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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晓歌一段话说得入情入理,说完之后,他又站起身,郑重地朝在场的人深深鞠了一躬。几个老支书也被这位新县长的真情打动,纷纷起身来到桌前,在迁坟同意书上签了字。
虽然这段肺腑之言是梅晓歌早先准备好的,但他没想到几任村支书能这么痛快地签字。迁坟对于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尤其是上了岁数的人来说,的确不是小事。这个决心也许他们早就下定了,而刚刚的这些话只是一个引子。梅晓歌从心里感到一阵欣慰,更从心底里敬佩这些老党员。
许是心潮澎湃,他并未注意到,刚刚讲话的时候,已经有镇干部用手机拍下了视频。此刻,乔胜利已经安排人把这段视频发给了县融媒体中心,并要求镇里的干部都要转发。
熬夜整理的资料整整齐齐摆在桌子上,但林志为却忍不住打起了哈欠。赵乐恒打完热水从他身边经过,四下扫了一圈,然后一摆头对他说:“去隔壁值班室躺会儿吧,别熬着了。”
林志为把下一个哈欠用手捂了回去,对赵乐恒的提议犹豫不决。
“手机开着就行,有事我叫你。”赵乐恒小声劝说着。
林志为着实困极了,他感激地对赵乐恒点点头,起身出门。待他走进隔壁房间,赵乐恒随手拿起桌上的资料看起来。要说资料整理的质量确实没的说,除了历年数据都分门别类规规整整,林志为还在最后一页附了一份图表,全县的经济走势一目了然。
正在这时,范太平走进来问道:“县长要的经济数据出来没有?”
赵乐恒听了这话,迅速反应过来,起身把资料递了过去。范太平接过来翻看了一下,颇为赞许地说:“不错啊,你搞的?”
赵乐恒微微一愣,马上回道:“我和小林,我们一起。”
范太平拿着资料边点头边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可以,中文系毕业生搞数字也是把好手啊。”
赵乐恒没接话,但脸上却不禁露出得意的神色。而这一幕恰巧被刚刚进来的江霞看了个正着。
半夜开工,白天休息。喜旺法兰厂的工人们领了一部分欠薪,打着哈欠走出了厂子。能发钱能开工,哪怕熬夜,工人们也心甘情愿。之前和宝根一起上访的大鹏,一出门便蹬上了摩托车,跟宝根告别:“根哥,先走了啊!”
“急啥?到我家喝碗稀饭再走吧!”宝根见他行色匆匆,喊道。
“不了,回去有事。护坟!”
可惜,大鹏紧赶慢赶也没赶上老爹的步伐。作为老支书,大鹏的老爹早已在梅县长的感召下在迁坟同意书上签了字。大鹏心中不服,但也不敢明着刚,他脑瓜一转,坐在父亲对面问道:“县长让你签字你就签字,也不跟家里商量商量。那老郝家签了吗?”
老支书喝了口酒,捏起一颗兰豆说:“我还没死,这家我说了算,就这么办。”
大鹏给父亲添了一杯酒,梗着脖子说:“他迁,我就迁,我先等着他。”
“我一个村书记都挪了,郝东风是信访局局长,他能不挪?”
“我不管该不该、会不会,反正我看他。”大鹏说着又给父亲添满酒,“两家坟头都挨着,来得及,赶趟。”
“我就管我,不用你管别人!”老支书见儿子犯犟,不觉提高了嗓门。
大鹏的气势被父亲压下去一截,但话茬上却不认输:“姓郝的要是不先搬,我看谁敢动我爷一锹土。”
啪!酒杯飞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老支书抄起笤帚追着大鹏满院子打,一阵鸡飞狗跳之中,只听见大鹏嚷嚷着:“你是党员,你是老支书,你发扬风格行。我是老百姓,我就看干部,干部迁,我就迁,怎么不行?”
梅晓歌在手机上看到自己的那段感人肺腑的发言时,这段视频已经如病毒一般传遍了光明县的上上下下。看着不断上升的播放量,梅晓歌的心情愈发沉重。没等视频播放完毕,他就退了出去,快速拨了几个号码,但想了想又挂断了。
这时候解释,未免显得刻意,得找个扎实可信的理由。梅晓歌想着,忽然看到桌上刚刚送来的历年经济数据。他重新拿起电话,打给了联络员小周:“你查查吕书记今天的安排,看看他晚上有几个接待,尽快告诉我。”
挂断电话,恰好有个微信视频电话打进来,备注的名字是“乔市长”。梅晓歌接起电话,里面立刻传来乔麦利落的声音:“这么快就接了?新官上任,没在开会啊?”
“还是少开点吧。”梅晓歌自嘲地回答。
“出什么事了?”
“大事没有,出了风头不自知,幼稚了。”
“哦,尾巴没夹好,掉出来了。”乔麦一边打趣着梅晓歌,一边单手操控着一个便携式血压计。窗外北风呼啸,她这间小小的居室到处堆满文件、资料和书籍,看上去跟办公室没什么两样。
也只有在妻子面前,梅晓歌才能放松地畅所欲言。他把上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乔麦,末了反省道:“今天早上开例会,书记刚说这是最重要的事情。满脑子净想着这个了,就想做点事情,顾此失彼。你看,我还是没你成熟。”
乔麦一边望着血压计上的数字,一边安慰地说:“他最多心里不高兴,缓缓也就过去了。亏得现在是新时代,这要是放到过去,你俩还不得斗个乱七八糟。昨天我还和市政府办的人说,到县里山里跑几趟,我真的是不在乎,现在当官起码没有生命危险。八项规定以前,每天搞接待,中午晚上两顿饭,加起来最多得喝六顿酒,胃和肝能不能坚持到现在还两说。”
梅晓歌对此亦是感同身受:“旧县长被免,新县长来。本来就瞅你不顺眼,一来就嘚瑟,这要放到过去,可不就成敌人了。”
乔麦一边解下血压计,一边给梅晓歌宽心:“这样,这个事情你就当没有过。近期再找个机会,当众对书记表个态。心知肚明,两边就平衡了。具体的,我晚上会帮你想好,到时候我再教你怎么说。”
在妻子的劝解下,梅晓歌渐渐放松下来,终于注意到了乔麦手边的血压计:“那是什么东西?血压计吗?你怎么了?”
“海拔高,监测一下心率脉搏。”乔麦答道,“这个年龄,你也得学会照顾自己。我给你也买了一个,最晚后天到。早午晚各量一次,记录七天,别漏了,结果记得发给我。”
“你懂这个吗?”
“我不需要自己懂,认识医生就可以了。你把头抬起来我看看,正面对着我。头发偏长了,抽空去理一下,告诉理发师不要太短,否则不稳重。光明县的饭菜太咸,你记得吃淡点,新州本来就心脑血管病多发。记住我说的话了吗?”
乔麦的安排事无巨细,也不管梅晓歌愿不愿意接受。不等梅晓歌反驳,她那边又有市政府联络员办公室打来的电话。乔麦急匆匆丢下一句“夜里再说吧”,就把视频电话挂断了。梅晓歌本想告诉妻子,自己夜里还有事儿,未必有时间再通话,可手机屏幕上已经显示对方挂断,他无奈地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林志为又一次在下班的时候巧遇江霞,不过这次是在电梯里。因为都走得比较晚,所以里面只有他们两人。
“好点了吗?”林志为看着江霞的脸色问道。
“好多了,谢谢。”江霞笑笑说。
“是我该谢谢你,你老帮我,找个时间,我请你吃饭吧。”
“好啊,吃什么?”江霞落落大方地答应了。
“你想吃什么?火锅?”
面对林志为的提议,江霞笑而不语。这让林志为一时摸不着头脑:“怎么了?你是不是对什么过敏?”
江霞停了一下,答非所问地说:“以后范主任要是让你做什么事情,你可以自己去交给他。”
这句话让林志为更听不明白了:“出什么事了吗?”
见他一脸蒙的样子,江霞反问道:“你熬夜整理的经济数据呢?”
“我以为你拿走了,不是吗?”
江霞没有回答林志为的问题。恰好电梯门开了,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又把话题拉回了火锅:“你来报到之前我就见过你。开莱商场三楼,你和县委办的袁浩是不是在那吃过饭?”
林志为恍然想起那天的情景:“对呀,那天吃的就是火锅。”
江霞莞尔一笑:“天天吃,不腻呀?”
郝东风的晚饭是在奶奶家吃的。除了过年,怕是没有哪一天比今晚聚得更全了。可惜,此刻的气氛一点也不像过年——对郝东风来说,这是过关。
满桌的菜早都凉透了,除了奶奶早早吃完,坐在炕头打盹,其他人都没动筷子。堂哥坐在人群中间说道:“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哪能拗得过你们当官的。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代表我自己,二姑、三姑、大伯和四叔怎么想,我也没办法。你也别怨他们,奶奶还活着呢,郝家祖宗的代表还在,他们这些小的,谁敢同意?你爸也不敢呀。”
郝东风是真饿了,他也顾不上众人的脸色,捞了一碗面条,坐在了饭桌跟前:“中午也没吃饭,饿得顶不住了,我先吃了啊。”
堂哥见状继续在一旁不冷不热地说:“你说,我平时给你打个电话,打得手机没电了,你也不接。今天要迁坟了,又去开车接我。我也想站你的队,关键我说话也没用,真的,咱没必要兜圈子,我给你添点面条还行,迁坟这个事,你办不成。”说着,他朝四下里扫了一圈,“谁也不说,总得有个说的。是我翻译的这个意思吧?”
虽说郝东风的父亲是这一辈里的老大,但是怕儿子作难,这半天他一直缩在角落里不敢吭声。此时被侄子明里暗里点了半天,他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句和稀泥的话:“要不,让妈再想想?”
郝东风的姑姑率先接过话茬:“反正我儿子也不姓郝。大哥,坟堆里埋的都是姓郝的,你们考虑清楚就行。可是再配合,也得先为自己想想吧?东风总不至于一个信访局局长就干到头了,他想不想当镇书记了?迁坟是小事吗?你万一把风水搞坏了,我说句不该说的,里里外外出点事情,后悔得过来吗?”
比起姑姑,郝东风的叔叔似乎要温和一点。但他出的主意,难度更大:“看看能不能让县里重新画画圈,我就不信吕青山没个办法。真要是扯公平,他为什么不敢去拆周良顺家的房子?”
话说到这儿,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到了郝东风身上,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他呼噜呼噜吃面条的声音。终于一碗面风卷残云般地吃光了,郝东风擦擦嘴,头也不抬地说了三个字:“卤咸了。”
吕青山的居所在县人武部。下了班刚一进门,他便收到了一条来自梅晓歌的微信:“书记,现在若有空,我可否去坐坐?”
这个点了,汇报什么呢?联想到白天看过的那段视频,吕青山的脸色表情微妙。
入夜,梅晓歌独自一人去找吕青山。
每次见重要的人,谈重要的事情,梅晓歌都有些尿急,这是从高考时因紧张就留下的习惯。一进人武部的院门,他就冲门卫问道:“卫生间在哪?”
在卫生间洗手的时候,梅晓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白天妻子的叮嘱:该理发了,但不要剪太短。快二十年了,乔麦还和当初一样,一点没变。
从相识之初,乔麦就是个风风火火很有主见的女孩。虽然那时,她还只是梅晓歌的女朋友,但梅晓歌的穿衣戴帽、一举一动,几乎都是乔麦的主张。唯有毕业找工作这一件事,梅晓歌没听她的。
按照乔麦的计划,学理工科的梅晓歌当时最好的出路就是留在省城,进入蒸蒸日上的互联网行业。凭着他的能力,不出几年,做个中层领导是绝对没问题的。若抓住时机,成为大公司高管也不是不可能。
乔麦的思路符合当时绝大多数人的看法,但偏偏梅晓歌却不这么想。和从小生长在城市优渥家庭的乔麦不同,梅晓歌是从农村走出来的。虽然他从小就想走出这个小村庄,但当他真正从乡镇工作获得实实在在的成就感之后,他就不想走了。曾经乡野生活塑造了他,现在他想重新塑造乡野。
梅晓歌卸下了乔麦给他安排的行头,放弃了去互联网公司应聘的机会,一头扎进了基层工作。乔麦更狠,为了证明梅晓歌的想法是错误的,她竟然选择和梅晓歌一起去了基层工作。
梅晓歌现在还记得乔麦说的话:“没打过的游戏总是要打一把,老家待两年,你就会知道还是省城更好。明天我也会去招聘现场,看看有没有适合我的基层机会,有的话,我陪你一起回去。一边上班一边考研,回头再一起考回来。这条路你走一遍,以后就不会后悔了。我从来不喜欢强迫、控制别人,我是顺着你的意思。”
当年那场面,梅晓歌觉得乔麦是在和他吵架,可现在想来,这已是难得的甜蜜了。他们谁都没想到会在这条路上走这么远,现在天各一方,各司其职。梅晓歌的心里还是佩服乔麦的,不论大小事,她从不打怵,不像他。
梅晓歌整了整衣服,朝吕青山的住处走去。
吕青山屋里的陈设简单朴素,墙边的一台划船机特别显眼。梅晓歌把自己修改过的发言稿交给吕青山后,就开始烧水沏茶,还饶有兴趣地说:“这个比跑步机好,不伤膝盖。这是练背部肌肉的吧,书记?”
吕青山仔细看完发言稿后,看看划船机答道:“我感觉主要是对腰和腹部的肌肉有作用。这台不好,款式太旧了。你要是想买,我可以推荐。”
梅晓歌笑着说:“我这都不入门,您什么时候换新的,淘汰下来的给我吧。”
吕青山放下发言稿,起身走到划船机旁:“开会太多,一天下来坐得腰疼,回来拉两把舒服一点。来,你试试,注意回桨,别拉伤。”
梅晓歌跨上一步,骑在座位上,笨拙地拉了几圈就摆手下来了:“不行不行。术业有专攻,再把腰闪了,明天会都开不了。”
吕青山自己坐上去,动作娴熟地边拉边说:“熟能生巧,练肌肉和当官一样,刚刚上去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坚持住,时间一长就好了。”
梅晓歌见吕青山已经把话题带到了工作上,便接着说道:“光明县也是器械,我这刚来的,连哑铃还不知道在哪儿。”
吕青山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按照现在的这个发言稿念吗?”
梅晓歌沉思片刻答道:“政府办也写过一稿。整体看,基本还是以往的形式,或者说是套路。”
“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主要是里面提到的一些数字、一些说法,咱也不管是虚的还是实的。书记,我就实话实说了,不光我这一任县政府做不到,按照县里现在的发展,下一任恐怕也很难做到。都不用把稿子内容再虚一些,就范太平那一版,我也完全可以照着念。但是实事求是地说,心里还是有点虚。”
吕青山一使劲把船桨拉回到怀里,停了下来。他起身坐回沙发上,又拿起了梅晓歌带来的发言稿。见吕青山没有表态,梅晓歌给他换了一杯热茶,接着说道:“如果收着说,哪怕咱们知道是脚踏实地,影响会不会不好?我也是吃不准,想听听书记的意思。”
吕青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抬头问梅晓歌:“你晚上喝岩茶没问题吧?”
“我对什么茶都迟钝,喝一斤也能睡着。”
见梅晓歌神情坚定,吕青山开口说道:“原平乡的假奶牛,搞得市里尽人皆知,很狼狈。光明县就是个水池子,不能一下子全放开,你也放不开。具体要怎么挤,我来的第一天就在发愁。刚才我还在想,你这个发言,会不会是一把钥匙。发心是好的,结果就不会差。我相信县里没什么问题。市委把你派来,想必也会支持我们。”
这番话让梅晓歌眼睛一亮,书记不拦着,后面的事情,他就好办了。“你这么说我就有底气了。说实话,吕书记,来之前还有些犹豫,担心给县委惹什么麻烦。”
“勤勤恳恳,实实在在,能有什么麻烦?”
梅晓歌低头一笑,这才说出他今晚来这一趟的主要目的:“就怕好心办错事。像今天迁坟动员的视频,等我知道了,已经发得到处都是。本来是想抓紧时间一鼓作气,搞得像是我在演戏一样。老百姓也不会领情,肯定觉得这个新县长太能装了。”
听到梅晓歌谦虚的表态,吕青山一贯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我也看了。说句实话——我还挺感动的。你也是从基层干起来的,群众工作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不管什么事情,老百姓就看干部,看党员。都不容易。”
看得出来,吕青山在心里接受了梅晓歌的示弱。但他也不敢太放松,依旧谦卑地说:“我没注意手机。有人拿它一拍,别人就觉得是在作秀。”
这回轮到吕青山给梅晓歌添茶了:“不用在意这个。拆迁平坟本来就劳心费神,再想别的不是要累死了?”说着他看看发言稿,对双手捧着茶杯的梅晓歌说,“总体上我觉得没问题。有两处细节,咱们可以议一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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