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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路在一旁帮腔夸道:“听说马市长每次打牌,唯一点名的搭档必须得是曹县长。”
“掐牌算牌,全市第一。”梅晓歌接着说,“别看是学中文的,我这学数学的也算不过他。”
“梅县长,你还讲不讲政治?”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顷刻间,曹立新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什么我是全市第一?你把马市长摆哪边?不能这么高级黑啊!”
梅晓歌早已站起身来,一见到曹立新便握住他的手打趣说:“你看看,我们明常务来的路上还提议,回九原县借钱,怎么都要给立新县长拍拍马屁,说点好听的吧,结果还不领情。”
曹立新使劲握了握梅晓歌的手说:“你这是给我挖坑——赶紧把我拉上来!”紧接着,他又转而握住了明路的手,虽然力度稍减,但语气还是轻松亲切:“瘦了。是不是瘦了?上次去省里开会,我看你比现在要胖多啦。”
明路摇摇头,自嘲着说:“现在比那时候又胖了五斤。”
此时,叶昌禾已经向曹立新伸出了双手:“财政局小叶。”
曹立新又打趣了两句才转而对叶昌禾说:“我必须得批评你几句。再困难你们也得给明常务吃饱,把领导搞瘦了还怎么干事情,是不是,你得讲政治呀。”
“说得好。”梅晓歌笑着说,“你们今天好好学习一下九原县的工作餐,回去以后,咱们也要加个荤菜。”
曹立新刚坐下,听了梅晓歌这话马上问道:“什么意思?你不在这里吃啊?”
“难得回来一趟,回去看看老娘。不能搞三过家门而不入那一套啊。”梅晓歌回答。
曹立新点点头:“陪老母亲吃饭是应该的。问题是你什么时候也拨冗一下,和我们这些人,哪怕不喝酒,一起喝点小米粥呢?别老把自己搞得像个大领导一样,劳逸结合,该逸也得逸逸。”
“就因为不是大领导,这才忙得像驴子一样。我要是像你一样倒好了,兜里有钱,腰也粗啊。”
梅晓歌的一句话引出了今天的正题。曹立新看看梅晓歌和明路,笑笑说道:“我要这么说,你们肯定又说我虚伪。要不是你们梅晓歌县长张嘴,我是绝对不干的。这年头,谁敢往外借钱?你们去隔壁那两个县试试?”
梅晓歌重重地点点头:“你在哪,我去哪,我是讹上你了。”
“这样,别耽误你回去看老妈妈,先说正事。”曹立新指了指一位始终没吭声的女干部说,“这是赖局长,我们的财神爷,你说吧。”
有钱就是有底气,同样是财政局局长,同样面对一群领导,赖局长的气场完全压着对面的叶昌禾,甚至和梅晓歌对视都流露出不卑不亢的态度。“梅县长、明常务、叶局长,我和各位领导汇报一下具体方案。借款六千万元,一次性转账,利息按中国银行储蓄利率核算。按惯例,每个季度结算一次利息,考虑到光明县的实际情况,遵照曹县长的指示——”
“唉呀,利息就再说了。”曹立新接过话茬说,“年底有钱再给,没钱就先挂着,反正梅晓歌跑不了。但是本金总归得有个可行方式,他们拟了个想法,也不知道对不对,你也别说我们不讲政治啊。”
虽然气氛始终轻松和气,但此时才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梅晓歌心里没底,不知道他们吃不吃得起九原“这顿饭”。他尽量保持着笑容,看着曹立新和赖局长。只见二人交换了下眼神,赖局长接着说道:“是这样,我们设个驻光明办事处,光明县医院的现金池子,按月按比例拿钱,分期按揭。”
不等梅晓歌回答,曹立新马上接着说:“这个事,咱们互相理解,我这么说不算不讲政治吧?”
梅晓歌笑着点了点头,这一口吃下去有点噎得慌,但噎得慌总比饿死强。明路也没什么异议,光明县这就算答应下了这个方案。
九原县机关食堂的午餐是自助的形式,因为来了客人,曹立新让负责人给开了一个单独的房间,但用餐标准没变,只不过把做好的菜都装进小盘子端了进来。
一上桌,曹立新就直说明路吃得太少,荤菜一个不动,就守着一碗粥。
明路喝了口粥说:“我都不敢看你们吃猪蹄子,馋啊。胃不行了,前阵子有一批招商引资,把胃给喝坏了。”
曹立新摆摆手:“养胃靠光喝粥不行,也得补充蛋白质和吃些大米饭,你听我的。别盲目搞养生,越是神神叨叨的,越不一定准。”
在一旁作陪的冯主任一听这话,马上给明路夹了块酥鱼,附和着说:“是是是,免疫力不能丢。”
曹立新接着说:“你们梅县长的爱人,前两年听说红薯防癌,天天逼着老公吃,蒸的煮的熬的,当时还是梅副书记来干吧,吃得下乡都不愿意路过红薯地。以后你们安排饭局,地里拔出来的就别再点啦。”
虽然梅晓歌不在场,但明路还是替他挽尊说道:“爱夫心切,我老婆就从来不管我吃什么,太羡慕了。”
曹立新却说:“什么马配什么鞍。你要真娶个乔副市长这样的管着你,两天就得疯掉。”
叶昌禾不了解底细,有些冒失地问明路:“梅县长的夫人这么厉害啊?”
见明路笑而不语,曹立新话里有话地回答了这个问题:“里里外外一把手,我是很佩服的。光明县的县长如果是她,你们肯定不用到我这来化缘。”
说是回家,其实梅晓歌去的是姐姐梅晓诗的家。母亲刘巧珍虽然身体尚可,但年岁大了,身边也不能没人守着,长住在姐姐家里。知道梅晓歌回来,母亲一早包好了饺子。时间紧张,梅晓歌顾不得别人,一口一个,吃得狼吞虎咽。
太长时间没见了,母亲坐在梅晓歌对面,不错眼珠地看着他,时不时还翻动一下饺子:“吃底下的,热乎。今天的馅不淡吧?你姐和好以后,我又加了两勺盐。”
梅晓歌点点头,咽下饺子对母亲说:“说了别剥了,下午还要开会,不吃蒜了。”
“你不吃就给你姐夫,这些也就够他吃一顿的。我和你说,这两天有几个人老来找他,嘀嘀咕咕的,肯定是要找你办事。你姐夫嘴笨不会说,反正你别答应。那些人最没意思了,也不管别人犯不犯错误,嘴巴一张就要办事。”
母亲的话让梅晓歌有些过意不去,这些年他忙于工作,姐夫老何代替了儿子的角色,对母亲照顾有加。作为一个家具店的售后师傅,姐夫每天干的都是实打实的力气活,着实辛苦。梅晓歌停了一下,对母亲说:“看看是什么事。要是举手之劳,办就办了。”
“那也不行。”母亲立刻反驳,“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别觉得这么做了,他们就会对我怎么好,我都这个岁数了也不在乎。你四姨没给你打电话吧?她问我你今天是不是要回来,我说不知道。”
梅晓歌被母亲的套路逗乐了:“你都不知道,谁信啊?”
“信不信是她的事。反正我不怕得罪人,只要他们不去——”
话还没出口,梅晓歌已经知道母亲下面要说什么了。每次都是长篇大论的教育,一旦开始就很难结束。所以不等母亲展开细说,梅晓歌便转移话题,抢先问道:“我姐单位还那么忙啊?中午也回不来。”
“给私人打工就这样,厂子里进出货要随时记账,白天不能离人。你姐前两天回来说光明县让上面查住了,什么事情,要不要紧?”母亲叹息着说,女儿确实辛苦,但见不着面更想,老太太还是惦记儿子多一些。
“小事情,没什么。还有西葫芦鸡蛋馅的吗?”
母亲赶紧拿起筷子在盘子里翻找,可没翻几下突然停住手,目不转睛地看起了电视。屏幕上播的是本市新闻:“说到还要做到,看一看、闻一闻、想一想,不能视而不见”,“早该整治了,看看各县各乡的天空,都脏成了什么样子”,“这样的处理,反映了人民的心声,坚决支持市政府的正确决定”,“记者近日在‘新州在线’的官方微信公众号上看到,针对本市日前在全市环境污染防治攻坚推进会上问责17名干部,并责成被省环保督察组点名的光明县、宝应县两地的县长做出深刻检讨一事,连日来在当地引发热议,不少网友纷纷留言、点赞……”
电视上的梅晓歌低头读检查的画面一闪而过,饭桌旁的梅晓歌埋头吃着饺子。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母亲先开口安慰起儿子来:“没事,念个检查算什么。你这才去几天,都是前面的问题,你是替他们挨骂。”
“能在新闻里念检查的都没事,真有问题就不让上电视了。”梅晓歌也安慰着母亲。
“那个书记没有欺负你吧?最近我天天看新闻,一看他就不如咱。幸亏你去了,要不然光明县可怎么办?”
母亲一番护犊子的话让梅晓歌有点哭笑不得:“别这么说,书记对我很好。”
母亲正要接着问,姐夫拎着一盒打包的菜进门了。“晓歌回来啦。”
梅晓歌都没来得及跟姐夫打个招呼,便被母亲的话挡住了:“他吃完就要走了。”
老何明白丈母娘的意思,他冲梅晓歌笑了笑,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亏着丈母娘拦着,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的午饭就是一个工友请的,工友的儿子想在光明县开一家洗车行,可办事机关“吃拿卡要”得厉害,他便想让老何跟县长小舅子说说情。老何觉得这点事在梅晓歌这里就是一句话,可他依旧没敢答应。也幸亏没答应,否则家里家外,他肯定要两头落埋怨了。
吃完饺子,母亲在厨房里给梅晓歌装了几瓶自制的辣椒。梅晓歌一边打下手,一边问:“上次您用辣椒炒的那个咸菜丝挺好吃的,还有吗?”
母亲停了停说:“你也别老吃咸菜。这个事乔麦说得对,太咸对身体不好。”
“也不是天天吃,有时候晚上饿了喝点粥,加点味道。”梅晓歌装好了辣椒,一抬头发现母亲正满脸愁容地望着他。不用说,又是老生常谈的催生。
“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
“她那么远,不现实。总得回来再说吧。”
梅晓歌搪塞的话让母亲很不满意,连带着也有点埋怨乔麦:“一听就是她教你的话。远一点怕什么,西藏还是藏区,那些地方本来就容易引发高原反应,怀孕了不正好能回来歇着?”
梅晓歌含混地答应了几声,可这样的反应让母亲更生猜忌,她挡在梅晓歌面前继续说:“你肯定不怕媳妇,除非是你不想要。”
梅晓歌躲不过去,只好耐心地跟母亲解释:“因为这个事,你们俩都快不能见面了。你得让她先想通想透,她也没说不要,总得把那边的工作先完成了。”
“岁数呢,还要不要管?再拖下去,她都快能当奶奶了——”
正在这时,范太平的一通电话打了进来,梅晓歌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赶紧接起来,边说边往外走:“没事,你说。太钢集团杨总,我知道,郑三和我说过,和我还是校友。噢,他几点来?书记参加吗?好。我准时到。”
望着儿子略显消瘦的背影,刘巧珍知道这难得的谈话机会又结束了。儿子的立场,她不是不明白,只是身为母亲,想不操心也难啊。梅晓歌挂断电话,看着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亦感到一丝愧疚。他还想就刚才的话题再解释两句,反倒被刘巧珍的话拦住了:“拿上辣椒,快走吧。不是说有人跟你一起来的吗,别让人家等着了。”
马不停蹄地回到办公室,已经有一堆事在那里等着他了。
梅晓歌一路走进政府大楼,一路听着范太平的汇报。但直到进了办公室并关上门,范太平才说起今天最重要的两件事:其一,九原县的钱已经比梅晓歌早一步到了光明县;其二,电话里说的那个饭局,本来招商局要安排,但郑三主动请缨,说杨总想吃烧卖,他给安排个特别地道的馆子。
梅晓歌明白,这是郑三又找机会在他面前买好。这种县里的大户,近不得也远不得。想到此,他吩咐范太平:“通知工业局的也一起去吧,多接触接触有好处。”
“嗯,另外,老周书记也会参加。”
这个消息倒让梅晓歌颇感意外,听说上午周良顺刚让乔胜利狠狠碰了个钉子,这个节骨眼上请他?他思量片刻,问道:“谁请的?”
“他和这个杨总很多年前也打过交道,是书记的提议。”范太平答道。
“用心良苦,不容易啊。”梅晓歌恍然,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只看到事情的第一层。
县委办公室主任徐泳涛来到了周良顺的卧龙斋。他自己上门,约等于吕青山亲自来请了。
周良顺此时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在徐泳涛的注视下,他一气呵成,写就了八个大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写完之后,他又反复端详,指着“千”字的一竖问道:“是不是太长了?”
“一千里当然要长一些,那和十里地不一样。”徐泳涛在一旁奉承着说,“我看挺好的。”
周良顺不以为然,一边重新铺纸一边说:“照这么说‘亿’字是要拐到房顶上去,还是应该短点?”
徐泳涛赶紧上手帮忙,嘴里不停赞叹:“‘老书记就是精益求精。’这个话不是我说的,是青山书记看了您给他写的字脱口而出的,还说这要不是千锤百炼,笔锋不会这么老辣。”
周良顺微微一笑:“你又拿青山书记来点我。你说我一个退下来的人,掺和你们的事情干什么?该让人说我不甘寂寞了。我要是能帮点忙也行啊。”
“这不就是请您帮忙嘛。”徐泳涛的语气愈发恳切,“当年太钢和新州市第一次联姻,杨总还是个小科长,要不是您,他们能和市里顺利合作吗?他也不会有今天呀。晚上是吕书记提的议,杨总也想见见您,县长也在,您不去开不了席,我回去也没法说啊。”
周良顺没有马上答应,而是蘸墨提笔,一挥而就又写好了一幅字,只不过这次是四个字:鸿业光明。他直起身子,脸上露出一丝志得意满的神情,然后问徐泳涛:“给客人带一幅字,你看这个怎么样?”
徐泳涛大功告成,嘴上更像是抹了蜜:“谁来光明谁光明。以后再有外商来,这得算县礼的标配吧?”
林志为没想到,范太平第一次单独找他,竟然是带他参加饭局。“晚上有个招商活动,你跟我去一趟。”范太平说。
林志为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好的。需要提前准备什么吗?”
范太平看着一脸认真的林志为,忍住笑问了一句:“你酒量怎么样?”
林志为低下头,思索片刻,依旧认真地回答:“可能不是很好。”
范太平看了看他,说:“你们年轻人得多锻炼呀。周良顺书记给我打过电话了,还专门提到你,晚上你也一起过去。”
林志为明白了。
傍晚时分,在通往光明县的国道上,来往的车辆比从前多了不少,但因为撤了罚款的卡子,通行的速度反倒更快了。车流中,几辆中巴车和一辆喷涂着“特警”字样的警车朝光明县的县城飞速驶去。
这样的车子在光明县并不多见,但今天却没什么人注意到。那些耳聪目明的包打听也要吃饭,况且众人的焦点都聚集在了一家名叫“真味居”的饭店里。今晚,县长和书记在这儿请客,还有老领导作陪,这个饭局的规格可以说是光明县的顶配了。
身为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此时的范太平就是个忙前忙后的跑腿,完全没有平日在办公室里的颐指气使。不便上前的林志为远远看着顶头上司忙碌的身影,心中暗自感叹:“这就是袁浩说的成熟吧。我将来也会变成这样的人吗?可能吗?可以吗?”
胡思乱想之际,一只手拍了拍林志为的肩膀,不是别人,正是跳进他脑子上课的袁浩。
“你也来了?”林志为惊讶地说。
“开玩笑,书记、县长陪客,我能不到吗?”袁浩说着朝包间的方向瞟了一眼。
林志为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有袁浩在旁边指点,他应该不至于闹笑话。此刻,他看着远处正和熟人热聊的范太平,问道:“咱们是在这儿等着,还是要先进去?”
袁浩整了整衣服,一副时刻准备的架势,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小声告诉林志为:“一切看领导,他在哪你在哪,别远也别近。”
“太近也不好?是有什么讲究吗?”林志为又问道。
“和朋友聊天,有些事情让你听见好,还是不听见好?你上班也有阵子了,怎么还不知道?进出电梯,上车下车,出门进门,谁在前谁在后,这些都弄懂了吗?”
林志为一脸茫然,本以为上班比上学简单,却不想上学还有课间,上班分分秒秒都在考试啊。
袁浩无奈地叹了口气:“慢慢补吧。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跟着大部队进去吧。”
包间内除了吕青山,其他人都到了。各个办公室的联络员已经提前在隔壁吃过了饭,这会儿便围着桌子传酒递茶。主桌上很快酒过三巡,进入了自由活动时间。来来往往,起起坐坐,或敬酒握手,或密聊干杯,表面上非常热闹,其实各自都小心拿捏着分寸。
林志为和袁浩站在包间门口,负责为上卫生间的宾客指引带路。看着包间内一派宾主尽欢的场面,袁浩又开始给林志为开小灶上课了:“看见了吧,主角先提,全场三杯,之后就是自由搏击了。谁和谁好,关系深浅,交情高低,都在喝酒的动作里。”
林志为的眼睛一直盯着梅晓歌的酒杯:“县长喝的是矿泉水吧?”
“你以为呢?最厉害的不是酒量大的,是假装有病的。以水代酒,别人也得当真,他抿一口,你喝满杯。”
顺着袁浩的解说,林志为也慢慢看出了一些门道。范太平酒干得挺痛快,可一转头就悄悄吐在了餐巾纸上,一抹一擦,手法娴熟而隐蔽。郑三则刚好相反,一点不偷奸耍滑,没过多久,半壶酒就下去了。梅晓歌的酒壶由联络员小董拿着,倒得差不多了就由他拿到包间外面悄悄添上矿泉水,不多不少,刚好七分满。
凡此种种操作,林志为觉得自己两只眼睛简直不够看的。他不禁感慨道:“喝酒招商也得会这么多功夫,不累吗?”
袁浩呵呵一笑:“等会儿书记来了,你去问问,一晚上陪四拨人,他累不累。”
林志为看看手表,开席快一个小时了:“书记还没到啊?”
“官职最大的一般都最后到。这也不是故意摆架子,赶上招商季,书记、县长都得赶场子,半个月下来腿都得细一圈。”
正说着,徐泳涛快步从外面走进来,喧闹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道——吕青山来了。包间里先是静了一下,继而又是一片热闹喧哗。
林志为远远望着和众人一一握手的吕青山,向袁浩问道:“职务不一样,握手方式是不是也不一样?”
“那可不。”袁浩亦望向了人群中的吕青山,“单手还是双手,伸还是抢,握还是抓,握住手要不要摇,要不要捏,捏几下,你好好看看细节。看见了吗?两个人握手,谁的力气要更大,谁的手不动,谁先伸手,谁先撒手,谁还要轻轻地鞠躬,不同级别的领导,要鞠多少度,握手前要不要紧跑几步……”
袁浩的话在林志为听来简直就像绕口令,他不解地问道:“你是怎么记得住这么多的?”
袁浩比他更加不解:“你是干什么的?不记住,行吗?”
林志为依旧有些迷惑:“如果不这么做,会有什么问题吗?我的意思是,就像你刚才说的,上下电梯,领导得先进,其他人进去以后,得站在周围,领导面前必须要空阔,还不能有人,电梯门开了,联络员得先出去……就是说这些事情,如果不这么办,会有什么后果吗?”
从来没有人对这套流程提出过异议,袁浩一时被林志为问住了。他停顿片刻,想了想回答说:“那倒也没有。无非是领导出了电梯不知道往哪边走,还得回头找人问。他得有人带路,这是约定俗成的,大家都是这样的节奏,你把节奏一打乱,都会觉得别扭。游戏规则如此,红绿灯如此,你上了赛车道,不就是这样的吗?”
袁浩的语气还是一贯的理所当然,但林志为却没有再继续追问,因为他意识到,他的问题袁浩不仅回答不了,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此时,包间里的人都或多或少的带着酒气了。周良顺年纪最大,一直稳坐钓鱼台,有人来敬酒才抬眼说几句话。吕青山和梅晓歌分别坐在他的两侧,但二人都忙着和敬酒的人交流。尤其是吕青山,他和周良顺的互动仅仅是点到为止。
此时,服务员端上来一盘拔丝红薯。吕青山起身拿起公筷,趁热给大家分盘:“杨总是客人,尝尝我们光明县本地的红薯。来周书记,这个就是要趁热,一放就粘住了。梅县长也来一块。”
坐在一旁的明路听到红薯立刻想起中午曹立新说的话,不禁望向了梅晓歌。只见他快速接过吕青山夹起的红薯,低头吃得津津有味。一县之长,一举一动背后都大有深意,哪怕是看见就想反胃的红薯,该吃的时候也必须吃得特别香。
太钢的杨总坐在吕青山的另一侧,此时郑三端着酒杯走过来,扶着杨总的胳膊说:“杨总,咱俩得一起敬书记一杯酒。这杯酒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感谢,感恩。好不好?”
杨总听了这话立刻端酒起身,满脸笑意。吕青山也跟着站了起来,但他没有马上喝酒,而是对郑三说:“你这话不对。不要感谢我,要感谢的是周书记,替我们开了好头,当年引进了杨总这么好的合作伙伴。我们一起敬周书记。”
周良顺的余光早就瞥到了几个人的动作,但他一直目不斜视地坐着没动,直到听见吕青山提到他,才慢慢起身说:“范太平知道,酒我早就不喝了,高血压。既然青山书记提议,我就破个例。你们都叫他‘杨总’,当年我还叫他‘小杨’呢,现在了得了,大企业大总裁。时间太快了,那时候他连一瓶啤酒都喝不了。”
“现在他也还是一瓶啤酒!”郑三顺着话茬开了一句玩笑,众人在笑声中一饮而尽。随后,郑三给几个人都满上了酒,杨总则又向梅晓歌敬酒。
吕青山终于找到了机会,凑到了周良顺的近前。周良顺会意地侧了侧身,把耳朵靠了过去。吕青山轻声说道:“早就想和您喝一杯啦。县里最近的事情太多了,一个接一个,难啊。有些都推进不下去,还得麻烦老领导多指点啊。”
不知道是真没听清还是装没听清,周良顺给吕青山来了个答非所问:“环保整改是好事,利国利民。你们这代人有魄力,大胆干,我完全支持。”
此时,屋外夜色渐浓。刚刚疾驰在国道上的特警车和几辆中巴车,已经开到了新划定的拆迁区域,而一起停在这里的还有几台大型机械车,现场被探照灯照得亮如白昼。在众人不明所以的注视下,一群荷枪实弹的特警把这里围成了一个圈。机器轰鸣,一台大型铲车开到了卧龙斋的门口,三下五除二,围墙便被推倒了半截。
铲车过去之后,紧接着又上来一批手持工具的工人,没几分钟,卧龙斋已经看不出从前的模样,成了一片废墟。
真味居的酒局已近尾声,大家正在进行散席前最后的寒暄。虽然都带着酒劲,但因为身份地位的不同,个人的告别姿势也不尽相同。比如,下级面对上级,则双手放在身前,时刻呈鞠躬状,而平级之间,有的双手垂立,有的勾肩搭背,全看两人关系远近。
郑三好像喝多了,紧紧搂着明路,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明路则笑呵呵地不停点头。两人看上去亲密无比,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酒桌上的话最靠不住,想办就认,不想办就说自己醉了,不记得。
在这一片姿态各异的喧闹中,其实每个人都绷着一根弦,都在看吕青山什么时候动。只要他一起身,其他人就会立马跟上。但吕青山一直在和周良顺耳语着,没有要离席的意思。可不知道哪一句话说中了什么,周良顺噌的一声站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大步朝外走去。吕青山也紧跟着站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周良顺的身后,嘴里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在场的人谁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全都看呆了,最后还是徐泳涛反应过来,取了吕青山的外套快步追了出去,其他人这才回过神来,呼啦啦地跟着往外追。
纷乱中,明路凑到梅晓歌身边,小声问了一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梅晓歌亦是一头雾水。
周良顺回到卧龙斋的时候,那里已经变成了月光下的一片废墟。
不等他靠近看个清楚,市电视台的摄像机已经对准了他,两个话筒同时递到了他的面前。《新州新闻》的女主持人字正腔圆地开始采访:“周书记您好,我们是市电视台的记者,光明县通报棚户区改造,您作为老党员带头征迁做给群众看、带着群众干,促进了和谐征迁,能不能谈谈具体的想法?”
闪烁的灯光让周良顺瞬间赶到一丝眩晕。众目睽睽之下,他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的院子是很早以前盖好的,我在里面住了几十年,现在拆迁,心里很舍不得。但是,这次城区改造意义重大,对光明县,对人民有益无害,作为一名老共产党员,我理应积极带头。谢谢。”
说完,周良顺转头离开。他没有再上吕青山的车,而是一个人朝着黯淡的黑夜走去,任由徐泳涛在身后追喊让他上车,他也没有再回一下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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