦涩,然后掉过了受伤的那半张脸给小醉看,伤倒是好得七七八八了,可那半边就像贴了张厚膜一样,连表情都是生扯出来的。

于是小醉对我就更加心痛了:“你们到底去啥子地方了?”

张立宪只好挠挠头做哑巴了。而我被小醉挤在墙上,扎煞着双手,看上去好像正在被搜身。

小醉哭着,女人有项本事,就是能一边哭一边话家常:“……我都搬家啦,就搬斜对街……以为你死了,老屋也没法子住了……”

我安抚她:“……别哭,不哭。”

她还哭:“你的衣服啦,脏成啥子了……眯眼睛了。”

我皱巴巴地笑了笑,尽量换了比较干净一点儿的地儿给她靠。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点儿心不在焉,我瞧我那帮狗友的鬼脸子多过瞧小醉。我甚至注意到死啦死啦用一种研究的神情在打量着我们——我讨厌被他那样看着。

我咣咣地猛剁着那个猪头,大有把它砍成几百块的意思。连个菜板子都没有,我找了个树墩子做的垫子。张立宪背着我,咣咣地猛剁着劈柴。我们俩制造的动静就是在对彼此示威。

这伙房是个四门大敞的地方,从外边看来一览无余。小醉的新家仍然和以前那个一样冷清,原来那个住得久了,还能见点儿绿色,现在这个甚至都是满目荒芜,没办法,还能要求一个举步维艰的单身女人怎样?她实际上都照顾不好自己。院角搭了根竹竿,晾了几件女人衣服,便算是有人生活的痕迹了。我们装作没瞧见那些补丁,我们自己的衣服上又何尝缺了破洞?

我们的到来迅速让这个清寒之地成了喧闹的子窝,坐的、站的、往屋里钻到处翻的、扛凳子的、搬桌子的、看着女人物件发痴的……那一切与我与张立宪都无关,我们只是把自己窝在屋里,咣咣地用刀猛剁着各自手下的物事。

丧门星找了个大盆来盛我剁的猪头肉,一边止不住地诧异:“你今天怎么勤快啦?”

我也不想答,而小醉拿着另一个盆追了进来:“那个是脚盆啦,这个才是洗脸的!”

“洗什么的他们也都吃得下去。”我说。

她就有些赧然地揍我,“你不要胡说嘛!”然后又喜滋滋地说,“要不得了,要不得了,乱七八糟的,好像我哥哥他们回来了。”

我瞧了她一眼。小醉完全是一个亢奋状态,兴奋得两颊都酡红的,我不知道在她的记忆里她哥哥领回家的那帮炮灰又是什么样,也许真有神似之处——只是她已不是当年那个也许还要拿棒哄的小女孩。

“小醉……”我叫她。

她立刻热切地凑过来:“啥子事?”

没事,没事,我只是觉得她很漂亮——离着我很远的漂亮。我低下头接茬儿跟猪头过不去:“……没事。去吧去吧。”

她手脚很不老实地捅了我一下才走,多少有点儿嗔怪,刚站出去便又发现了即将发生的不幸——“哎,那个板凳是……”

我们知道是什么了。死啦死啦和一个散架的板凳一起摔了个仰面朝天,小醉忙颠颠地跑出去,以免那帮货拆掉她的房子,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也觉得小醉在帮着拆掉自己的房子。

一切都离我很远。为什么?我用刀向猪头发问。

张立宪闷闷地说:“你别装。”

我问他:“什么?”

“你不要装。”

我还是不懂。

他就说:“你个挨打壳儿,不要得便宜卖乖,在人家面前装什么木杵杵?”

“原来你喜欢看我搂着她亲个嘴啊?有病。”

张立宪很哑然了一会子:“……你不要装。”

“你出去腻着她呀,窝在这儿干什么?”我说。

张立宪痛苦得一张脸都快拧成抹布了,好在有木头给他剁,他剁掉一截木头才把那块布晾平:“……你又窝在这儿干什么?谁要你假惺惺地装模作样?”

“我要装模作样了是你孙子。得了得了,老张咱和为贵好吗?你最近也是真够坎坷了,来来,我替你算个命。”我说。

张立宪狐疑地瞧着我:“会算命还活成你那个半人半鬼的样子?”我看上去有点儿不怀好意。

“这叫通灵啊,看破红尘了。”我说,“我孟氏的麻衣神相在京城可是一日只做三课的,王侯公卿也得等着。来来,手相。”

张立宪犹犹豫豫伸了个左手给我,并没伸实。我让他伸右手,他疑惑地问:“不是男左女右吗?”

“伧夫的见识。你平时使哪只手最多?十指连心,相由心生懂吗?我孟氏相法自有孟氏的道理。”我说。

张立宪便信了八分,换了只手,伸得瓷实。我划拉着他的掌纹,弄得他又痒痒又不好缩手。

“看似一马平川,实则千沟万壑。你小子不太平啊。好在你命里还合八斗米,就是说到哪里都不会缺口吃的,可离做个人上人总就还差那么两斗。”然后我捏着他的手掌厚度,“感情倒是颇为丰富,没事做都是翻江倒海的,心里时常是破罐子破摔的不管不顾。”

张立宪不吭气,一张脸倒是颇有感触。我管你妈的感触不感触,我本来想做什么现在就接茬儿做什么,我抓着他几根手指头就往死里扳。

“……喂喂喂!”他大叫。

“这是在测骨相。人的骨头是后天生的,生对了头就能克先天的命相。”我说。

张立宪就死忍了。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这家伙倒也真能忍,一直忍到我那种不怀好意完全上了脸他才明白过来,猛地把我推开。

我便就此断言:“个性不甚刚强,怕是摆不掉先天的命理。”

张立宪揉着手,哇哇叫着扑过来:“我倒看看你的骨相有多刚强!”

不用他,我随手一下把个手掌扳了个过九十度,放在张立宪手上一定是已经连指头都断了。张立宪愣了一下,我自鸣得意地大笑起来。

精锐们——即算是前精锐——多少是缺乏幽默感的,张立宪一拳轰了过来。

我和张立宪两个都被一干人拖在手里,拖开了数米远,还冲对方蹬着够不着的双飞腿。

我被拖进了小醉的屋里,张立宪被拖回了伙房。

这回拉架的来得晚了点儿,我的灾情比上一回惨,一边进屋一边擦着鼻血,小醉的手绢也直往我鼻子下捅。

我倒还在悻悻地乐:“倒吃我掰得快活。”

后来我和小醉呆呆看着屋里床上的那个人,克虏伯四仰八叉躺在小醉的床上打呼,干脆连鞋都没脱。

我过去就是一通拳头招呼:“这床是你睡的?死五肉!”

克虏伯被打得惺忪着连滚带爬往外出溜:“白骨精!白骨精!”

小醉倒不在意被搅成猪窝一般的床,只是发急:“你快脱下来啦!脱下来我给你治一下。”

“不脱。脱什么脱。”我说。

她嚷嚷:“他打你身上了!他都打你身上!”

我嘿嘿地干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让我更加快乐,恶意的快乐,那就脱。我连扣子都懒得解,反正扣上的也没几个。我耸着肩把连里带外的衣服蛇蜕皮一样从脑袋上褪了下来,现两排精赤排骨,说:“治吧治吧,大国手……怎么啦?”

小醉红着眼圈,拿袖子擦了擦眼泪,在屋里开始寻家什,先挑了个挑门帘的小棍,觉得不够劲,后操了个鸡毛掸子。

我忙问:“干什么?干什么?”

“他把你打成这个样子,我赶他出去。”

我看了看我自己,惨不忍睹吗?我倒也不觉得,不外乎些擦伤撞伤碰伤摔伤外加险要了我命的南天门江岸那一枪,好像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我哈哈地笑:“这日本人干的,四川犊子哪有这个本事?”

“……喔。”她便放下鸡毛掸子开始找药,“你不要这样子讲四川人。”

“嗯嗯,川娃子才打不痛我,还有川妹子给咱治伤。”我这是说着哄小醉高兴,她立刻就高兴了,一滴水也就能给她带来久旱甘雨的高兴。她一心在自己的好心情上,我茫然地心猿意马。

我坐着,背向着小醉,由得她给我治伤,所谓的治也就是把身上抹上红的蓝的色儿——她还能做什么?不会比兽医更多。她边抹边说:“你这个挨打壳儿。”

我看不到她的脸,但不妨碍她在我身后转着她的自家心思。

“两年前的今天我也在给你治伤。”她说。

我愣了一会儿:“……有两年了吗?”

“嗯,两年。也是今天。——你觉得好短?”

“……我觉得好长。”我掉进了一个糊涂不堪的梦,这个梦里死的和活的,过去和现在全搅在一起。我发着呆,小醉刚开始还老实,就是说她小心地不碰痛我的伤口,后来发了淘气心,便有意地用药水蹭我的伤口,我的毫无反应让她有些嗔怪:“你不晓得痛的?”

“本来就不痛……两年?”我仍然不太相信。

小醉立刻便伴了我一起欷歔:“两年。”

我从我的腋下抓到了她的一只手,看着那只手在我手上冲我弹着手指,做着各种样,傻瓜、没种的,这样全中国都知道的手势在她的手指上层出不穷,换成雷宝儿来也许是他喜欢的游戏。

这是我所知道唯一在这片浑噩中还记住了时间的人,因为她一直在等她哥哥回来——现在成了等我。禅达是琥珀,我们是陷在琥珀里的虫子。

我放开了她的手,也不管她有些失望。“……两年前我们猪肉白菜炖粉条,今天我们炖猪头。好多了。”我说。

她应道:“嗯,好多了。”

“真是太好了。”

隔着我嶙峋的肩胛骨,但并不妨碍她体察到我的心情:“……真是太好了。”

我看着那只手在我肩膀上摸索,我知道我就要崩溃,也许我所争的也就是来这里哭成一摊软泥……幸好,有个没数的在外边敲并没关上的门。

我打醒了精神,说:“衣服是已经脱啦,你看着办吧。”

那个不要脸的便进来——死啦死啦靠在门框上,倒没忘冲小醉点点头,然后看着我:“你陪我去?”

我问他去哪里。

“装傻。传令兵,一个耳刮子能扇到的距离。”他下了命令,“你陪我去。”

“你又中邪啦?”

“……我说了,照顾他老婆孩子,说了还钱。”他说。

“那是他在跟你磨牙!他老婆孩子要你照顾?他还是他老婆孩子照顾的!”

“……那我又中邪了……穿上,年轻人,要再脱快得很。”这叫断人后路,他一句话便顶得瞪这个瞪那个的小醉满脸通红,立刻把我的衣服递了过来。

我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颠颠地跟着死啦死啦出门。人渣们在我身后起着哄,两串鞭炮倒一点儿没浪费地被他们用竹竿支在门口了。

克虏伯大叫:“白改红啰!今天给烦啦办喜事啰!”

张立宪办丧事一样把鞭炮给点上了,噼里啪啦地炸。人渣们起着哄,阿译一点儿也不起哄地站在红纸屑中啪啪地拍着手,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冲着他们比着小指头,追着死啦死啦。我们不告诉他们要去哪儿,他们也不问……我想他们知道。

刚才那一通闹剧让我有些儿恍惚。我一直晃到死啦死啦冲我弹动着的手指面前——他弹着响指让我看他:“这边。这边。”

我把脑袋拧向那边。

“我数了,两次,你跟小张二十分钟不到抱抱了两次……”他说。

我气得直嚷嚷:“抱抱你个狗头啊!那是打架!”

死啦死啦是那种绝不会被人打岔的家伙:“两次,就亲热成这样,可从头到尾,你就好像人家小姑娘欠着你两百块似的,死过三十八天的人不该这样对活人……为什么?”

“我那是顾全四川佬的小面子,他的脸坏了,所以越来越死要面子。”

“面子?狗肉找伴时都来得比你两位有面子。”

我看了看他,他揶揄地看着我,揶揄而心事重重。好吧,瞒不过,而且……我也想说。“我觉得我跟她中间隔了……很多很多的死人。”我说。

我沮丧成了那样一脸见鬼的神情,他点了点头,然后开步走。这家伙一旦开步走的时候就是在和瘸子过不去,你得撒开脚丫子才能保持一个耳刮子的距离。他走得急匆匆的,倒好像我在追着他唯恐他把我落下。

“你真想看见迷龙老婆吗?”我问他。

那家伙慢了两步,踌躇一会儿:“……想见。”

“你敢见她吗?”

慢得了四步,踌躇又一会儿:“……敢见。”

我尽速地赶到他的身前,说:“你站住,闭上眼睛,想想她走的时候那个样子。”

他站住了,闭上眼睛。他确实是在想,因为我清晰地看见他打了一个寒噤——在光天化日下打了个见鬼的寒噤,然后他继续走。

我说:“你想想她的眼神,她拿眼睛就能把你片成馅啦!好啦,我们回头不光有猪头肉,还可以包饺子啦!”

“嗯。”死啦死啦心事重重地点头,“我们除了等仗打完好像也没别的事啦……总得做点儿事吧。”

“你去跟虞啸卿告个软啊,你们立马就能抱抱啦,二十分钟两次!”

他倒也想了想,然后苦笑:“我说烦啦,你有没有见过混得我这么惨的?”他用一根手指制止了我就要喷薄而出的发言,“可是烦啦,不去不行,跟上南天门一样,不去不行。你平心想想,再让你上一趟南天门,你去不去?”

我想了,可说不出来,肯定有时候比否定更难出口。我再不说话,我只能陪他去他的不去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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