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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免礼。”奇台皇子知祯说。太上皇的子嗣中——太上皇一脉中——只有他一个人未被困在汉金城里。

他已经松开头发,已经躺下准备入睡了。他任由另外两人帮他除去衣袍,把自己弄得跟他们一样,跟夜里的番子一样。他迟疑片刻,穿上了自己的靴子。任待燕有一种冲动,想要帮他,可他没有动。他递给皇子一把小刀。长刀他只有一柄。

随后任待燕取出一个随身带来的卷轴,把它放在草垫上。放在那里一眼就能看得到。

“那是什么?”皇子问。

任待燕只是说:“好叫番子看看。”

他又看看毡包后面。刚才康俊文从那边出去了,现在又带着一具看守的尸体折返回来。他把尸体丢进来,然后又出去了。他把另外三具尸体也搬进来,动作既迅速,又安静。又是个好主意。这几个死人被发现得越晚……

康俊文把事情料理完,直起腰来,等待命令。皇子走过去,抬起脚上的靴子,朝离他最近的看守脑袋上踹了几脚。任待燕心想:他有权这样。

众人从毡包后面出来,番子广大黑暗的营地里没有一丝异样,也没有警报。营地另一头点着几堆营火。远处传来醉醺醺的声音,有人还在唱歌。轻柔的雪花从沉重的乌云里飘落下来。透过漫天雪花织就的裹尸布,汉金城里的声音显得缥缈遥远,仿佛已经融入过去,成为一段骇人听闻的历史。

卓夫子曾经在林中训诫说,忠孝大义,人之根本。圣道教的见解却略有不同。圣道教讲究万物平衡,这其中也包含了讲故事的方式和故事本身之间的关系。

所以,即使是在暮年,即便人们都体谅,甚至乐意听老人往故事里添油加醋,康俊文说起番营救驾,以及随后的种种遭遇,也从不故意夸耀年轻时的这番壮举。

或许正因为他讲述往事时只是娓娓道来,从不刻意吹嘘,这些往事反倒更能引起听众的共鸣。他本可以多讲讲自己,可他从不这样。他知道人们来他这儿是想听什么;至于他自己,之所以德高望重,受人尊敬,不过是因为当时他就在任待燕左右,于是如今他被人们看作是任待燕的化身。他自己的脸——那时还很年轻——不过一汪池水,映着天上的明月。康俊文不知道这比方算不算恰当,反正他就是这么想的。

康俊文也知道,回忆可能出错,也可能丢失。比方说,他成亲那天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然而很久很久以后的,有关妻子去世那会儿的所有回忆都已经混沌不清了。

他们离开拘押皇子的毡包。都统制领着他们朝营寨另一头走去,尽量远离进来时遇见的守卫。任待燕压低声音,分别同康俊文和皇子说了几句话。康俊文一直觉得任待燕交代的是同一件事情,不过他也不确定,这就让故事变得不好讲了,或者说,这让故事有了破绽,变得飘忽不定起来。

康俊文听到的话很简单:“走,就跟在家一样,假装去别的地方。”

三个人走得很快,但没有跑。他们看见篝火边上有人,正把一只酒壶递来递去。这些人既不放哨,也不像是受伤了,康俊文闹不清楚他们留在后头干什么。夜色里,不知道这几个番子有没有看见这三人,总之没有人在意他们。

众人往营寨南边走,那边可能有守卫,经过一座门前没有营火的毡包时,任待燕叫另外两人去毡包那边停下来。他又小声分别对他二人说了些什么。在他们南边,从城里传来尖厉的声音;这声音忽高忽低,一刻不绝。康俊文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些声响。他也不会忘记,当时自己多么想动手杀人。

动手杀人的是都统制。

前面的守营士兵散得很开——任待燕是看到了,还是早就料到了——不像进来时见到的守卫那样聚到一起。他又抽出弓来。

他每次都是抵到近前才放箭。第一个守卫刚倒下,康俊文就快步上前,站到那人原来的位置上——这样那人旁边——在右边——的守卫看过来,就会看到这边还有人在站岗。过了一会儿,旁边那个守卫也一命呜呼。皇子知祯站了过去。

此时任待燕已经去了西边,不见踪影。那边还有个守卫,他的命运就此没了悬念。康俊文站在原处,脸向外冲着南方,像个忠于职守的哨兵。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走过来,一个阿尔泰的声音叫道:“他娘的轮到我了。操!你喝酒烤火去吧。”

康俊文镇定地转过身来,假装要跟人打个招呼,同时抽出刀来,一刀捅过去——捅进扎了支箭的死人身上。

“干得好。”都统制手里拿着弓,一边小声说,一遍弓着腰走过来。

康俊文说:“还要过来两个。”

“来过了,”任待燕说,“没事儿,可以走了。”

“咱把它撑起来。”

“你来。”都统制说,在康俊文听起来似乎颇有兴味,“我可不会。”

“看着。”康俊文安静地说。他把第二具尸体拖过来,把他面冲南摆好,又让第一具尸体坐直,倚着另一个人的后背。这样从远处看,就像是还有个守卫,只是不知是蹲还是坐。他替任待燕拔下那两支箭。

“不倒就没事,”他说,“兴许还倒不了。”

究竟倒没倒就不得而知了。随后他和任待燕溜到皇子那里,看见皇子身子僵直,向外张望,像是在放哨一样,然后三人一起——终于跑起来——出了敌营,进入夜色。

这期间始终没有人发出警报。

当初认定康俊文是个当兵的好料子,任待燕就感到十分高兴,如今他的眼光得到证明,又让他兴奋不已。

这个康俊文,虽然是个新手,在阿尔泰营地里却着实露了一手。左边有火光,不过他们要去的地方一片漆黑。他在皇子身边,伸出一只手,以防皇子摔倒。任待燕一时担心能不能把他们带回拴马的几棵栎树那里。就在这时,他看见一直火把的亮光,前头有人。

“别动!”他突然说,又转身面对康俊文,“要是我没回来,带殿下绕到城西,进竹林里找到其他人,向赵副都统制复命。奇台就靠你了。”

不待回答,任待燕便已经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从背上取下弓,搭上箭,动作轻柔,就像用手拂过头发。他压低腰身,行动迅速,安静得仿若鬼魅。尽管他也害怕。万一对方人数众多,万一他们发现并且牵走了马……

只有三个人,刚过来。这几个骑兵下了马,一边交谈,一边牵拴在那里的三匹马。听声音,他们并无警觉。大概已经喝醉了,没准儿还以为是在戏耍其他骑兵。城内一片火海,他们不会料到居然有奇台士兵逃出来。

任待燕杀过许多人。杀掉一个本性不坏的人,这感觉糟透了。可是几年过后,再杀人时你可能压根儿不会想到这其中的利害。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你会告诉自己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有些人从不想这些。任待燕就认识一些人,他们把杀人当做消遣。他认真想了想,当初是如何不再为自己的刀下冤魂而忧心。

他放出一箭,搭弓,再射,跟着是第三支箭——三人里有个人举着火把,这让偷袭容易许多。自然地,他把那个人放到最后处置。

这回可不像在阿尔泰营地里那样安静。一来,这三个人凑在一起;二来,拿火把的人看见头两个人倒地。他失声大叫起来,一匹马人立而起。

任待燕右边传来一声惊叫。

有四个人,不是三个。这个人可能刚好去别处出恭,不然就是他忠于职守,因为这些不寻常的发现,于是在这一带巡查。

这声惊呼要了他的命。任待燕丢下弓,穿透黑夜,循着那声惊叫冲了上去。那里有个阿尔泰人,站在白雪覆盖、坑坑洼洼的野地里。

任待燕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这种双手刀用来突刺并不称手。他像在夏季的麦田里一样,把双手刀舞得仿若长柄镰刀,只一挥,任待燕又多了一笔他死后要结清的命债。

可在死之前,任待燕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汉金城已经无力抵抗。他想起城中的平民百姓,想起了城中的女人,还有孩子——他们永远都不会长大成人了。他才没工夫去想他脚边这个番子的爹娘。

他在地上擦干刀上血迹,捡起弓,回来让另外同伴跟上。他们不仅把七匹马全都带走,还取下一个死人的刀和腰带,递给皇子。康俊文默不作声地收回任待燕的箭,将它们物归原主。

三个人返回竹林时,雪已经停了。任待燕一边靠过去,一边像在水泊寨一样学了几声猫头鹰叫,好让赵子骥不要动手。

众人回到竹林,在地道口下了马。任待燕环顾四周,四周一片漆黑,只能看见几个人影。如果将来奇台再兴,汉金雪耻,那这一切都始于这片竹林。

任待燕说:“成了。必须尽快南下,后面有追兵,命令骑兵在路上与我们会合。知祯殿下跟咱们一路,咱们需要水食衣物。”

正如先前所料,听见皇子的名字,所有人都下跪行礼,他心爱的女人也不例外。

马蹄声,呼啸声,脚步声,惨叫声,他都能听见。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仿佛吞下了好几条蛇。齐威站在院子里,站在库房前,尽管火势还没有蔓延过来,但到处都有火光,能看见烈焰从房子里蹿出,舔舐着屋顶的飞檐。

大院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他知道很快就不会这样了。他提着把剑。有几回他觉得这副尊容着实滑稽,可过一会儿,虽然还提着剑,却又不觉得可笑。他根本不会舞剑,可是,事已至此,这样起码算是死得其所。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守在这里,防备着那些上街搜刮民财的士兵。那是奇台的军人。齐威想要阻止他们,可他也知道自己这架势根本唬不住人,不过他还是心存侥幸,或许这些士兵宁愿去别处看看,去那些根本没人看守的地方,而不是跑来冒哪怕一丁点风险。

可现在城里狼奔豕突的是番族士兵,他们来了可不会这么想,而且番子一定会来,哪怕这里不过是宗室诸宅里阴沉沉、不起眼的一角。齐威心想,番族骑兵进城之初会直奔皇城和花街柳巷。不过他们也会来这里。今夜不来,明早也会来,总之不会太晚。他抬起头,看看漫天大雪。雪花轻柔,真美。

他想起了父母。当初父亲语调轻松,自信满满地说,番子前来,不过是图些银绢。只要给足钱物,他们自然就退了。“这之后,”父亲说,“咱们还会在榷场把钱赚回来,跟往常一样。”事后有些人会受到查办,新官家会新任命一批大臣,一切都会照旧。

父亲在宗室诸宅的另一头,这会儿已经死了吧。还有母亲。一想起阿尔泰人是如何攻城略地的,齐威真希望母亲已经死了。真是个让人揪心的念头。母亲为人刻薄严厉,可是齐威尊敬她,她也尊重齐威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的选择——就她所知道的那部分而言。

齐威的妻子也是母亲相中的。婚后多年,他们夫妇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后来二人关系却变了。至于是什么时候、又如何发生了转变,齐威至今也说不清楚。有些时候,男人对妻子、对生活还有其他的需求。

他想起寇尧,他的管家,他的爱人:这些念头也并不费解。齐威要他带上孩子去南方,要好好的。这个世道能让带孩子的男人有多安稳,他就要有多安稳。在这件事上,他已经竭尽全力去安排了。至于珊儿——他的发妻此刻应该已经出城了。

但愿如此。昨天珊儿戴着那顶滑稽可笑的帽子过来,要他随自己一起逃。齐威没有答应。然后他们互相道了珍重。总有那么个临界点,越过之后你就没办法离开自己的毕生事业、没办法离开自己所爱,齐威就已经过了那个点。

他的事业和追求,大部分就在他身后的库房里。此刻他站在这里,手里笨拙地提着一把剑。他不想说自己当前的举动有多伟大或勇敢,他只是在苍天和鬼神面前做了回真正的自己。也许这在某个程度上说,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他听见一声轰响,跟着是一声长啸,他浑身一哆嗦,害怕了。他朝左边看去,一道橘红色的烈焰直冲云霄,那边还传来一声声惨叫。宗亲宅外有一匹马倒下了。他站在这片空旷的大院里,握紧了手中的古剑。

在他身后,那上了锁的库房里,陈列着充满魅力与威严的古董,有的来自第三朝,有的出自第五朝,也有短命的第六王朝的物品。还有鼎和钟,其中有一件体积巨大,齐威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它从淮水带来汉金。涂过漆的桌子上摆着玉器,玉器的颜色有翠绿有奶白也有牙黄,怕碰坏了,全都放在盒子里。有一件雕像近乎全黑,齐威十分喜欢。库房里还有雕像、饰品和花瓶,有巨大的酒器以及珠宝。有的杯碟碗盏,其历史比奇台还要漫长。还有简册——官府的规章法令,私人笔记,诗人的往来信函、诗歌、散文,甚至有一份死刑的判决书。这间高顶的库房里还有许多石柱的基座,齐威和妻子曾经花了好几年时间来将其上的纹饰拓印下来。

这些东西,还有存放在家中的古董,都是他毕生的心血和荣耀,是他的命。齐威突然想道,我这一辈子就像是一个渺小的人,举着一支渺小的火炬,回头看,再回头看。他这一生都在努力探究奇台的前世今生。像这样,他想,也算是不枉此生吧。

他一点剑术都不懂,只知道握住剑柄来回地胡乱挥舞,就像幼儿挥舞着竹竿假装自己是古代的英雄一样。等幼儿长大了,真正开始接受教育,他们就会明白,这样的梦想在第十二王朝可上不得台面,再然后,他们就会留起左手小拇指上的指甲。

最初闯进广场的番族骑兵没带火把,别处的大火也距离这里太远,所以齐威躲在库房一旁的阴影里,一时没有被发现。有个骑兵来到上锁的库房门前,齐威用尽全力一剑挥出,当真把那人砍伤了。这一剑劈在番子身侧,手上一震,用力之猛把齐威自己吓了一跳。而他的感受也仅止于此。另一个番子一刀刺进他的肚子,又猛力朝上一挑。齐威身上全无披挂,只穿了一层层用于防寒的衣服。这一刀要了他的命,送他过了鬼门关,沉入永恒的黑夜。

在他身后,库房门被砸了开来。库房内漆黑一片。里面陈列着齐嫪之子齐威和他的发妻——词人林珊——多年来小心整理造册的珍器古玩。一番劫掠过后,这些东西被尽数运往北方草原。一同去往北方的还有别处的巨量财富,以及许多奇台百姓。这将是一趟可怕的行程。

人的一生有很多种方式度过。齐威一生并无显名,他却为国家,为天下做出了一份真正的贡献,这份贡献,大多数天潢贵胄却都不曾做到。他为人古怪,却无亏大节。汉金陷落时,他也是死得其所。他死后无人收殓,那天夜里死去的人都是如此。和别处一样,汉金城里也添了无数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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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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