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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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不着,我最近总要精疲力竭时才能睡着。我看着趴在床下的狗肉,狗肉看着我,有时它看看自己腿上的绷带。它的伤还没好,以后它多半就是一条跛狗了。
狗肉忽然站了起来,转身向了房门。我知道有事情发生了,但是我闭上了眼。
过了没多久小猴进来,他推门推得很轻,脚步也很轻。他一脸犹豫地走到死啦死啦床前,又挠了挠头想要走开,看来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把那家伙唤醒。
死啦死啦睡着后那张脸堪称破碎,我想这是让那小年轻不忍把他叫起来的主要原因——我也一直在装睡,一直装到小猴终于拿定了主意要走。
“团座。”我叫了一声。
那家伙霍然便把眼睁开了,省略了从沉默到惺忪到清醒的整个过程。他那眼神倒像猛一睁眼,看见一柄三八枪刺已经捅到离胸膛只有一公分的距离,看见命运,看见我们永不知道的不知道。小猴被他吓得往后退一步。他猛坐起来,然后站直了,小猴又退了一步。
“什么事?”他问小猴。
小猴支支吾吾地说:“哦……噢……团座,其实……我们对您一向都佩服得很。您跟师座有点儿小误会……可我们都知道,没多久……你们就是天造地设的,做大事,肚子里都撑得……”
死啦死啦没有理会那么多,他问:“迷龙?”
小猴还坚持着把那个字嗫嚅完了事:“……船……”
“是不是有消息了?”
“命令……来了。……对不起。”小猴说。
死啦死啦愣了一会儿,然后就爆炸了。“起来!起来!”他大叫着,我不幸在这屋里,就被他吼着,也踢着,“起来!”
我被他踢得从床上滚到了地上。我忙活着寻找我的裤子,他妈的我几个月来怕是第一次脱裤子睡觉,就这种下场。我冲他喊回去:“起来啦!我没睡!”我慌里慌张把腿捅进了裤子里,腿伸不下去,我猛跳了两下,腿总算出去了。我惊恐地瞪着他,知道他垮了,但没想到是这样一下爆炸似的崩溃。更多的人冲进了屋里,几乎把门板撞脱,然后像我一样,站在那里看着他发傻。
死啦死啦还在号叫:“出事了!出大事了!”他号着,把他刚才躺的整张床板都掀了起来,抱着那张床板对着墙一下猛撞了上去,我想一定是撞蒙了,他晕头转向地转回头来时倒显得安静了些。“迷龙死了。”他一脸平静地说,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啜泣。
啜泣之后他开始拆这间屋子,屋子里本来就没什么,他的主要工作是把每一件东西捣碎,把四块木板拼成的床板还原成四块,诸如此类。我们怕他弄伤了自己,冲上去想抓住他,立刻被他下死手给揍了回来——他根本是在把我们当鬼子打。
我们最后只好躲避着飞来的零碎,看他在那里破坏和号叫。“都死了,都死了。”他啜泣着,“我骗他们活人的!我看不见你们!”他吼叫着,整间屋子都被他撞得有些摇动。“人呢?人呢?!”他瞪着我们,一个睁眼瞎子的眼神,一个睁眼瞎子在喊着。
我冲着他吼了回去:“我在呀!”
张立宪也大叫:“都在呀!”
换个时候,阿译的细嗓子一定能让我们喷出来,他倒是够抒情的:“你赶我们,我们也不会走的。”
可那个睁眼瞎还在喊着:“人呢?”
我又一回冲了过去,想掐死他算了。“在呀!”我大叫。
可他这方面不瞎,让了一下,随便找了件家什就把我给打得折了一样。狗肉瘸着,跳着,用牙齿威胁着那些像我一样居心叵测想要乘虚而入的人,它总是无条件地和它第一个认同的人类站在一边。
我后来看着狗肉也快疯了一样。我也快疯了。拳脚在我头上挥舞,平时攒下的那点儿可怜家当现在都成了凶器,碎片在我们身上头顶飞掠。我用我最后还剩下的一点儿理智死死抱住狗肉。“好狗肉……好狗肉……是我……狗肉是我……”我念叨着,狗肉终于渐渐安静下来,而死啦死啦击退了我们的又一次进击,站在一堆碎片之中,瞪着这屋子低矮的天顶,倒像在看无尽的天穹。
我拉得回狗肉,可没法接近他正在掉进去的那个世界——三千人都死去了,迷龙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绣针。
后来他安静了,站在那间残破得几近废墟的屋里,慢慢地整理自己。那屋的门板都被撞掉了,四面漏风,尽管只是一灯如豆,我们也看得清晰。
小猴带的特务营遥远而稀疏地站在夜色里,我们站得离帐篷更近一些。我们一边如丧考妣,一边只好干听着从帐篷里出来的那个哼哼唧唧的调门:“……一更啊里呀月牙出正东啊,梁山伯懒读诗经啊,思念祝九红啊……”
张立宪还在怔忡着,可还是忍不住诧异地问:“干什么?”
我也问:“……他老婆没走?”
张立宪从身后揪出一个小脑袋,那是雷宝儿。我很奇怪他怎么跟张立宪倒处得挺合适的,一边瞪着我一边揪着张立宪的裤管。张立宪解释:“说要照顾他的腿伤。小的是我们带着睡的。”
我吓了一跳:“林督导,快把他弄走!有伤风化的!”
阿译连忙把雷宝儿连哄带抱地搞走了,张立宪还在那儿诧异:“伤什么风化?”
“办事呢。”我说。
迷龙又在那儿连哼带吼地浪:“……风吹树摇摆哎哟,猜一猜呀猜一猜,猜一猜呀猜一猜……”
张立宪如在云里雾里,怪不得他,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无法联想到迷龙正在干什么:“办什么事?”
我歪了头,瞪着他,干咧了咧嘴,很想笑,可又想哭。
张立宪终于猛醒了就狠拍脑勺:“……喔……喔喔喔喔!可他腿断了呀。”
我说:“他手脚都断了怕是还能照常干这事……不过用什么法子,也只有他那色鬼的脑子才想得到。”
张立宪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我们就待在那里,听迷龙断断续续地唱着歌。有时他碰到了伤腿,就痛得一下子把调门全跑了,有时他没怎么痛可也跑了调,那是什么缘故我们这些鲁男人倒也自知,只是这里一大半人嘴上不干不净,见了真招反倒不好意思说出来。
黑黝黝的,死啦死啦屋里一灯如豆,也不知那屋都快被他砸残了怎么还能留下个灯。迷龙帐篷里那盏“气死风”调得光很低,连个映影都没有,我们就傻子一样或背着或面对着那顶帐篷。
看来我们今天只好这样等待天明。
恃功自傲,抢械行凶——军部判下这天才的八个字,根本用不着原告到堂。八个字一定来自唐基那种天才的脑子,轻轻便抹掉了不得不认的显赫战功,一个恃字,一个抢字,迷龙现在罪加三等。
小猴在我身边心猿意马地转悠,我看了看他,我对他倒没有恶感。
小猴笑了笑,这种笑来自那种尽了力,于是也安了心的人。他悄声对我说:“你能不能去跟团长说……是师座带的话。”
我问:“还有什么好说的?”
“军里天亮就要来提人,入他们手就惨了……师座说,这样的精英和栋梁不该落在宵小手里,所以……天亮行刑,我们执行……”
我说:“是这样的人渣……小偷乞丐,如此而已。”
小猴就窘得不行,换件事我都要同情他了。“师座说,他知道团长难做,可以退避三舍去他那里,他在西岸预备好了去处。”他说。
我说费心啦,不用的。
小猴委屈得不行,委屈得有点儿愤怒:“师座……已经尽力啦,他现在忙得要死,睡都睡在车上,而且……这样做,军部全得罪啦。”
“谢谢。”我说。
张立宪把小猴给拽开了。他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回避了我的眼神。我知道,他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哪一边。
我们一帮龌龊鬼站在人家夫妻的帐篷外等天明。我们的腿都软了迷龙还不见疲软,我们只好戳在那儿,被极乐与哀痛的潮水席卷着脚丫。人真他妈命短人命真他妈短,迷龙总是这样快乐而焦虑地叫嚣着,然后不要脸地在一天里榨取掉一百天的欢乐。他干吗不像其他人那样死掉?那样的死让你来不及预备也无须预备。
雷宝儿又被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阿译给追了回来,他大概是觉得这些戳着的人桩子很好玩,跟他老爹也学成了个没数玩意儿,一路踢着我们的小腿。到了我他没踢,而是拽我的裤腿,我低头瞧了一眼,敢情我的腿是直接从膝盖上的破洞里捅出去的,我的半条细麻秆小腿就露在外边,空着的半截被雷宝儿当拔河一样拉着。他觉得这个实在是太好玩了,于是我蹲下去想要抱他,他掉头却跑开了。很多年以后他一定还记得这个晚上,只不知道我这个穿错了裤子的大人在他记忆里是什么样子。
“我真想死掉。”我对我的小腿说,“让我死。”
我们这些木愣愣戳在那儿的家伙都回了身,连阿译也放弃了对雷宝儿的追逐,茫然地望了回去。死啦死啦终于整理好了自己,能把那打磨了三十八天的破布整理到现在的样子,他倒也真有点儿做巧妇的潜力。他从那屋里走了出来,站住,对我们视若无睹,只看着天边。我们也顺着瞧了过去,微亮中已经见出薄薄的晨曦了——迷龙的时候到了。
死啦死啦向小猴招手,小猴愣一下跑了过去,他一定还想把刚跟我说的话重复一遍的,但还没开口死啦死啦便把他搂了过去,然后顺手把他的佩枪扯了出来。
小猴退了一步,有一种有人要反的惊惶……可是我们反了又能跑到哪里去呢?死啦死啦扬了扬那支勃朗宁,向小猴苦笑了一下,说:“借来使使。”
小猴说:“师座的命令是……”
死啦死啦说的话跟我一样:“谢啦。费心了。”
小猴只好让开了,一边犹疑地瞧我一眼,他一定觉得我们串通过了。
死啦死啦走向了帐篷,离得老远就听着迷龙驴腔马调地扯了一嗓子。他站住了,看着我们,我们无声地干笑着,脸皮却像在苦水里浸过。他有些悻悻,他当然是会意的。
后来他掉过头,看着晨曦,那玩意儿已经很明显了——你漂亮没错,能不能换个别处去耍你的漂亮,我在心里恨恨地对晨曦说。
死啦死啦提了提气,背着我们,我们都听见他提气的声音:“老子的军营里怎么会有女人?!”
我们有点儿哑然了,但也许这样最好,声震四野。迷龙的帐篷里顿时没了动静,正跑得高兴的雷宝儿一头找了个安全地带扎了进去,过了小半晌才敢露头。
一下子就安静了,夜色也瞬间变作了晨光,我们呆立在那块,听着那两口子在帐子里收拾。迷龙又哎哎哎地在哼,搞不好还毛手毛脚了一下,因为我们立刻听到他老婆忍着的笑声。
帐篷的帘子动了一下,我们立刻低了头,看着地面。我呆呆地看着我那条可笑的小腿,我们中间只有死啦死啦还是仰着头的,可他完全是背着的,顺便把原来拿在手上的枪别在了腰上。
迷龙老婆瞧了瞧我们,一点儿也不惊讶,我真不知道什么能让她惊讶。她对死啦死啦说:“团座真对不起,我来给迷龙送个饭,这就走。”
死啦死啦挥了挥手,就背影来看官架子倒真是拿得十足:“行了。”
行了那就走,迷龙老婆轻易就找到了雷宝儿,我不得不服了一个母亲的直觉。雷宝儿跑了出来,她便牵了雷宝儿,回帐篷里拿回送饭的器皿。她完全没有耽搁,拿了便出来,只是在出来走了两步后站住了,回身看了下那顶帐篷。
在她没看我们时我们都抬起了头,在她看我们时我们就都低着头。我们低头抬头地忙个没完,在她走了的时候我们都低着头,看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的脚从我们的视野里走过。
我的小腿很可笑,可我一点儿也不想笑。
我不知道迷龙老婆是否知道,后来我知道她就算知道也绝不会表露。迷龙无所谓尊严,可她在乎迷龙的尊严。迷龙挥汗如雨地钉棺材时,天雷地火,她就同时成了少女少妇妻子和妈妈,就连在屡次被我那团长轰出军营时,她也只会想:我真幸福,男人对我就是迷龙和其他男人。
我后来抬了头,看那个女人和她孩子的背影,她走得很平静,一路上还要应付雷宝儿一心脱缰的淘气。
我觉得晨光真能刺痛人的眼睛。
死啦死啦转回了身,他的手扣在枪上,走向了帐篷。我们哄地一下全跟在后边,像要进帐篷去打群架的兵痞。
老天,就算里边藏着整支竹内联队我们也不用绷成现在这样。
迷龙坐在他的草铺上,一条断腿炫耀似的足伸出了一米开外。他还没把自己打理周正,穿着衣服,系着裤子,可他现在是我们当中最周正的一个,因为他有老婆,他老婆当然不会仅仅给他送来晚饭,也会送来换洗的衣服。
他又可气又可笑又一脸亲切地看着我们,确切说是看着我们的脸色。他其实一向就很会看人脸色——不惹祸的时间——现在他不惹祸。
他说:“完事了没有?摆平了没有?这点儿事让你们整得……哎,我说你们,知道铐着这链子办事有多可气吗?我看出来了,没摆平你们出去接着摆啊……哎,烦啦你就别去啦,你陪我聊天。哎,我让我儿子来教你穿裤子成不成啊?你裤管子里捅出来个什么玩意儿?团座,你不是上师部帮我托人去了吗?托了谁啊?四川佬,阴着个脸子想打架啊?加上开坦克的你可也就一头半人,嘿嘿。丧门星,帮老子烧点儿那个马帮茶去,别卖呆儿啦你……林督导,嘿嘿林督导,每回瞧见你就教人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我们一直瞧着他,他一点儿也不好笑地在取笑我们,把我们都取笑遍了,后来那种取笑就有点儿勉强。他自己也明白了勉强完全成了生挺。
死啦死啦问他:“你愿意在里边还是外边?”
“啥啥……啥呀?啥里边外边的?”
“你肯定喜欢外边。”
“你妈的外边!”
死啦死啦愣了一会儿,伸手去摸他的头,迷龙狠狠地挥手打开了,好像他不让人摸他头死亡就不会来临一样。
死啦死啦转向了帐门。“……扶他去外边。”他指了指,“东北向在那边,你要是愿意看着的话。”
“老子知道东北向在哪边!”迷龙撑着自己蹦了起来,我们几个想去搀他,而他冲我们挥着并无杀伤力的王八拳。当他自己都发现没支点的拳头不具杀伤力时,他开始向我们吐口水——真是难以想象这么个鲁汉子会冲另一群男人吐口水,大概是跟他儿子学的。
“别闹了,迷龙。”我说。
张立宪和余治不动,我理解他们的心思。丧门星沉默地忍受着迷龙的口水和拳头。
阿译也哭着说:“别闹了,别闹了,迷龙。”
不闹才怪,而且换招,迷龙猛力把丧门星推开,带累得自己也往后跌了两下,险摔在地上。他站稳了的时候就摆着手不让我们过来,然后开始唱歌:“我的家在东北松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们快疯了。这歌也许让东北人听了心碎,而迷龙这死东北佬现在可没半点儿难过的意思,坦白讲他目光灵动之极地看着我们,寻找着任何的可乘之机。
“……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别唱啦!”我说。
不唱?倒更加高昂了:“——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九一八九一八!脱离了我的家乡——!”
丧门星不抓他了,只管拿脏袖子抹自己眼睛。阿译哭得快脱力了,抓蚊子一样往上扑,把迷龙换成蚊子也许会被他扑死。
张立宪说:“我求你啦!迷龙!”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余治说:“帮帮忙,帮帮忙,迷龙。”
“你们帮我个忙呀!——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迷龙接着唱。
他眼睛有点儿发直,因为死啦死啦走了过来,什么也没说,看着他。迷龙现在就怕被这样看着,尤其是被他这样看着。迷龙没去推开他,但还是大眼瞪小眼地,直着脖子在唱:“——爹娘啊!爹娘啊!——”因为被看得发毛,他一下起了个过高的调,第一声就唱破了。
死啦死啦轻声地,不是唱,倒像问:“爹娘啊。”
迷龙示威般地唱了回去:“爹娘啊!爹娘啊!……爹娘啊!爹……爹娘啊!爹娘啊!……”
他急于把那调拉上去,可每一次都唱破了。死啦死啦的目光害惨了他,他把那几个字翻来覆去地唱了好几遍,每一次都卡在一个非人的高度,迷龙快急死了。我们像看着一个歌手在一个砸掉自己歌唱生涯的台上,而迷龙现在砸掉的是自己的小命。
死啦死啦轻声地,不是唱,就是问:“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
迷龙不再扯嗓子了,完全安静了下来,他泄了气,瞪着死啦死啦,有点儿仇恨。
死啦死啦叫着迷龙的名字:“迷龙,迷龙,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别人叫你迷龙。”
“阴间的赌鬼。”迷龙的脸色现在变得非常阴郁,“这赌鬼死了又活了,跟家里人说烧几十万纸钱就能跟阎王买回命。到头来骗了几十万赌本,死得不回来了。”
“不是的,别蒙我们了。你喜欢人叫你迷龙,因为你觉得你是在怒江边走迷了路的一条秃尾巴黑龙。你是黑龙江边长大的吧?我听过秃尾巴龙的故事。”
迷龙不说话,只是很戒备地看着。
“迷龙,拿出个龙的样子好吗?”死啦死啦说。
迷龙和我们一起沉默着。
我恨我的团长,他几句话就让迷龙回复成一条汉子而不是一个痞子。我们更喜欢痞子迷龙,因为我们中实在不缺汉子。
迷龙在沉默中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体态和神情。现在他一条腿根本着不了地,可还是站得很直,说:“别扶我。”
我们让开了,他一条腿把自己蹦了出去,手上脚上的链子叮叮当当地响得很是好听。
外边的特务营凑得很近,当迷龙蹦出来就散开了。迷龙没理他们,站定了,摇摇晃晃中看了看晨光,然后回头看着跟出来的我们。
“你来成吗?”他对死啦死啦说。死啦死啦拍拍腰上的枪:“本来就是我来。”
“行。”迷龙又蹦了两下,想给自己找块好地儿,蹦着,转着圈。
阿译忍不住提醒:“迷龙,那边是东北方。”
迷龙没听见一样,我瞧出来他看见枪便又有点儿泄了。“……赌一把成吗?”他摸出他的骰子,“单死双活。”
“行。”死啦死啦说,“单就你死,双,你一条腿能跑多远跑多远,我带弟兄们跟屁股后边拼命。”
我离得很近,听着这种纯属扯淡的赌注,可没人反对。迷龙扔了骰子,拿手接住,他很苦恼,越来越苦恼:“单……我就没赢过你。”
死啦死啦说:“你就没赢过我。”
“……再掷一把成不成?”迷龙问。
死啦死啦苦笑:“迷龙。”
“得了得了。”迷龙放弃了,一条腿也站累了,就地坐了下来。死啦死啦掏出了枪,在他身边跪下,说:“那我做了?”
“那你做吧。”迷龙说。
死啦死啦把枪顶在迷龙心脏上,显然他早想好了要如何处决迷龙了,对一个死后还要把尸体送还的人,那确实是最少痛苦也最干净的方式。
迷龙忽然叫道:“哎哎哎!”
“哎哎?”死啦死啦看着他。
“我老婆孩子,不用说了吧?”
“你说呢?”
“不用说。”
死啦死啦打开枪机头。
迷龙又“哎哎”起来。
“大哥?”
“你还欠我好些钱呢!”
“会还的啦。”
“哦……哎哎哎!”
死啦死啦脸上的笑纹快跟我们一样深重了:“我还真没见过死得你这么麻烦的人。”
“不麻烦了。”迷龙一脸抱歉,倒是真诚得很,“不哎哎了。”
死啦死啦又一次把枪口顶住,手上加劲,问:“真不哎哎了?”
“王八再哎哎。”迷龙说,然后跟死啦死啦一起大叫起来,“哎哎哎!”
枪猛然响了,我们以为它永远不会响的。它把我们脸上忍不住的笑纹也打在我们脸上了。迷龙愣了一下,然后那颗瘫软的脑袋靠在了死啦死啦肩上。死啦死啦揽住了,顺手摸着迷龙的顶瓜皮,说:“哎哎……哎什么哎嘛。”
他摸着终于老实下来的迷龙,脸上还带着笑纹,后来他闭上了眼,用眼皮挤掉妨碍他往下做事的泪水。
我们垂着头,脸上带着笑纹,让泪水掉进我们脚下的土地。
真是的,没见过死得这么麻烦的人,就像小孩子拒绝打针。如果迷龙存心在逗我们发笑,他成了,我们后来清理他的时候一直带着笑纹。
我们脸上带着笑纹,看着死啦死啦为迷龙清理。他接了小猴递过来的钥匙,为迷龙开启身上的镣铐——迷龙肯定是死了也不愿意戴着那些东西的。
最好心的人早已去了,现在我们最喜欢的人也已经去了,就算死了他还是我所知道最热爱活着的人。迷龙不再呼吸,从此我们进入一个没有笑话的时代;迷龙死了,我们残存的幽默和活力也一起消逝了。
死啦死啦站了起来。周围传来车声,有新的人挤了进来,剑拔弩张的——那是军里来提迷龙的人。死啦死啦没管那边的瞠目结舌,他走向我们——这时候,无论是他,还是我们,我们脸上的笑容已经消逝了——看着我们,在清点人头,然后说:“还剩十头,都好好地活着,一个都别给我死。”
丧门星说:“不会啦……我们的仗已经打完啦。”
我忽然大叫起来:“啊呀!”还在他们瞪着我的时候,我就开始拔足飞奔,如果一个瘸子也能飞的话——我的裤腿在我小腿上飞舞,就像一只怪异的翅膀。
阿译追了上来,只有他追了上来,我是什么都不管的多心,他是什么都管不了的细腻——但是现在我们想到了一处。
“不辣!”
迷龙搞得我们都忘了不辣。我们颠儿颠儿地跑过祭旗坡下的旷野,我喘着气,沮丧地大骂:“迷龙这家伙,不得好死!”
阿译说:“不要这么说他啦,他也没得好死。”
我不愿意跟这样一个脆弱家伙在一起,因为他会搞得你也脆弱的。我擦着汗,顺便擦掉眼泪。他倒好,一边跑,一边哭得很奔放。
“孟烦了。”他叫我。
“什么?”我问。
“猪肉白菜炖粉条。”
“什么?”
“我们的猪肉白菜炖粉条就剩两个人了。”
“三个!他妈的不辣又没死!——走啦!”我说。
我们一边不知道要往哪儿跑,一边玩儿命地跑。
我们远远地看着那道大门前的十字旗,跑了进去——我们早已经习惯快跑吐血了。阿译是猪肉,我是粉条,我们在伤兵中恓恓惶惶找我们当年的白菜。但我们最后也没找到活着的不辣,也没找到死了的不辣。
虞啸卿已经尽力,把迷龙当作虞师的万分之一,他已经尽力。虞师座搞不懂,整个团都扔进了一场有去无回的恶战,区区一个机枪手怎么会值得我们如此癫狂。我们也搞不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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