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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四签名(1)
一 演绎法的研究
歇洛克·福尔摩斯从壁炉台的边上取下一瓶药水,再从一个整洁的山羊皮皮匣里取出皮下注射器来。他用白而有力的长手指装好了精细的针头,卷起了他左臂的衬衫袖口。他沉思着对自己的肌肉发达、留有很多针孔痕迹的胳膊注视了一会儿,终于把针尖刺入了肉中,推动小小的针心,然后躺在绒面的安乐椅里,满足地喘了一大口气。
他每天要做这样的动作三次,几个月来我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心中总是不以为然。一天天过去了,这种情况给我的刺激在日益加剧。因为我没有勇气阻止他,每到夜深人静时,一想到这事,就感觉良心不安。我不止一次想对他说心里话,但是由于我的朋友性情冷漠、孤僻,而且不肯接受别人的意见,使我觉得要想畅所欲言地给他忠告,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毅力,他自以为是的态度和我所亲身见识过的他的那些独特的性格,都让我胆怯而不愿去惹他不高兴。
但是,这一天下午,也许是我在午饭时喝了葡萄酒,也许是因为他那满不在乎的态度终于激怒了我,我觉得我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
我问他:“今天注射的是什么?吗啡,还是可卡因?”
他刚打开一本旧书,无力地抬起头来答道:“是可卡因,百分之七的溶液。你要试试吗?”
我毫不客气地回答道:“我不要试。阿富汗的战役害得我的体质到现在还没有恢复。我再不能摧残它了。”
他对我的恼怒含笑答道:“华生,也许你是对的。我也知道这对身体没好处,不过我觉得它既然有这么强烈的兴奋和醒脑的作用,那么相比之下,它的副作用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我诚恳地说道:“可是你也得考虑考虑利害得失吧!你的脑筋也许像你所说的那样,能够因刺激而兴奋起来,但是这终究是伤害身体的做法。它会不断引起器官组织的加剧变质,至少也会导致器官长期衰弱。你也知道这种药所能引起的不良反应,做这种事情实在是得不偿失。你为什么只顾一时的快感,而去伤害你那天赋异禀的卓越过人的精力呢?你应当知道,我这不仅是从朋友的立场出发,还是作为一个对你的健康负责的医生而说这些话的。”
听了我说的话,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把十指对顶在一起,把两肘安放在椅子的扶手上,表露出对这番谈话颇感兴趣的样子。
他道:“我好动不好静,一遇到无事可做的时候,就会心慌意乱。给我难题,给我工作,给我最深奥的密码,给我最复杂的分析工作,这样我才会觉得是最舒适的,才不需要人为的刺激。我非常憎恶平淡的生活,我追求精神上的兴奋,因此我选择了这种特殊职业--也可以说是我创造了这种职业,因为我是世界上唯一从事这种职业的人。”
我抬眼问道:“唯一的私家侦探吗?”
他答道:“唯一的私家咨询侦探。我是侦探的最高裁决机关。当葛莱森、雷斯垂德或埃瑟尔尼·琼斯遇到困难的时候--这倒是他们常会遇到的事——他们就来向我请教。我以专家的资格,审查材料,贡献作为一个专家的意见。我不邀功,报纸上也从不发表我的名字。工作本身使我的特殊精力得到发挥而产生的快乐,就是给我的无上报酬。你一定还记得在杰弗逊·侯波案里我的工作方法带给你的一些经验吧?”
我诚恳地答道:“是的,我还记得。那是我平生从未遇到过的奇案。我已经把那件案件的始末写成了一本册子,用了一个新颖的标题,叫做《血字的研究》。”
他深表不满地摇头道:“我粗略看过一遍,但实在不敢恭维。要知道,侦探术是--或者应当是一种精确的科学,所以应当用同样冷静而不是感情用事的方法去研究它。你把这个案子渲染上了一层小说色彩,结果把它弄得像是在几何定理里掺进了恋爱故事一样。”
我反驳他道:“但是案件里确实有像小说的情节,我总不能歪曲事实吧。”
“有些事实可以不写,但至少要把重点显现出来。其实这案件里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我怎样从既成事实的结果里找出原因,再经过精密的分析和推断而破案的过程。”
我写那篇短文,本来是想让他高兴一下,却没想反而被批评了一通,所以心中很不高兴。我承认,正是他的自负激怒了我,他似乎要表明的是,我的著作应完全用来描写他个人的行为。在我和他同住在贝克街的几年里,我不止一次地发觉我的伙伴的静默和说教的态度里,总隐藏着一些骄傲和自负。我实在不愿多说了,只是坐在一旁抚摩着我的伤腿。我的腿以前曾被枪弹打穿,虽然不影响走路,但是天气一变化,就感到痛楚难堪。
停了一会,福尔摩斯装满了烟斗,又慢慢说道:“最近我的业务已经发展到欧洲大陆了。上星期就有一个叫做福朗斯瓦·勒·维亚尔的人来向我请教。你也许知道,这个人最近在法国侦探界里崭露头角。他具有凯尔特民族的敏感性,可是缺乏提高他的技术所必需的广泛学识。他所请教的是一件有关遗嘱的案子,很有意思。我介绍了两个相似的案子给他作参考:一件是一八五七年里加城的案件,另一件是一八七一年圣路易城的那个案子。这两个案子给他指明了破案的途径。这就是今天早晨刚接到的他的致谢信。”说着他就把一张已经弄皱了的外国信纸递给了我。我看了看,信里夹杂着许多恭维话,充满了“伟大”、“高超的手段”、“有力的行动”等以表达出这位法国人的热情、景仰和称赞的话。
我说道:“他就像一个在和老师谈话的小学生。”
歇洛克·福尔摩斯轻声说道:“啊,他给我所给予他的帮助评价过高了,其实他自己也有相当的才能呢。一个理想的侦探家所必备的条件,他大半都有。他有敏锐的观察和推断的能力,只是缺乏学识,这个,他将来还是可以充实的。他现在正在把我的几篇短作译成法文。”
“你的作品?”
他笑道:“你不知道吗?很惭愧,我写过几篇专论,全是技术方面的。你记不记得有一篇《论各种烟灰的辨认》?在那里面,我列举出了一百四十种雪茄、纸烟、烟斗丝的烟灰,还用彩色的插图说明各种烟灰的区别。这是在刑事案件审判中常常会出现的证据,有时甚至是整件案子最重要的线索。如果你回忆一下那个杰弗逊·侯波案件,你就会知道烟灰的辨别,对破案有着或多或少的帮助。譬如说你能确定在一个谋杀案里的凶手是吸印度雪茄的,这样一来,你的侦查范围显然就缩小了。印度雪茄的黑灰和‘鸟眼’烟的白灰的不同,在训练有素的人眼里,它们就如同白菜和马铃薯一样容易区别。”
我道:“你对审查细微的事物确实具有特殊的才能。”
“我感觉到了它们的重要性。这就是我写的关于跟踪脚印的专论,里边还提到使用熟石膏保存脚印的方法。这里还有一篇新奇的小论文,说的是一个人的职业可以影响到他的手形,文中附有石工、水手、木刻工人、排字工人、织布工人和磨钻石工人的手形插图,这些对于运用科学进行侦探的学问是有很大的实际意义的。特别是在遇有无名尸体和查找罪犯身份等时都有用处。噢,我只顾谈我的嗜好了,没有让你心烦吧?”
我恳切地回答道:“非但不觉得心烦,反而极感兴趣。这是因为我曾经亲眼见过你对这些方法的应用。你刚才谈到的观察和推断,当然,在一定程度上,这两方面是彼此联系着的。”
他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从烟斗里喷出一股浓厚的蓝烟来,说道:“没有什么联系。譬如,观察的结果表明,你今早曾到韦格摩尔街邮局过,而通过推断,就大概知道你在那里发过一封电报。”
我吃惊地说道:“对,完全正确!但是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那是我临时决定的行动,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啊!”
他看到我吃惊的模样,很得意地笑道:“这个太简单了,简直用不着解释。不过解释一下倒可以分清观察和推断的作用。我发现你的鞋面上沾有一小块红泥,而韦格摩尔街邮局对面正在修路,被掘出的泥堆积在便道上,走进邮局的人很难不踏进泥里去。那里的泥是一种特殊的红色,据我了解,附近再没有那种颜色的泥土了。这就是从观察上得来的情况,其余的就都是由推断得来的了。”
“那么你是怎么推断出那封电报呢?”
“今天一整个上午我都坐在你对面,并没有看见你写过任何一封信。在你的桌子上面,我注意到有一整张的邮票和一捆明信片,那么你去邮局除了发电报还会做什么呢?除去其他的因素,剩下的必定是事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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