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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悦倒是还好,毕竟他属于近臣,而且荀彧荣退之后他很自然的就成为了当朝颍川派的领袖,继承了绝大部分荀彧的政治遗产,已是朝中曹操和刘备之后紧随其后的天下重臣,就连杨彪和贾诩都要稍稍往后退一退,加上前几天刚跟天子宿醉过一场,面对天子的亲自斟酒,了解天子性格的他倒是也还算镇定,只是恭敬地站起来低头表示不敢。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

所以……莫非这所谓的改革根本就是无根之木,注定行不通的么?

上层建筑主动去适配下层经济基础不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么?

?当年那吕布如果实在不是不给人活路,我们李家又如何能够真正的团结起来拼死一战,成功将他赶走呢?不过……我们家的情况肯定和这汝南陈氏等真正的世家豪族不可同日而语,像他们这一代,做主的肯定是陈藩这一脉,将来做主的肯定是叔至这一脉。”

见李典心情这才平复了一点,这才继续道:“我刚刚问你的是以前,你的忠诚我还能不知道么?几万人的大家族,就因为一个忠字,这两年里你举族搬迁了两次,这两年家里是不是什么事儿都没干,光搬家了?家里人对此肯定会有微词吧。”

“明白了,那,现在呢?你的族人认为现在生活的更好还是过去生活的更好呢?”

这还真不是一句胆大包天就能解释得了的,说白了,也是不得已,毕竟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东汉,他相信不会有人对这句话的理解可以比他更深。

“都起来吧,本朝以来虽然禁止民间私藏弓弩铠甲,但其实出了洛阳城,这法律早就已经没人遵守了,这陈家堡垒光望楼就这么多,若说他们家连弓箭都没有,这岂不是在骗傻子么?怎么,朕看上去很像傻子?”

李典这才松了一口气,颤颤巍巍站起身:“是。”

这庄园在天下大乱的时候竖起了高高的城墙成为堡垒,难道在天下太平,它没有高墙的时候,就不是一座横亘在朝廷与百姓之间,一个几乎牢不可破的堡垒了么?

“那经济状况呢?你们荀家可以做到自给自足么?”

荀悦苦笑道:“根源还是在颍川这块地上,这颍川的世家大族,太多了,虽说这荀、陈、韩、郭、钟等都是累世公卿,但其他的小家小族也都是官宦世家,偶尔也是能出一个两千石的,而一个地方的土地、人口就这么多,你想兼并,人家也想兼并,再加上大家都是姻亲之家,也都不好撕破面皮,这一来二去的,颍川可不是小豪强遍地都是,却就失去大豪强的土壤了么。”

刘协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李典说的这个,他差不多已经理解到了,而且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给他开窍一样,但又好像还没有开透。

“基本不太需要吧。”

荀悦的表现就比李典要高多了,毕竟他现在这个身份地位确实已经没什么不敢说不能说的了,只要不是大不敬之言,都可以与天子坐而论道。

“哦~,所以说反而因祸得福了么?”

于是当一下午溜达完了之后,刘协在回到原本属于陈倘的房间里之后,却是依然不肯见陈倘等陈氏族人,抱着疑惑的心情,只管他们要了些酒水小菜,而后将关羽都给赶出去,只留下李典和荀悦两个人留在了自己屋里,在他们两人面前各拜了一个杯子,而后亲自为两个人斟酒。

“回陛下话,一来,老朽今年土埋半截,实在是已不知还有多久可活,您让我拖家带口去河南尹生活,这实在是没有那个心气儿了,再说老朽在陈家也生活了近十年,已经习惯了,家中的几个儿子女婿现在也都在陈家做工,我那大儿子甚至还娶了陈氏庶女为妻。再说实不相瞒,老朽在这作坊中也是一个工头,我若是真的走了,这边的好多活儿就都耽误了,一来是不忍对主家相弃,二来,这作坊中大多都是老朽的乡亲,我那还带着六个徒弟,其中一个还是我的孙女婿,我若是走了,他们也不好继续生活。这作坊上的事,一个萝卜一个坑,可以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老朽,实在是走不开啊!”

李典只好道:“以前先帝还在的时候,家里其实没陈家这么大,人口倒是确实比他们家,用的佃户和租客并不多,住的比他们家小多了,占地面积虽然多但大部分都不是连成片的,说是跨州连郡之家,但那也是因为占地太不规则了,东一片西一片,有的地方就是一长条,怎么说呢,汝南陈氏毕竟是名门望族,还出过陈藩这样的名臣,有些地方确实不是我们李家这样的豪强之家能比的。”

然而到了西汉中晚期豪强并起,尤其到了东汉以后,因为豪强大族的崛起,国家彻底进入到了豪强社会,庄园经济已经彻底取代了小农经济。

这个道理那些豪强大族就算不懂,但也不妨碍他们本能的做出选择。所以,即使面对是刘秀、以及自己这样威望厚重的,名为中兴实同开创的帝王,他们也同样会勇敢的举起反旗。

可是再一想,还是不对啊,如果说上层建筑必须适配底层的生产关系,那先进的生产关系必然取缔落后的生产关系,这不也同样是铁律么?

然而结果呢?貌似庄园经济这东西也就在东汉至魏晋时期流行过啊,刘协虽然不懂历史,但是在他印象里的古代社会,可不是庄园模式的啊。

好像……水浒传里的世界是另一种经济模式?

水浒传是宋朝的事儿,不对,那是明朝小说,说的是明朝的风土人情,那么为什么,至少在明朝的时候,庄园经济就没有了生存的土壤呢?

反对上记工作同样也是一样的道理,刘协这一朝只会比刘秀时代反抗的更激烈,因为刘协是摆明了要收财产税的,上计工作越是详细,他们要缴纳的税赋也就越多,而缴税实际上就是在增加庄园经济的生产成本。

西汉时期,尤其是西汉早期,整个国家都被打烂了,贵族阶级被整体的打掉,加上人口因连年征战和暴秦暴政确实是稀少,导致整个社会的经济结构完全是垂直的,即官府,自耕农,就这两级,那会儿也没什么豪强大族,老百姓几乎人人都有一块不小的田产,这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农经济模型,老百姓人人都是货真价实的小农。

一个国家的强大与否从来也不在于他的国力,而在于其执政政府所能调用的力量。

更严重点,当盐铁专营后由国家通过规模效益所生产出来的产品,如果其销售的价格已经低过或是接近了这样的小庄园的生产成本时,庄园经济就会崩溃,如陈家这样的豪强就无法继续维持自己的地位,而对于那些受雇于陈家,生活在庄园里和庄园周边的普通百姓来说,也未必就是好事。

明白了,这下他全都明白了,这老头儿的一番话,真的让刘协有一种拨云见日之感觉,好多事儿一下子他就全都想通了。

这样的内部小循环经济既坚强又脆弱,因为其经济小循环的特性,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被严重绑定的,他的社会关系与整个堡垒息息相关,如这个老木匠一样,在他的全家老小都已经深深的被绑定在了陈家这个大庄园里,他走不了,朝廷也没有能力为了他一个人,把他全部的社会关系都给搬迁到河南尹去。

“哦?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没记错的话,六级工匠,尚书台给的政策应该是按照两百石小吏的待遇来算的吧,如果是外地人,拖家带口的不方便,可以按人才引进的政策,安顿其直系亲属的工作,直系亲属在六口以上的,还可以在河南尹分一块五十亩左右的上好良田,这事儿我印象挺深,八级工匠制,是我亲自命令糜竺办的,老人家,这政策,你知,还是不知?陈家人跟你说过么?”

“可现在你们来到了河南尹,干脆点说就是住在了天子脚下,别看你现在也是列侯,但洛阳脚下现在可是权贵云集,不敢说列侯遍地走乡侯不如狗,但你们家惹不起的人家,那还是很多的,你们在河南尹生活,真的比在兖州老家来得更有安全感,也更舒心么?没事儿你跟我说实话,我今天就想听实话。”

最起码,他好歹也是看过水浒传的,水浒传里的镇关西作为屠户,也是因为要摆摊去市集卖肉,所以才被凶恶的军官碰瓷活活打死的。

怪不得这些个豪强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二百年前敢跟刘秀呲牙,今时今日,面对我这样一个三兴之主却也依然有胆子刺杀荀攸这样的一位天下重臣。

李典则答道:“是真的,陛下对我们李氏似乎是颇有一些误解,即使是黄巾之乱爆发,我们李家最强盛的时候,也远远没有陛下说得那么厉害,莫说太守、刺史,真来一个强势一点的县令,我们家也必然是要伏低做小的受着的。”

“哦?这可就奇了怪了,明明放着吏户的机会不转,宁愿做个租客,这可实在是让我想不通了,老人家能否说明一下您这样选择的理由呢?”

李典可就真的是受宠若惊了,接过手中酒杯的时候手都是抖的,还没等喝,天子的第一句话就把李典的酒杯都吓得掉在了地上。

一句话,就把李典吓得狼狈不已的跪在了地上。

“这……说实话,是有一点,但天子您给的,比我们失去的更多,我们李家虽是大族,但此前确实也只是豪强而已,家里身份最高的也不过做到县令,而自从本朝以来,不但我现在已经做到两千石高位,家中通过宿卫成功外放,做到六百石以上高位者已有数十人之多,家中对天子自然只有忠诚感激之心,如何会有怨愤之言呢?”

“别抖,杯子拿好,你不肯让我给你斟酒你就自己斟,这特么又不是断头酒。”

“自然是不能的,这颍川之地离着京城本身也近,我们这几家都是姻亲,又代代都有人在朝中为官,关系都比较不错,平日里这交流还是蛮多的,况且家中大人也都有俸禄(汉朝俸禄是一半实物一半钱,实物也不是真的只发粮),说实话,若是这天下处处都能像颍川一样,这反倒是天下太平了,不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其他地方也出不了这么多的官吏。”

刘协闻言,却是低头沉思了好长好长时间。

“原来是这样,如此一来,好多事儿也就说得通了,谢谢你们,跟你们这么一聊,许多事儿终于是被我给想通了,改革之事,势在必行,但确实不能硬推,马大爷也的理论也没有错,错的是这个庄园经济本身,这庄园经济压根也不能代表更先进的生产力,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社会经济的毒瘤,而既然是毒瘤,那就必须得铲除它,否则等这个毒瘤长得太大,堵塞血管的时候,那这国家也就必然会走向崩溃。”

见俩人都有点迷茫和懵逼,刘协笑着解释了一句:“庄园经济的命脉,在于它的人口数量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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