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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女儿委婉的批评,艾鲜枝的父亲坐在轮椅上慢慢转过头,不等他说话,张华便抢先替他回答了:“光想喝酒不让刷牙,不听话呀。今天最多一两啊。”
“二两。”老爷子重新正了正头,倔强地说道。
艾鲜枝家的客厅摆了不少照片,多年来一家三代的生活照记录着小家庭的变迁,而最显眼的位置放的是儿子儿媳的结婚照。
电视上正在转播北岳省新闻联播,一上来的头条就是中央督察组就环保问题进行突击检查的消息。艾鲜枝没下班的时候就听说了这件事,很多现场的细节传得神乎其神。
张华端着一锅汤从厨房里走出来对艾鲜枝说:“吃完饭给你四姨回个电话,还是上次那个事情,不论我说什么,她都以为我在糊弄她。”
“哪个事情?我都忘了。”艾鲜枝给父亲夹了两块热乎乎的猪头肉问道。
张华解下围裙,坐到桌子旁边说:“她婆家的亲戚,在光明县乡中教书那个小孩,想调到县里,不教主科也可以。”
艾鲜枝没回应,左右找了找,问醋在哪。张华立马起身去拿,随后问道:“单位组织体检,你检了没有,血最近稳不稳?”
艾鲜枝往嘴里送了口饭说:“下星期去吧,最近事情有点多。我爸血压最近怎么样?”
张华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岳父嘴角沾上的菜叶回答道:“比你肯定是稳多了,就是越来越聋,还老喜欢打听事,我嗓子都要哑了。”
艾鲜枝看着死死护住酒盅子的父亲,笑着说:“那不挺好,我想聊,他都不理我。和你聊什么了?”
“除了他外孙子,还能有什么。他们最近回来吗?”
艾鲜枝瞟了一眼电视,本该主持会议的马广群没有出现在画面里,取而代之的是市委书记谷文章:“重疾需下猛药,新州市一定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开展彻彻底底的环保工作!”
片刻后,艾鲜枝的注意力回到了餐桌上。想起上午和儿子并不算愉快的电话,她故意拖着长声说:“老婆吐得厉害,怕晕车,安全带勒着肚子不舒服。回来吃不惯你炒的菜,哎呀,小婷是南方人,咱家做得太咸啦——听媳妇话倒是不用人教。”
看着妻子装腔作势的样子,张华淡淡地笑了笑。他是个慢性子,凡事都想得开:“不来,我还省点事。第一次回来吃饭,包了一上午的羊肉馅饺子,来了非要吃大米饭。我还得现焖,转头菜又凉了,一顿饭折腾了一天。”
艾鲜枝没接茬,张华明白她的心思大半被电视里的新闻收走了。于是,他默默地去厨房取了个汤勺,盛了碗汤递到艾鲜枝手里。“上个礼拜来家里找你的那几个人是开什么厂的?环保过不了关吗?”
艾鲜枝依旧没接茬,她喝了口汤,答非所问地说道:“你现在的手法确实是有点咸,也不赖小婷,你自己尝尝。”
张华自己尝了一口,味道确实重了,但他却不急不躁地说:“明天热的时候兑点水就好了。最近上访的还多不多?”
话题又转了回来,艾鲜枝明白张华是在担心她。她本不想把工作上的压力带到家里,但显然此刻是绕不过去了。艾鲜枝轻轻叹了口气说:“今天又把大门给堵了,要不早就回来了。”
“人人都得吃饭,肚子一饿,就要出事。”张华边说边往嘴里夹了口菜。
艾鲜枝沉思了一会儿说:“就怕还没开席,已经生病住院了。抓环保是最得罪人的事情,吃力不讨好。其实,梅晓歌完全可以留给下一任。”
张华抬头看向妻子:“下一任没准就是你。”
“他这是在替后面的人扫雷啊,万一炸响了呢?”说到这儿,艾鲜枝停顿了一下,“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换一换,我会不会这么做?我敢不敢?”
艾鲜枝又想起她和梅晓歌那场未完成的讨论,当时他们还约定有时间要继续深入地聊一聊。不过,现在她的心里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周日一大早,小萍带着刚出锅的包子和热粥去看林志为。如此浓情蜜意的早餐,林志为只能狼吞虎咽地猛塞,根本尝不出滋味。三宝催促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因为梅晓歌、李来有等一众领导要到长岭村实地考察,马上就到。
“没一个星期天不加班的。以后提前说,我就不来了,起码不用这么早来。”小萍一边帮林志为整理衣服,一边故意说道。
“让你昨天来,你又不来,非得今天早起。”心里过意不去的林志为赔着笑脸。
“我得熬夜备课啊,林书记。”小萍眼睛一瞪说道,“要不你打个电话让教育局别老来听课。徽章戴不戴?”
“又不是开大会,不用戴。中午给我吃什么?”
“吃屁。”
林志为嘿嘿一乐,急匆匆跑了出去。他明白小萍在工作上是个拼命的人,虽然到乡中时间不长,但她的教学水平已经在县里传开了。这事说起来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每每想起来,林志为心里都美滋滋的。有时候被何老师骂两句,他也甘之如饴。
站在山坡上,长岭村的数百亩农田尽收眼底。和蒋新民预料的一样,梅晓歌现在看见的这些地块,郑三前几天也来看过,还和三宝讨价还价。俩人初步定了个一亩地五百五的价格,下一步就是村里去跟每一户谈土地流转。
可事情难也难在这一步,别看平时种地不积极,一说要流转,好多人又大摇其头。别人不说,二嫂就第一个不乐意。因为之前生猪清栏的事,她多少还带着点情绪,这回又说让土地流转,回绝得干干脆脆:“我不愿意往外租这块地,行不行?孩子以后高中住校了,我回去自己种点瓜、种点菜,行不行?不差钱,不流转。”
当然,这些问题三宝是不会主动说出来的。梅晓歌问到,他就点头说一切顺利。好在梅晓歌前期做了功课,他停住脚步,看着三宝问道:“真的顺利吗?肯定有不愿意的,原因是什么?林志为也说说吧。”
被书记点了名,林志为上前几步如实汇报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主要是没有安全感,担心土地租出去,合同一签好几年,心里发慌。”
“你问他慌什么,又说不上来。”李来有在一旁补充道。
“还有呢?”梅晓歌追问。
“除了个别人对之前的其他政策有情绪、有意见,也有个人原因。比如听说邻县土地流转的钱多,也不知道真假,想再观望一下。”林志为接着说道,“劳动力不足是当务之急。隔壁村有的人从县里跑回来种芦荟,干到一半,老板亏钱跑了,城里的工作也丢了,很多村民都担心这种事情。”
林志为说的每句话梅晓歌都入耳入心,听完这些情况,他诚恳地问道:“在村里,工作上有什么困难?”
这是让一线的人站出来挑毛病啊,林志为犹豫着看了看身边的三宝和李来有,没敢吱声。梅晓歌把这些细微的举动都看在眼里,他笑了笑对林志为说:“肯定有,说说吧。”
感受到书记的真诚,林志为思量了一下回答道:“就是婆婆太多。地里种出来的东西归粮食局管,种田补贴有乡政府管,土地归土地局,水沟归水利局,污染有环保局,改造要听财政局的。这还不包括扶贫办和农业局,村民记都记不住,其实这些事情村‘两委’最熟悉,但是什么都管不了。村民不肯回来,不光是土地流转,还有一些政策上的原因。比如几年前搞的示范村,很多人的祖宅都被推倒了,这些年搬到县城里的人,对村里没有什么留恋的,就不愿意再回来。”
林志为道出了梅晓歌心中的忧虑,他看着远处的田地说:“其实不单单是鹿泉乡的事情。这些年新农村改造,现在就是这样,几千万元投进去,房子盖好,路也修好,但是农民都走了。因为他需要的,你没有;你给的他都不需要。真的要为农民考虑,站在他的立场上。种地也可以有稳定的收入,教育和医疗配套好,别的少折腾他,就这么回事。目光要长远,哪怕现在干不成,我干不成,还有后面的干部。只要方向对了、路对了,肯定有一天可以干成。”
顺着田间的小路,梅晓歌边走边对身边的林志为说:“你说的很多东西我都不知道。你不来驻村,天天在办公室里待着,你也不会明白。早知道就让县长早点放你下来了。”说完这些,他又转向另一边的李来有:“乱管真的还不如不管。咱们县还好,我看很多地方搞文化小镇、搞景区,按照自己的想象搞一个村子出来,又要报旅游又要报示范村,又要报自然景区,你要追求大自然,又要搞很多塑料,要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也是造假。”李来有附和道,三宝也在一旁跟着点头。
“盖楼房、搞改建也一样,大手一挥,这一片拆掉重建,一个地方到底能盖几层楼?住满了会有多少人,停车场要不要配套,基本的数学题都不算……”正说着,梅晓歌的手机响了。来电的是老熟人曹立新,此刻他已经到了光明县。
上一次和曹立新见面还是梅晓歌登门去九原县,这回倒了个,梅晓歌一边挑茶叶一边说:“我的茶叶没你的好,将就将就吧。喝绿茶还是普洱?”
不同于往常笔挺的白衬衫,穿了件灰色t恤的曹立新看上去脸色有些暗淡:“胃有点不舒服,熟普有吗?”
梅晓歌取了个茶饼,边泡茶边问:“你昨天是被谁给灌醉了,半夜给我打电话,反过来问我找你什么事。”
“那我是又断片了。”曹立新笑了笑说,“省里九原商会那些人,劝酒太凶了。”
“你在主场不是很矜持吗,谁劝酒也不喝,怎么一到客场就喝醉?”
“主要是为对方考虑。到了外地,东道主肯定是热情的,招商你要有态度啊,一杯酒一个项目,我就干脆自己把自己搞醉,别人也省事。人家来了九原县不一样,我得搞接待,得讲政治啊。”
听着曹立新依然如故的头头是道,梅晓歌笑了笑端着茶水走过来,坐在曹立新身边问:“你这是刚从省里回来?晚上要不要在这里吃饭?”
“你不是说光明县有家店羊汤好喝吗,过来解解酒。”
看似轻松的一句话,其实相当不寻常——一直都忙得脚打后脑勺的曹立新会专门跑到邻县喝羊汤?梅晓歌看破不说破地笑了笑:“就你的酒量,啤酒漱漱口就解啦。”
“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一滴都不喝,胃和肝全献给招商了。”这句话曹立新说得相当认真。
“怪不得我们以前的企业都让你给撬走了,我要是领导也得欣赏你。”
提到这些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事,曹立新忽然有些落寞。他抿了一口热茶说:“我这个人笨嘴拙舌,又不会拍马屁,不可能重用。在县里干到头,到市里找个小部门,要么去政协搞搞地方志,干到退休算了。”
“又和我演戏。”梅晓歌察言观色,最近关于九原县和曹立新的传言,他听得太多了。
“真的。”曹立新感慨地说,“两眼一睁,忙到熄灯。每天累得要死,老婆都快要离婚了。到了单位也不省心,现在的年轻人没一个好带的,当年我们是怎么干的?领导在里面讲话,我们就在门口站岗,竖着耳朵边听边记。我和我老婆谈恋爱,三个月过去了手都没拉过,领导的事情比女朋友重要多了,哪有空?现在说他们两句还要狡辩,再骂就不干了。汇报不分场合,一点压力都受不了,操心呀。到九原县这才几年,你看我这头发,刚来的时候还能说黑的里面挑白的,现在只能白的里头找黑的。”
虽然在过往的几年间没少斗智斗勇,可放眼新州市,能让曹立新放胆发发牢骚的也只有梅晓歌了。比起羊汤,他更需要这样一个宣泄的出口。
其实梅晓歌很能理解曹立新的感受,都是一县主官,即便工作思路各有不同,但上上下下需要面对的各种局面都差不多。看着如今焦头烂额的曹立新,梅晓歌不禁说了一句:“有时候你想做点事情,别人不一定都能理解,沟通很重要。”
“现在搞点事也太他妈的难了。”
虽然二人的所思所想未必都是同一个点,但都说出了相同的话。
“有时候你越着急,它越慢,有些事情不是着急就能办成的。”
梅晓歌的话既像劝慰又像提醒,可曹立新却不想再聊下去了。他起身推开窗户看着外面说:“前两天我看乔麦的朋友圈发她们的毕业照。咱们什么时候组织在新州的校友聚一下?”
“每次都说聚,不是你忙就是他忙,回回都聚不齐。”
见梅晓歌似乎不甚积极,曹立新转过头问:“这次我张罗,挨个打电话落实,你先说你去不去?”
“学生会曹主席亲自组织,只要不是在市政府念检查,我肯定随叫随到。”梅晓歌立马表态,此刻他已经明白了,曹立新突然张罗同学聚会,要么高升,要么赋闲。结合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很显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而听到梅晓歌说念检查,曹立新又被触动了:“以后念检查的只有我一个人啦。抵制环保,饮鸩止渴,这两个帽子我已经戴牢了。”
梅晓歌凑过去给他添了点水:“我刚来的时候也被督察组查过。有些事情还是要早点做,你不做,它就是定时炸弹。明明知道它会响,不知道哪天就炸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你一样啊,晓歌书记。”曹立新接过茶杯说,“我为什么拼了命地搞经济?当初挖你们的墙脚,艾县长现在见了我都牙痒痒。我愿意当小人吗?说句关起门来的话,你知道我刚到九原县的时候,那些旧数据多吓人?县里的经济产值增长率,两年之内分别上报了83%和92%,我怎么办,我只能跟着提出保80%,争取翻番的增长目标吧?难道我拦腰砍一半?”
曹立新说得理所当然,可梅晓歌至今都不能认同这个观点:“别的县都不是这样,市里只有咱们两家。我不管别人,这些水分我必须要挤,湿了裤子不要紧,我不想截肢,不想等到炸弹响了。”
曹立新无奈地一笑:“前面不负责,这种事情就变成了击鼓传。都不是传了,传手榴弹,传到谁手里谁完蛋。我都不知道后面的县长怎么当,飞到天上去当啊?炸弹还没响,周围的人就把我掐死了。我没有你的吕青山啊。”
这话说得悲凉,梅晓歌的脸色也渐渐凝重起来:“我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不能老指望别人是吕青山。就算是被逼的吧,你也可以是吕青山,我也一样。池子就那么大,水那么多,肯定要溢出来的,到时候都得淹死。人都是自私的,但是水太大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每个人都眼睁睁看着不管,决堤的时候,到哪去找救生圈?”
显然在这些问题上,两个人至今仍是意见相左。曹立新肯定还憋着话,但他最终还是欲言又止地端起了茶杯。
梅晓歌接着说道:“难是肯定的。不难别人早就办了。都想挤水分,虚数太大了,挤少了不解决问题,挤多了会影响很多东西。但最后还是那句话,你不做,我不做,没有一个人去做。就像你以前说的,只要不是利用职务之便营私舞弊,只要不是借着改革的名义贪赃枉法,就没有绝对的错。”
“我还说过这种话?”曹立新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七年前在市党校学习,你作为学生代表发言,说老百姓就是把尺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一量定好坏。老说党,党太虚了,他们只看咱们这些活生生的人。看你干了些什么,哪些干好了,哪些干坏了,用了什么人,办了哪些事,功过评判,可不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过往的一幕幕渐次浮现,曹立新叹了口气,悠悠地说:“是啊,话是这么说,想做到,难呀。”
曹立新下楼之后,梅晓歌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蒋新民刚刚发来了邀请微信:新未来农业园区动工仪式,暂定于下月18日早8点18分举行,恭请梅书记届时莅临指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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