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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奈何途
长安四门大开,数万妖卒滚滚而出,一路西进,一日功夫,已进百余里,抵达马嵬坡下。
马嵬坡前,此时千树梨早谢,万朵碎玉飞琼,尽化浮尘泥土。
“停!”
纪若尘军令一出,数万妖卒便齐齐停住脚步,如臂使指。隨后软轿轿帘掀开,纪若尘自轿中步出,先环顾四野,再向隨行將军们吩咐几句,各將军便率领部眾,守住了各处交通要道,將马嵬坡围了个水泄不通。
纪若尘则不动真元神通,一步步慢慢向坡顶山神庙行去。道路两旁,儘是有些年月的梨木,一棵棵生得枝杆盘虬,根枝间儘是岁月风尘。当此隆冬时节,梨木本该生机俱寂,潜藏深眠,以待来年开春时节才是。可是这山间的梨树却是刚刚勃发,隨即凋然零落、委顿成泥,转瞬间繁落尽、生机消逝,充满了怨懟愤恨。
纪若尘信步上山之时,神识早覆盖了整个马嵬坡,此地之事,已大略猜出十之六七。只是他即不知道为何自己当日心中会忽然悸动,也不知为何这满山梨木,看上去如此怨戾。
当他进入山神庙,站在庭院中时,神识已如水银泻地,布满了整座小庙,將点滴气息一一匯聚,重行在识海中映出。於是纪若尘便看到千名禁军鼓譟叫嚷,挥刀抢枪,要衝进庙中。眾內侍和侍卫用身躯死死护住庙门,將军卒据之於门外。正殿中,明皇面色苍白如纸,正向伏地不起的高力士说著什么。接下来,便见杨妃与高力士出了正殿,向东首偏房行去。再下一刻,则是杨玉环悬於三尺白綾,然后高力士指挥眾军士將偏殿推倒,权做掩埋。
看到杨玉环將三尺白綾绕在颈上时,纪若尘脑中猛然炸起一记无声霹雳,剎那间被震得一片空白!
这一刻,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只觉得周身肌肤如炙,似乎身旁儘是熊熊凶焰,隨时可將他烧成一堆焦骨!
虽然纪若尘修为早已今非昔比,然在这烈焰焚城中,却始终难辨真幻。他勉强张目四望,但见视线所及处儘是熊熊烈焰,透过吞吐的火焰,扭曲的烟气,勉强可看清些燃烧著的楼宇亭台、倾颓中的参天古木。他在烈焰中强自张目,刚看得短短片刻,眼中即是一阵刺痛,这烈焰焚城旋即暗了下去,一切復归黑暗。原来他的双眼,竟被灼得一时不能视物。
只是虽然世间尽没,可那渐行渐远的背景却清晰起来,於是那浮自心底的痛,也便再也掩盖不住。
纪若尘一声大叫,猛然自黑暗中挣脱出来。他双膝跪地,全靠双手撑著,才没有倒下去,身上冷汗阵阵涌出,早將他单薄衣衫浸透。汗水涔涔而下,在他身下匯成一汪小水。
好不容易,纪若尘才喘息稍定,全身上下如欲虚脱,不仅真元空空如也,就连体力也所余无几。山河鼎內,一片冰冷,冥莲尽失灵气光泽,只莲心最深处还残留著一星湛蓝,那是最后的熐炎。
纪若尘挣扎著站起,环顾四周。周围仍是那座破败小庙,院中可见两处残留篝火灰烬,早已冰冷。正殿殿门半开,里面隱约可见拼在一起的香案。西偏殿尚是完好,东殿则已是一片瓦砾。空中早是铅云密布,寒风吹过,洒下纷纷扬扬的雪片。
纪若尘运起仅余真元,右手一挥,东侧偏殿瓦砾纷纷四散,落出下面的殿面来。在这废墟下面,仅压著一袭华裙,却无杨玉环尸身!纪若尘似早已料想到了这结果,只是暗嘆一声。自在苍野生死博命之时,支撑著他坚持下来的理由之一便是復仇,可此时真见过杨妃自縊,满腔怒火,忽如春雪化了,渐渐逝去。明皇仓皇西遁后,也不过走了百余里,妖卒发力,最迟一日夜功夫就可追上。
只是明皇虽在,可纪若尘已生不起杀心。
立在这座淒清冷僻的小庙中央,纪若尘心底也如这朔风飘雪的天,渐渐落寞。他神识归於冥莲莲心,与最后那星点溟炎融为一体,归於孤寂。在太极殿温养大成的人间帝王气,至此渐渐消淡。
一张一伏,合乎天道。对纪若尘来说,借太极殿修成的帝王之气,已是气势之巔,此刻归於沉寂,正暗合了大道。
不过於他內心深处,其实也有些想不明白,这次的气势消沉,是潮生潮落的顺势而为,抑或又会是掺著些別的什么。
待纪若尘步出山神庙时,天色已晚,鹅毛片大小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早將远近群山装点成一片银白。大军来时的官道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行路艰难。在这大雪朔风的天气,又近黄昏,別说是荒山野岭,就是官路大道上也看不到半个人影。妖卒虽不若常人那般畏冷,但在寒风大雪里站了半天,也冻得嘴唇青灰。方圆几十里內,唯一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就是坡顶的山神庙。可是有军令在,就无人踏上坡顶一步。
纪若尘逕自穿过一眾妖卒,回到软轿,淡淡吩咐道:“回长安。”
轿旁將军们俱是一怔,不禁问道:“大將军,明皇最多就跑出了百余里地,虽然下了雪,可是我等若轻装疾进,最多天明时分就可追上他们。属下已验过周围痕跡,那明皇身边最多也就一两千的军马啊!”
软轿中沉默片刻,纪若尘方道:“回长安。”
自成军以来,纪若尘军令最多只下到第二遍,而且从不解释。诸將军也知违逆不得,各自散开,收拢部队。依著济天下传下的法门,各部掉头,依序而行,片刻功夫又是一只严整大军踏雪夜行,向著西京滚滚而去。
软轿之中,纪若尘双眼平视,瞳孔中隱约浮现一丝蓝色。虽然软轿封得密不透风,他亦不再神游,全部神识尽守在冥莲莲心处一点虚无之中,可是轿外百丈之地一一木,一雪一尘,皆在他心底清晰映出。
黑沉沉的天空中,雪片纷纷落下,如同永无止歇。
於纪若尘来说,这场爭战,至此已然结束。余下的,就是安禄山自己的事了。至於这只妖军,也不会遵奉除他之外任何人的命令。这只军队青墟战时还有用处,青墟战罢,也就到了一切该结束的时候了吧。
不过半载年余之后,这些妖卒身上阴气灵力耗尽,便会与普通人无异。虽然许多人折了十余载二十来年的阳寿,不过身材力气都大了许多,灵活迅捷也远超常人。特別是这些妖卒都是经歷过无数杀阵的,本朝这场仗还有得好打,无论是郭子仪还是安禄山,都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兵丁。他们阵前浴血,家人便能多得几年温饱,甚至还能添一两亩薄田。乱世当中,人命本贱,芸芸眾生其实也不过这么几个选择而已。
好在除纪若尘外,妖军中还另有一个主事的,名为济天下。此人在河北道挖地三尺,中饱私囊之余,总算尚有一分公心,给军中留了不少钱粮。占据西京后,济天下更不可能放过这座千年古都。如若等西京也被济天下犁过,那为纪若尘效死数月的妖卒也就能有足够丰厚的餉银,战死的也该有一份抚恤。
也不知是济天下真对天地存了几分敬畏之心,还是为了掩饰自己对银钱的喜爱,他总是號称要在绝境中留一线生机,以体上天好生之德。於是凡是被他治理过的地方,家家户户皆有余粮,可以勉强撑过青黄不接的时节。无论原本是富商大贾,抑或只是贫苦佃农,只消在济天下治下过得足月,便会变得一模一样。济天下逢人便说,眾生平等,本该如此。
半边神州,皆是瑞雪飘飘。如此寒夜,本该是一家老小煨在温热炕头,喝一杯老酒,议邻家短长的时节,只可惜自安禄山起兵至今,几乎淮河以北皆被捲入战火。神州大地,处处烽火,抓丁的抓丁,征粮的征粮,千千万万百姓,少有不饥寒交迫、游离失所的。更多人家,则在如此寒夜,无米可充飢,无柴可取暖,还要伤悲刚刚被征入军中的父子兄弟。不管是否已传来噩耗,乱世之中,被征入军中,能够生还者十中无一。
安禄山乃是北地胡蛮,性喜悍卒猛將,麾下十万大军,尽都是本朝一等一的精锐。他又颇知军事,深諳兵贵精而不贵多,因此虽然攻城略地,却只抢粮,並不急著征丁。安禄山、史思明、安庆绪三路大军合计征的兵,与纪若尘一路相差无几。相较之下,封常清自到洛阳后,前前后后合计征丁二十万,又调民夫三十余万,有敢不从者,尽斩全家,连坐坊里。封常清连场大败下来,五六十万男丁能够侥倖留得性命的只余数万。然而这些男丁多丧於安禄山大军之手,这笔生灵涂炭、百姓疾苦的糊涂帐,也不知该算到谁头上去。
修道凡俗,虽共生在天地之间,却实在天渊之別。神州大地虽是战火连天,然而对於修士们来说,这场战乱,正离他们渐行渐远。
天台山终年云雾隱隱,细雨若丝,山秀而不软,气清而不妖,虽是隆冬季节,幽谷深山处却仍是碧树葱鬱,溪水潺潺。
在一处清幽雅致,妙趣天成的山谷中,有垂瀑数道。瀑后隱著天然洞府,深幽曲折,洞壁上覆满了青苔。如若有识货的修士在此,当会认得这片片青苔色作藏青,厚而软,韧且坚,更隱隱透著红纹,构成朵朵若隱若现的奇。这便是於天下至阴至湿处方会生长的天下奇药六阳。休看洞壁广阔、遍布青苔,可是苔上大大小小的六阳合共也就是四五十朵,大小不一。
洞中有数道清泉,蜿蜒而流。清泉匯聚处,是一口不知深浅的寒潭,潭中石上生著株晶莹剔透的小树,树高仅尽半,生九片叶,结三颗红果,鲜艷欲滴。潭水中波纹隱隱,可见有数条指头大小、通体银白的小鱼在穿梭来去。
潭水边,立著一张石床,两方石案,又有石几玉凳,洞壁上凿著几排书架,架上儘是古书。也不知是如何在这阴暗潮湿的石穴中不腐不坏。
石洞中虽然阴寒潮湿,却冷得极是纯净。哪怕是个凡人,在这里待得久了,也不会觉得寒冷,只会感到神清气爽。
如此福地,便是天下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灵墟,前代白云先生曾於此修炼百年,终成道果。
石洞中隱雾忽散,一个灰袍女子行了进来。她著一身素淡灰袍,满头青丝简简单单地挽了个髮髻,用根粗麻布条束在头顶,腰上插著根拂尘,木柄粗糙,完全是由根未去皮的树枝製成。通体上下,也就腰间悬著的一块玉佩翠得青翠欲滴,看上去不是凡物。
这女子看不出年纪,也不施粉黛,驀然一见也就是面目清秀而已,但越看便越是耐看,似乎天下钟灵之气,尽集於她一身。
她怀中横抱著一个女子,行到石案前,將怀中人轻轻放置在石案上,注目凝视。
案上女子不著华服,不佩金饰,青丝散乱,只著了一身素白內裳。她面容安详,似是在深深沉睡之中,脸色苍白无血色,眉间还有一丝丝微蹙,却不掩那倾国倾城的容貌,正是歿在马嵬坡的杨妃玉环。
案前女子良久良久,方伸手替杨玉环理了理散乱青丝,又將那条白绞从她颈中轻轻解下。她如兰五指,虚虚抚过杨玉环身上各处关窍。只是她再是神通广大,奈何杨玉环魂魄早已烟消云散,又如何寻得回来?那灰衣女子其实早知这结果,可是无论如何有些不甘,仍是忍不住试了一试。
终於,灰衣女子收了回手,轻轻嘆息一声。她左手握著白綾,右手掐诀默算片刻,忽然冷笑,自语道:“我灵墟一脉本代仅太真可传衣钵,竟然遭此绝手。罢了,罢了,我就拼却误了修为,却又能如何!青墟之上,再见生死吧!”
灰衣女子素手一招,寒潭中玉树上便有一枚朱果自行脱落,落在她掌心。她將朱果收於怀中,也不取其他器物法宝,便自向灵墟外行去。
青城峰顶,飞来石畔,吟风缓缓立起,遥望茫茫云海,面上微有不悦之意。
远方云海中微观波澜,一个灰衣女子踏云而来。她来得极快,几乎是刚自云海中步出,便已到了吟风面前三丈。她足下踏著朵白云,將手中拂尘一抖,插入腰后,施礼道:“贫道云霓,见过上仙。”
吟风剑眉微锁,淡淡地道:“云道友多礼了。你已跳出生死门,不在轮迴中,既然选了这条路,却又何必来见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之道相去甚远,即便你有心重向大道,业已无回头可能。你走吧,莫要再让我看见了。”
吟风此话说的极是无礼,然云霓也不恼怒,反而淡淡笑笑,道:“上仙无须动怒。我此来求的非是重归大道,羽化飞升。既然云霓当年畏惧轮迴艰难,选择了尸解之道,便再没存过如此妄想。我此来,只是为了那不成器的徒儿玉环而已。若贫道所算无差,对贫道徒儿下手的恶徒应会来青墟生事,到那时我即可给上仙助一把力,又能顺便给他们一个教训。”
吟风眉头更锁,冷笑道:“我乃堂堂上界真仙,见了尔等尸解散仙不发雷轰杀已是手下留情,岂会需要尔等帮手?真是笑话!”
云霓仍不著恼,道:“上仙此言差了。这些恶徒非同一般,里面很有几个妖孽人物,神通非小,上仙怕是比贫道更为清楚。虽然上仙有天雷正法在身,若无贫道分忧,恐怕此役也难免会有些闪失。”
吟风嘿的一声,森然道:“纵是真將这万年道果断送在人间,我也不会与尔等为伍。你走吧,若再囉嗦,休怪我手下无情,將你这五百年不生不死之躯用天雷炼了!”
云霓终是嘆了口气,宛转道:“上仙如此就更是错了,我等尸解散仙虽与真仙不同道,可说起神通法威来,较寻常修士还是强了不少。若与上仙生死相斗,纵不能胜,也当能给上仙找些小小麻烦。可是如此一来,岂不就是令亲者痛,仇者快?上仙不欲联手也罢,可否念在我师徒情重的分上,容我在青城山上,到时候恶徒登山,你打你的,我斗我的便是。如此可好?”
云霓师承前代异人白云先生,白云先生飞仙而去后,她独自苦修,仗著天资绝伦,不到百年便迫近了飞升大关。然而在天劫行將临头之际,云霓道心不够坚定,在或则升仙、或则湮灭的大关头起了波澜,退缩下来,尸解而成散仙,脱了生死,不入轮迴。数百年来,她虽绝了重返大道的可能,然慢慢修行,道行也非寻常真人可比。
吟风已是半仙之躯,灵觉感应与凡人大相逕庭。云霓虽非祸国殃民的容貌,但在寻常人看来,也自气清而华,卓然而不群,恰若绝峰雪莲,傲视人间尘俗。可是在吟风灵觉中,只感到阵阵恶臭扑鼻而来,不觉对云霓更是厌恶。这倒非是云霓体生异味,而是她修行尸解之道,在真仙灵觉中,便是种种难当的恶味。
云霓离吟风不过三丈,恶臭就分外浓烈。关键是顾清隨吟风,修的是紫气化莲的天仙大道,此刻已到了关键时候,最后关头久久不破。云霓的气息吟风感觉得到,顾清便也感觉得到,一旦將顾清从死关中惊动,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云风皱了皱眉,袍袖一挥,云霓立时如受惊云雀,瞬间后移百丈!但见吟风身周百丈之內,不住噼啪作响,无数细小紫雷纷纷扬扬的炸开,將丝丝缕缕的天火拋洒得到处都是。云霓面色微变,她极受这些天火克制,哪怕沾上一点也是难当的苦楚。
吟风淡道:“你当我是寻常仙人,还敢在此妄言!我不欲大开杀戒,却非是有慈悲心。隨便你在哪里,但不准踏入飞来石千丈之地,不然的话,我袖中九天雷发,若你能接下三道,白云先生怕就要偷笑了。”
云霓面上掠过一丝阴冷神色,然而一闪便逝,恭敬施礼道:“多谢上仙成全。”
看著云霓的背影,吟风冷笑道:“畏首畏尾,不敢走坦荡正途,净想些阴险齷齪事,也想成大事、得大道?”
他声音不大不小,根本就不怕云霓听见。云霓去势登时一顿,而后加速离去。那缕怨愤之意虽然微弱,却如何瞒得过吟风去。不过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也根本不在乎日后决战时会否多一个尸解散仙相助。这等道心不坚之人,修为再深湛,又哪堪托负重任?
西京大明宫,朝元殿內,此际可谓风云匯聚,人中龙凤、妖孽魁首,济济一堂。若是个初入上清境界的,都不好意思在殿中站著。
大殿中央,放著一个丈许方圆的桌案,案上便是具体而微的青城山、青墟宫。桌案东首立著苏姀,娉娉婷婷,清幽淡静,若夜曇静放。可是如此清灵婉约的一个佳人,却无人愿意站在她一丈之內。直把这柔弱得似是阵稍大的风就能吹倒的苏姐姐,惹得似嗔似喜眼波四下流转。可是那盈盈眼波落在哪里,哪里的人就会立时神情肃穆,全神贯注地注视著案上青城,绝无分毫旁顾。
於是案上青城,悄然飘起雪。於是苏姀周围,变得更加空旷。
案上青城正面,並排立著太隱、紫云及顾守真三位真人。苏姀乃是从莫干峰上逃出去的,当然这个逃字,只有道德宗较低的弟子才会用,而且也只敢在心里用用。三真人可是知道镇锁苏姀的镇心殿是何等所在,苏口既能脱困而出,若紫微真人不出关,那道德宗全宗上下,恐怕无人能够拦得下她。此刻与苏姀见了,虽在青墟事上联成一气,可毕竟尷尬,於是道德宗一群老道人人盯著案上青城猛瞧,目不转睛。
紫阳、玉虚及太微真人则留在道德宗本山守山,以防为人乘虚而入。三名真人也是全面发动西玄无崖阵的下限。
三真人身后,又立著五名道士,皆是宗內好手,道行均在上清神仙境之上,均不言不动。儘管道行修至这等地步后,道心必是坚毅如一,可是苏姀目光落在身上,这五名道士均莫名的有些心惊肉跳,很有些想出殿远遁的衝动。
云风道长站在案上青城西首,在他身旁,立著个清秀俊逸的青年,装扮似道似俗。他面上隱隱有些玩世不恭的微笑,目光偶尔会在殿中眾人身上扫过,对三真人也没多少敬意。不过他唯一避开的,就是苏姀。此人正是与云风同辈的沈伯阳,不知他答应了紫阳什么条件,才得被允许参与青墟之役。
姬冰仙也立在云风身边,她虽然道行尚不如同门五位上清道人,却在苏姀的眼波扫视下立得尚稳,可见道心之坚毅纯净,显然已远为过之。
大殿角落里,还立著个瘦小枯乾的老太婆,拄著根盘曲如虬的木杖,佝僂著身子,双眼似开似闭,昏昏欲睡。除了苏姀外,殿中倒是无人敢於小覷了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太婆,毕竟云中雾嵐虽不为寻常修士所熟悉,殿中眾人还是很清楚这名字的分量的。
纪若尘立在案上青城的北首,距离苏姀不远不近,正好一丈。或许是因为殷殷的关係,或许是因为炼妖鼎的关係,总而言之,苏姀对他是格外关照些,特意多分了些注视。然则结果却很是落这位十尾姐姐的面子,她的眼波如同清风过石,全无分毫回应。由是,苏姀也隱隱震惊於纪若尘道心之寧定。
玉童孙果也在殿中有一席之地,贴壁站著,一言不发。
大殿另一角,则是龙象白虎二天君。与殿中其余人相比,二天君本是形象特立独行,应该为一眼自人丛中认出来的那种。然而在这暗流涌动之时,殿中几乎人人都是气势含而不发,如峰停岳峙,轻而易举地就將二天君给压了下去。此次下山,龙象白虎各自穿了身道袍,颇有不伦不类之感,白虎天君则用一条黑布缚住了双眼。
朝元殿此刻如是暗流涌动的大海,只有殿心处方得清静,就如漩涡中心。在这漩心中,却有一个意態从容瀟洒,正作指点江山的世外高人状的济天下。他全无分毫道行,贪財好色的性子更说不上有什么道心,因此也就对苏姀诛心般的目光全无所觉。殿中眾人,就是放眼整个修道界,哪一个不是有响噹噹名號的人物?都要顾著点身份体面的,与苏姀暗中斗法也就罢了,如果一个支撑不住,波及到了殿中央的济天下,面子上未免不太好看。这种神念相斗,最是隱晦凶险不过,考验的各人道心,倒与道行高低並无多大干系。
济天下此时此刻已洋洋洒洒讲了小半个时辰,殿中皆是世外高人,隨便哪个身份地位都比他高个七八十倍的,可是现在却人人安静听讲,目光片刻不离案上青城。济天下得意非常,竟禁不住笑了起来,登时那世外高人的淡定形象破坏得七七八八。他或许不知,其实殿中人大半心思都放在苏姀身上,根本就没听他在讲些什么。古来论道斗法皆是从心所欲,哪有一定之规。济天下在这里囉囉嗦嗦地讲著兵法,其实眾人心都不大以为然。殿中认真听著的,也就纪若尘、云风、姬冰仙等寥寥数个而已。
好不容易济天下告一段落,苏姀也悄悄收了眼波,殿中眾人都鬆了口气。苏姀看了看面上得意之色尚未褪尽的济天下,哼了声道:“这可是与真仙相斗,你这点阴谋诡计又上不得台面,能有用吗?”
济天下傲然道:“权谋之策无非手段,端看是谁来用。若是旁人在真仙面前卖弄手段,自然徒自惹笑。然则既然是由济某来主持大局,权谋之道便也成大智大慧之途。”
苏姀哼了一声,根本就没把他自吹自擂的话放在心上。
时已寒冬,又逢乱世,本该是百姓多蹇时节。好在蜀中气候还算温和,又未受战火波及,贫苦百姓尚得一隅偷安。
蜀地多灵秀,然冬季阴湿多雨,別有一番苦楚。但若与北国千里冰封的酷寒相比,却又要好得太多了。
成都外,官道旁,建著家小小客店,前后不过三进的院落,看样子不过有三四间客房,前堂里至多摆得下四五张桌口。客店看上去已有些年头,院墙上几条纹路,看上去土色甚新,应是才补过不久。院中养十余只鸡鸭,一条黄狗。
阴雨绵绵,看时辰才刚过午后不久,可外头的天色已暗得紧了。这样的苦湿日子,除非万不得已,谁还愿意在外行走?是以长长官道两端,不见一人一马。
客店大门半开,透著红彤彤的灯火,暖得煞是喜人,看上去是方圆数里內唯一暖意所在。店中只有一个客人,面前不过四碟各式小菜,桌下却已堆起好几个空酒罈。大冷的天气,这客人却裸露了上身,將粗布道服隨意扎在腰间,手捧酒罈,仰头痛饮。
坛中酒如注奔下,片刻功夫便皆入了他肚腹。这道人喷出口浓浓酒气,抹了把唇边酒沫,隨手將空坛拋在脚边,叫道:“小二!打酒来!”
店中伙计是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瘦弱少年,闻他叫唤,先向掌柜地看了眼。掌柜的立刻骂道:“还愣著干什么,没听到客官要酒吗?我养你这个小杂种,难道就是来吃白饭的?”
少年嚇得一抖,忙奔入后厨搬酒。
掌柜身后门帘內传出一个低低的声音:“这只杂毛喝了这么多坛酒,不会是想吃白食吧?我看他身强力壮的,你这根麻秆再加上伙计也多半打不过啊。”
掌柜的也压低了声音,道:“你这婆娘又懂得什么?看他腰里那块玉佩!卖了怕是足够买我们这样的小店三四间了!”
门帘后传出“呸”的一声,道:“你啥时又懂得看玉了!”
掌柜凛然回道:“我年轻时可是盗墓出身,这是吃饭本领。当年为了娶你过门,可是正经盗了几个大墓,才凑够了银钱!”
门帘后哼了一声,便再无声音。
那少年战战兢兢地从后厨出来,怀中又抱了坛酒,放在桌上。他两只眼睛滴溜溜直转,不住偷瞧道人胸前背后以及右肩数道横竖纵横的伤痕。这些伤疤极细极淡,却又根根笔直,看上去就似是道人的右臂是后装在身躯上一样。少年早嚇得脸色苍白,见道人挥手,立刻连滚带爬地躲入后厨去了。
道人拍开酒罈,却不便饮,而是张开双朦朧醉眼,向店门处望去。若他目光能够透得过门外暗淡天光,绵绵雨雾,便可遥遥望见郁翠青城山。
他道行精湛,其实早將掌柜夫妇的对话一字不差地收在耳中,却毫不在意,那片心思,早已飞到青城山上。
在那片绵绵群山中不知名的山谷內,他曾住了数十年。那数十年,即是囚徒,又走上了大道之途。
此时此刻,他实不知胸中翻涌的,是恨,是愁。一如他不知,若战火起时,是该上青城,还是该悄然远遁。
淒风苦雨,似乎永无止歇,客栈外的天色晦暗如夜,透过绵绵雨丝,仅勉强能够看得清数丈之外。
雨雾中,缓缓行来一个青衣少女。这样阴冷潮湿的天气,她却衣著单薄,虽然持著油纸伞,但在这铺天盖地的雨幕中却遮挡不了太多,外裳早被雨雾浸透,透出些玲瓏曲线。如此寒冷天气,她却没有丝毫瑟缩,脚步从容,一如行走在自家庭院般隨意閒適,好似感觉不到寒意。
雨雾中隱隱传来砰砰的凿木声,少女便向著声音来处行去,一间颇显破落的客栈的轮廓在雾气中渐渐清晰现出。
少女不疾不徐地行著,每一步都落在凿木声的点上,如是,便与天地雨雾相合,徐行渐进,直至客店门口。
透过半开大门,她看到院中茅草棚下,一个乾瘦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手持锤凿,在一块木匾上刻字。所谓木匾,其实也就是块表面刨得稍微光滑整齐些的木牌罢了。这人看装束不像是个木匠,倒似是这家客店的掌柜。当世蜀中虽称富裕,但升斗小民谋生仍然艰难,这样大小的客栈,最多雇得起一两名伙计厨师,掌柜的往往得身兼跑堂厨师数职,在这里自己刻块匾也不算什么。
木匾上已刻了客栈两字,前面却是空白,看来这掌柜的还未想好应该给客栈起个什么名字。
青衣少女寧订立在茅草棚外,安静地看著掌柜刻匾。不过这男人苦思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响亮的名头来,只好站起,向少女苦笑道:“风水学得不精,连个名字都想不出来,倒是让姑娘见笑了,唉!这下雨天的,姑娘是要住店呢,还是要打尖?这雨可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天又黑了,姑娘还是住一晚再上路吧,小店还有间上房,简陋了些,可还算乾净。”
少女笑笑,道:“多谢掌柜的。青衣只是看著这里暖得令人欢喜,所以过来討杯水喝,不住店,一会还要走路呢。”
掌柜將双手在衣衫前襟上擦了擦,道:“这么黑的天,你一个女孩儿家,怎好在荒野中乱走……”
他正在劝著时,掌柜夫人已从正堂大门中挤了出来,瞪眼喝道:“老娘一会看不住,你就在这里跟人勾勾搭搭!”
掌柜惊得全身一抖,慌张道:“哪有此事!我去后厨烧汤,烧汤!”说罢张皇而走,他知道如此事情根本分说不清,上策莫过於溜之大吉。
掌柜遁走后,掌柜夫人向他背影啐了一口,然后上下打量了一下青衣,圆睁的环眼眯了起来,心痛道:“看你这跟水一样的女娃,怎么浇成这个样子!受了风寒怎么办?快进堂去喝碗热汤,驱驱寒气!来,万財那杀胚別的手艺不行,一锅汤,一笼包子是做得不错的!”
掌柜夫人看来平日呼喝掌柜和伙计习惯了,再加上那比掌柜的足足高了一头,宽两围的伟岸身躯,举手投足间自有股霸气,不容违逆。青衣刚想推辞,掌柜夫人大手一张,劈头抓来,把她轻轻巧巧地硬拉入堂內,寻张桌子按她坐下。
青衣举目四顾,见饭堂格局颇为侷促,墙角一张桌子上伏著个光背道人,正鼾声大作。从那扑面而来的酒气可知,这道人醉得著实不浅。
掌柜夫人向后厨看了眼,咆哮道:“人都死哪去了!锅里现成的热汤不会盛碗出来?”
掌柜不见踪影,只打发小伙计端碗浓汤出来。这碗汤汤色乳白,清香隱隱,汤中飘著的几片菜叶也翠得喜人,一道好菜的色香味已具两项,確是平凡处见功夫,等閒难得一见。青衣虽已可不食人间烟火,可看了如此一碗汤,还是忍不住有些心动。她素来率性而为,便喝了个乾净。
掌柜夫人见了,心中欢喜,努力放轻柔了声音,道:“妹子,天也晚了,现下外面世道很乱,可是有不少坏人。你这么水灵的女娃,怎好在荒地里乱走?要是不嫌这里侷促,就住一晚吧。”
掌柜夫人身材伟岸,一脸岁月沧桑,少说也有四十上下,这声妹子却叫得十分自然,不知是真亲热,还是另有別的心思。
青衣认真地想了想,仍是摇了摇头,起身告辞。
掌柜夫人知道留她不住,嘆口气,吩咐小伙计取了几个热腾腾的包子过来,用个包袱皮卷了,硬塞给青衣。
青衣收了,便离店而去,悄然隱没在烟雨之中。
饭堂內忽然传来咣当一声大响,本是醉臥著的道人忽然站起身来,將面前桌子撞翻在地。
“青衣!”他大叫一声,闪电般衝出正堂,然后在绵绵雨丝中茫然站住。
四野苍苍,风雨如晦,哪还有青衣那婷婷身影?
道人怔了片刻,忽然一咬牙,隨便选了个方向,冲入雨雾之中。
掌柜夫人此时方奔出院外,吼声如雷:“兀那杂毛,喝了老娘这许多坛酒,可还没给酒钱哪!天下杂毛,难道都是白吃白喝的吗!”
掌柜夫人吼声轰轰隆隆,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去,可哪见那道人踪影?她刚咒骂一句,忽有一物自天外飞来,正好敲在她额头上,登时將个身躯雄壮的掌柜夫人砸翻在地。掌柜夫人好不容易爬起,刚要大骂,忽然看见地上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正是那道人掛在腰间之物。她疼痛不满立时飞到九天云外,一把抓起玉佩,仔细看了又看,见像是块值钱宝贝,这才笑逐顏开。
掌柜夫人一抬头,忽见小伙计缩在门口,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只向著自己手中玉佩猛瞧,立时骂道:“小杂种瞧什么瞧!你当你是什么人,能有那么好的运气也捡块玉吗?別说是玉,就是块石头也没见你捡块来!还不快去后厨烧水,再慢手慢脚的,仔细你的皮!”
少年唯唯诺诺地去了,掌柜夫人將玉仔细擦了几遍,这才收入怀中,一步三摇地回了客店。
青衣独自在雨中漫行,浑然不知要向何处去。她知道后面那个醉酒道人正在追来,还依稀记得那人道號虚无,似乎是青墟宫中人,道行还挺深湛,不知怎会醉倒在这么间小小客店里。可她现在心中阴鬱,一如这雨天,完全没有心思与他搭话。因此足下稍稍加快了几步,便將两人距离远远拉开。
青衣此际气息与周围浑然一体,虚无完全追踪不到她的气息,又让他如何追来。
只不过,青衣也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她不想远离,也不想靠近青城,便只有隨心游荡。雨丝淋在身上,也觉寒冷。然她丝毫不想抵御,用身体肌肤体会著这透彻肌肤、缠绵入骨的寒。
行过一处树林,青衣忽然听到一阵隱约的抽泣,声音幼细,似是个小女孩。如此寒冷雨夜,在这荒郊野外,怎会出现这么个小女孩?青衣心中一动,即向声音来处行去。
林中一片空地上,跌著个女孩,双手抱膝,將头深深地埋在膝间,两束长长的髮辫早已淋透,垂落在地,和著泥浆纠结成一团。她背心不住耸动,哭得正厉害,一边抽泣一边喃喃自语:“死了,都死了……好多死人,好多血……我不要再杀了,不要!別再逼我啊……舞华姐姐,你在哪里……怎么不来救我啊……我不要再杀了……”
青衣看出这女孩其实不过十四五年纪,不过生得身高腿长,看上去与成人无异。女孩体內隱著一道极凌厉、极霸道的真元,即使以青衣的灵觉,体会到那真元的剎那,也觉有如被一根沾满了鲜血的针给刺了记,隱隱有点不適。这女孩小小年纪,即便是生来便觉醒了夙慧,也不该有如此雄浑狠厉的真元,实不知她修的是何种法门。
这女孩所坐之处,方圆十丈內生机皆无。地面上一堆一堆的炭堆,其实原本都是林中树木,她在这里坐地而哭,坐得久了,周围树木受她体內真元气息侵染,竟然都化炭而枯!
青衣向前行了一步,足尖一入她十丈之內,立觉体內生机外泄,涓滴入海般向那女孩流去。女孩立有察觉,猛然跳起,叫道:“谁在那里!”
她跃起后竟就凝立半空,背后展开双丈许宽、若隱若现的血色影翼,双瞳转成暗红,向青衣望来。
青衣略微动念,即凝住体內生机,不使外泄,任那女孩体內气血如何牵引,都是无用。青衣望向女孩,见她生得极是甜美,若非眉宇间仍有此许稚气未脱,便不输与张殷殷多少。
青衣轻嘆口气,问道:“你修这门道法,需要杀很多人吗?”
女孩儿猛然被勾起心事,面色苍白之极,又有些泫然欲滴。她猛然抹去眼角的泪水,尖声叫道:“你是谁!我的事不要你管!”
那女孩顶心中忽然升起道细细血线,青衣心中微凛,动念间化成青丝的混沌鞭已现,绕身一周,將全身护住。
女孩握拳,凌空一拳击来!便有浓浓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在青衣的混沌鞭上一触而退,有如一道血潮,越过了青衣,又向前滚滚而去。
血潮与混沌鞭相触之际,青衣身躯也微微一震。她心中微觉讶异,这女孩道行之深,道法之厉,竟然远出她原本意料,混沌鞭也未能尽数將血潮拦下。
青衣身后百丈,忽有三道血气冲霄而起,然后跨越百丈,向女孩飞来,自顶心处钻入她体內。这三道血气中混杂著浓浓的灵气,实是三个潜於林中的修士猝不及防之下,被女孩一拳引发的血潮给炼化成了血气。还有一人修为显然要高得多,血潮又被青衣拦下大半,因此居然未死。
他一边飞遁,一边叫道:“小女娃好狠的心肠!有本事留下名號,日后翟某自当登门拜访!”
女孩冷笑一声,也扬声道:“好啊!我叫苏苏,你有本事儘管叫人来无忧谷找我好了。如果一月不见人来,我自会登门拜访,杀你满门!”
那人本是扔句场面话而已,逃跑唯恐不及,哪敢还嘴,早落荒而去。
苏苏啐了一口,道:“就这点本事胆色,也敢打本小姐主意?”
青衣轻轻一嘆,道:“你又杀了三人,现在肯定很不舒服吧?”
苏苏刚出了口心头恶气,听青衣提起,猛然醒悟,心中刚大叫了一声不好,一道浓重黏稠的血腥气便自体內猛然涌上,剎那之间,她就如整个都被浸在浓稠血水中般,口中鼻內,除了血气,再无其他!
苏苏一时力气尽失,自空中跌落。她两手勉强撑起身体,便撕心裂肺般呕吐起来,可是呕了半天,除了几口清水外,什么都没吐出来。天知道她已几日没吃没喝了。
青衣行到苏苏身边,抚摸著她的头髮,柔声道:“別去理会那些血气,將它们放出来,放出后就会好过了。”
苏苏用力摇了摇头,道:“那怎么行!道行会下去的……”一句话未说完,又用力呕吐起来。
她儘管修为已至极高境界,可是此刻却全身抽搐,呕得痛苦之极。可是不管如何痛苦,苏苏仍不忘全力锁死体內翻涌血气,一丝也不令外泄。
青衣便不再劝,在苏苏背上轻拍一记,丝丝缕缕纯净水气便渗入她体內各处,將狂涌血气一一导引回归各处玄窍。
苏苏体內平復,抬头望著青衣,讶道:“你好厉害!”
青衣笑了笑,握著苏苏的手,將她拉了起来,道:“道行再高,也有很多事办不到呢,还不若什么都不会,可以简简单单、快快乐乐地活著。就比如说你,再怎么不愿,还是会不停地杀人,何必定要修炼这种有伤天和的道法?”
苏苏眼中一暗,幽幽地道:“我也不想啊,可是……可是我都躲到了这里,还是会杀人……”
青衣知道,苏苏这门道法极是霸道,与人斗法之际,对手只消稍稍抵挡不住,便会被苏苏炼化成血气,吸入体內。她一个人躲在这荒野丛林中,便是不想与修士接触,以免再多开杀戒。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苏苏就是想躲,也还是有那色慾薰心的修士尾隨而来,欲行不轨。只是这几人不知自己盯上的可不是什么柔弱孤身少女,实是该退避三舍的大杀神。
青衣皱眉道:“既然如此,那就不练了吧。”
苏苏摇头,道:“不行!父亲说了,道德宗三清真诀正大平和,实是正道修行的无上道典。父亲的天资分明更强,可是却只能和道德宗几个老杂毛斗个平手,就是吃亏在修行法门不如三清真诀上。我若不修这龙虎太玄经,別说道德宗那些老杂毛,过两年或许连纪若尘那小杂毛也杀不了呢!”
青衣先是一怔,又有些哭笑不得,摇头道:“那么,你慢慢练吧。”
苏苏呆呆立著,直到青衣即將行出视线之外,她忽然全身一颤,似乎受惊的猫咪,尖叫道:“等等我!”
不等青衣回答,苏苏已如一道青烟般衝到青衣身后,双手一张,抱住青衣右臂,死也不肯放手了。
面对如此苏苏,青衣居然颇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苏苏的身量其实与她差不多高,压著她手臂的胸部更是出乎意料的丰盈柔劲,虽然年纪尚小,可已有天生尤物的模样。但就这么个道行直追真人,法诀凶厉狠辣,身材傲人的苏苏,却如只小猫般,扭动著拼命想要藏进青衣怀里去。
青衣无奈,问道:“你跟著我做什么?”
“不知道。”
青衣又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呢,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好了。”
苏苏面色瞬间雪白,似乎想起了极恐怖的事,拼命摇头:“不!我不回家,不回去!姐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好了。”
看著苏苏惊成这个样子,青衣心中怜意渐生。可是她又明明知道这苏苏若是放到了江湖上去,绝对是个人见人怕的大杀神,此时感觉,倒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青衣虽然淡柔如水,可是当年她只是一介青衣小妖之时,內心深处便是即刚烈、又顽皮,从不曾是盏省过油的灯,便是张殷殷那只小狐狸,也未在她手上占到过上风的。
青衣忽然笑笑,竟伸手在苏苏胸前重重捏了一把,道:“你就不怕姐姐我把你吃了?”
苏苏登时一惊,面红过耳,万没想到青衣的举动如此奇异。可是待在青衣身边,却是自懂事来从未有过的寧静,扑面而来的风中,初次有了清新水气,不再是那无时无刻、无所不在的血腥气,实令她无法割捨,当下咬著下唇思索,却不肯放开青衣手臂。
这一下居然没把苏苏嚇跑,实有些出乎青衣预料。而且看苏苏努力思索的样子,竟似在认真考虑要不要真的被吃,反令她有些吃惊了。
苏苏思索之际,忽然抬头,讶然向西北方望去。自那个方向,隱隱传来一道震动。这非是寻常地动,而是真元道法暴烈引发的震波。震波十分微弱,凡俗之人根本无法察觉,然而苏苏灵觉敏锐异常,自然立刻察知。从这震波强弱来看,源头显然在百里之外。
道法拼斗,震动竟可传出百里,这该是多深的道行,多强的道法?说是地裂山崩,也不为过。
以苏苏的修为,也暗自震惊,再与己身道行相比较,小脸就有些白了。
见青衣似乎一无所觉,依然在雨中漫步,苏苏扯了扯她的衣袖,道:“姐姐,那边是什么人在斗法?怎会有这么高的道行?”
青衣向苏苏手指处望去,其实她如何不知,那百里之外,为茫茫雨雾所遮挡的,即是郁翠青城。
青衣似是幽幽嘆了口气,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青城山巔,此际火光冲天,熊熊烈焰中只见金蛇狂舞、雷龙肆虐,绵绵而下的细弱雨丝,根本就浇不灭这熊熊火焰。休说是这等濛濛如水气的雨雾,即便是雨浇如注、倾尽天河之水,怕也难熄灭这由道法引发的业火。
青墟宫围墙及诸殿殿顶,均散发出强烈金光,在冬夜雨幕下凝成一道金色光幕,光幕上淡淡金焰永生不息般地燃著,焰海中偶尔会有数朵紫莲浮现,徐徐升腾,旋即化灭。这即是青墟宫护宫阵法,业焰永寂海阵。此阵將整个青墟宫变成了阵基,的確是构思精妙,气势恢宏,放眼当今道门可占楚翘。然而与道德宗西玄无崖阵將整个莫干峰变成了阵基的大手笔相比,確是小巫见大巫。
吟风携顾清回山后,颇觉青墟宫护宫阵法远不及西玄无崖阵,於是自九天之外引下一缕青冥气,炼出几颗青冥紫玉,命人置放在青墟阵眼中,阵法开启后,金焰中便多出数朵紫莲,阵法威力立增二成。
此时的青墟宫上人影幢幢,儘是驭气飞空的修士,或运飞剑,或祭道法,正殊死相搏,这场战事规模之盛,百年来仅次於天下群修围攻道德宗之役,然而斗战之炽,却犹有过之。
但听咻的一声锐响,一道夺目七彩光华划破夜天,一飞千丈,直撞上青墟宫护宫阵法光幕。隨著地震山摇般的轰鸣声,一团十丈方圆的火球升腾而起,將整个青城山照耀得有如白昼。青墟宫护阵光华隨之一暗,那道七彩光华也现出了本来面目,原来是一柄光华湛然的三尺飞剑。此剑极是凌厉,去势竟仍未尽,直衝入护阵光幕內,一圈一转,將青墟宫牌匾削下小半边,这才向来路回飞而去。
此剑一出,似乎空中所有人都滯了一滯,然后才继续斗了下去。
夜天中,现出一个中年道士,乃是道德宗隨三真人同来青墟的五名上清之一。他此刻面色惨澹,在空中都有些立不定,勉强收了飞剑,便一头向地面栽落。刚才那惊才绝艷的一剑,便是他匯聚平生道行的杰作。他入道三十年,仅修了这一门道法,可谓三十年磨一剑,果然非同凡响。
这道士直栽到半山腰处,眼看著就要撞上山石。儘管他道行深湛,可此刻真元耗尽,这一摔落不死也要重伤。
此时山石后忽然转出济天下来,看准那道士落处,伸手欲接。哪知就在他堪堪要碰到道士身体时,夜中猛然电光一闪,一箭如自天外来,破胸而入,將那道士钉死在济天下身前一步处!
济天下愣了片刻,这才猛醒过来,惊叫一声,掩面而走,缩入山石后,瑟瑟发抖,刚才的勇气早不知飞去了哪里。
济天下正发抖间,一双蒲扇般的大手伸来,將他一把扛起,绕山而走。此人生得极是高大,脚步如飞,抓济天下如拎小鸡,正是龙象天君,白虎天君则护著他的后路。龙象白虎行动极快,倏忽间已闪至数里之外,找了个隱秘山洞,闪了进去。济天下在龙象天君肩上看得分明,他们刚逃出十余丈,又一箭如电飞至,端端正正地插在济天下刚才藏身之所,然后一圈火焰无声无息散开,將方圆十丈內一切血肉草木,俱烧作飞灰。
儘管夜冷雨寒,济天下却猛然汗透重衣。
青墟宫上方十丈,虚罔將手中牛角弯弓放下,又自背后抽出长剑,冷然环顾。这个平素冲淡平和的老道,今晚也有了些凌厉杀气。
北方空中,虚玄左手托一朵紫莲,右手拂尘飞舞,不住洒出片片光芒,正与紫云真人和守真真人战个不休。虚玄修为不过比二真人略高一线,以一敌二,本该早就落败身死了,可是此刻虽然尽落下风,却始终不败。
紫云真人身周数只药鼎飞舞来去,鼎口时时喷出大团紫烟,將攻向自己与顾守真的法术尽数拦下。守真真人则左手高举一块八卦缠丝盘,右手指处,盘心射出四色光华,道道皆照向虚玄。两位真人一主守,一主攻,配合得天衣无缝。
顾守真八卦盘放射出的四色光华连续不绝,道道皆射在虚玄真人身上,或激风,或生云,或出雾,或成电,各道光华自生异相,具有摧真元,毁元气,消遣行的大威力。他又有紫云真人在旁护持,自可全力施为,纵是道德宗其他真人,也不敢轻接他盘中卦光。
虚玄被紫云守真围攻,早没了还手之力,只能仗著身法如电,趋退闪避顾守真的卦光。
双方才斗了片刻,虚玄便中了顾守真六七道卦光。然而虚玄身周罩著层淡淡紫光,幻化成一株巨大莲,顾守真卦光照在莲上,虚玄掌中紫莲便暗淡三分。然而莲蕊中吐出一颗莲子,化作琉光火星,又徐徐落在莲瓣上,將紫莲色泽补满。於是虚玄护身莲復又如初。
然而虚玄掌中紫莲不知是何法宝,莲蕊中莲子尚余一半,顾守真真元却已隱隱有后继乏力的跡象。可是紫云真人最擅的就是丹鼎之学,顾守真怀中就揣著三颗紫云真人秘制的补气益元的七千两全丹。当下得个空当,顾守真即刻服下一颗,然后再战。虽酣战如初,然而顾守真已仅余小半的真元竟开始慢慢恢復,可见紫云真人所制丹药之灵验。
这边战局较著沉闷,东方天际却斗得璀璨繽纷,流采华光,横生四溢,几乎是才开始动手,便已到了生死关头。
太隱真人手持一桿三丈巨戟,戟身不住浮起层层青色大篆。他双足各踏一团青气,在夜空中纵横来去,追著云霓狠杀。太隱真人每发一戟,必引动数颗青雷,在空中游走不定,偶尔两颗青雷撞在一起,便会轰然炸开,万千电火肆虐,无人敢在十丈內立足。
太隱真人下方,四名道德宗上清修士结成阵法,阵心处飘浮著一团青气,不住幻化出各种异兽猛禽形象,与太隱真人足下青气一模一样。其实太隱真人所踏青木玄天气,正是出自此阵。有青木玄天气之助,太隱真人纵横来去之际,身法何止快了一倍?且这青木玄天气兼有护身之功。得此之助,太隱真人方才威风八面,一路追杀道行远胜於己的云霓。
在四修士身旁,孙果提矛浮空,以作护卫。此阵如此关键,自然有青墟宫门人或运飞剑,或亲自驭气攻来。不论是哪种人,都未將这貌不惊人、气息微弱的孙果放在眼里。哪知青墟宫先后飞上来三名道士,竟皆被孙果一矛穿喉!
而那飞射而至的飞剑堪堪中的时,孙果头也不回,反手一矛刺在剑身,凌空將之击碎!躲在青墟宫內的出剑道士全身一震,猛喷一口鲜血,仰天便倒。然他总算捡回一条性命,好过了三个贸然出击的同门。
孙果连挑青墟四人后,面色也是一阵苍白。他自怀中取出一瓶补元丹药,仰头服尽,竟大模大样地在空中盘坐凝气。或许青墟宫门人被杀破了胆,或许是怕他另有诡计,一时竟然无人敢来再战。
空中云霓看似左支右絀,狼狈不堪,几次都挡不住太隱真人的巨戟,身上道袍也被划破几个口子,可是似危实安。她修为道法皆行至阴至柔一路,其实早可占得太隱真人上风,却一直隱忍不发,不住布下陷阱,只等太隱真人大意时一举击杀。在她眼中,太隱真人道行也不过平平,若在平时单打独斗,太隱连逃都休想逃。可是现在却是乱战群殴,道德宗人多势眾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且道德宗显是有备而来,准备了无数群战阵法,几乎每阵都是云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太隱真人驾驭的青木玄天气便是其中之一,实可谓如虎添翼。
太隱真人挥舞巨戟之势虽然凌厉,但在云霓这等散仙眼中也就是个稀鬆平常,只是既可智取又何必力敌,道德宗运行的群战阵法颇有些玄机,她不欲行险硬撼群修合力之锋芒。然则说也奇怪,这个看上去几乎无甚优点的太隱真人该躲的躲,该破的破,竟將云霓布下的种种杀手秘著破得乾乾净净。
云霓心中微怒,十指织动,数以千计真元所化的细丝喷涌而出,在空中织就张张丝网,有的前截,有的后追,更有盖天覆地,阻截太隱真人退路。这些细丝无形无质,更有隔断修真之士灵觉探识之妙。而且丝质堪比金铅,沉重无比,又坚韧无双,切割力不比寻常飞剑差了,丝上又附有阴毒法力,修士只消中了一根,真元便会被侵消削弱。
织金削元网出手,实是云霓將看家道法也使出来了。这是云霓尸解之后自行领悟修成的道法,与白云先生嫡传冲淡平和地道法心境大相逕庭。
太隱真人如有感应,长眉一轩,巨戟先划了一圈,將上下左右的无形织金削元网尽数盪开,然后吐气开声,平平无奇的一戟向前刺出,戟峰处盪出道道浅灰光芒,如钱塘潮起,滔滔不绝,剎那间竟將面前织金削元网衝破!太隱真人身形一矮,已自网心衝出,继续向云霓追袭。
云霓面色铁青,她毕竟是不老不死之躯,前后修行已近千年,此刻终於发觉不对。太隱真人道行是不怎么高,但纯净如一,不为任何真元所克制。力专则强,力分则弱,太隱真元凝聚一处,织金削元网却分布四方,破网而出,也就顺理成章。至此云霓已知,太隱真人道心已至大巧如拙的境地,除非以力破力,否则再难胜他。
一念至此,云霓收起了取巧念头,再不闪避,织金削元网凝守四方,拂尘挥起,一团交织混杂的金风呼啸著向太隱真人衝去!
太隱真人面色凝重,巨戟一挺,吐气开声,大喝声中,戟锋已刺入金风中,隨后真元迸风,將这团金风震散!但听叮叮噹噹的一阵乱响,散乱金风化作无数锋利钢片,当空洒落。这记硬碰硬的交击,登时令太隱真人面色惨澹,向后飘退一丈。
还未等他回过气来,云霓冷笑声中,金风一团接一团地发出。太隱真人倾尽全力,这才一一接下,每接一团,就要退后一丈,距离他身后那张织金削元网越来越近。
云霓正自冷笑,虚空中忽然探出十根长长青丝,纵横交错,以锐破锐,竟將太隱真人身后的织金削金网铰了个粉碎!太隱真人如有感觉,立时闪退百丈,突出重围。
云霓黛眉倒竖,面色不善,眼看就要一举破敌之际,却被人搅局,令她如何不恼?那十根飞舞青丝的尽头,立著个春衫轻薄,嫵媚娇柔的少女。这少女道行平平,指端十根青丝倒是凌厉。少女还不放在云霓眼內,然而是何人令她能够瞒得过自己灵觉,欺近到如此距离?
云霓厉声喝道:“何人藏头露尾,给本仙滚出来!”
空中响起阵阵浑重笑声:“说道藏头露尾,谁能与尸解仙相提並论?”
云霓面上隱现杀气,盯著从忽然显现的一团云雾中走出的高大老妇人,阴森森地道:“我道是谁如此狂妄,原来是云中居的人。难道你以为出身云中居,便可对本仙无礼?”
云中雾嵐哈哈笑道:“对你无礼又能怎样,你最多也就在江湖上对付对付我门中的后辈子弟罢了,难道你还真敢杀上云中居,试试我宗掌门师弟的道行手段?”
这一下刺中了云霓死穴,她养气功夫虽深,也不禁勃然变色。云霓当年也曾修至飞升边缘,就是放眼上下三百年的江湖,也属顶尖人物,何尝会將太隱真人、云中雾嵐之流人物放在眼中?便是正道三大派,也不曾放在自视甚高的她眼里。但现在青墟有真仙吟风,道德宗前有洞玄,后有紫微,云中居的清閒真人也很是高深莫测,无人知晓他道行深浅。这些人均令生性谨慎的云霓有所忌惮,不敢上门生事。
云霓不敢上云中居,可不代表怕了云中雾嵐和太隱真人。就是他们二人齐上,再那上个人面桃的玉童,云霓也有不败把握。只是顾虑著是否该杀了云中雾嵐、日后如何承受云中居报復。
还不等她考虑清楚利害关係,云中雾嵐已將龙头木杖重重一顿,口中发出阵阵龙吟狮吼般的异啸,周身骨骼咯咯作响,竟然又长高三尺,身形也相应扩张。云中雾嵐发身完毕,双目向一瞪,云霓立觉眼前光芒闪耀,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云中雾嵐拐杖龙头口一张,喷出橘色火焰,劈头盖脸地向她喷来。
云霓处变不惊,双目不开,先吹出一口阴风,已將面前喷的桔火扑灭大半,再闪退三十丈,恰好让过了云中雾嵐撒出的一把金砂,百忙中还不忘向太隱真人掷出两团金风,逼得他应接不暇,无法与云中雾嵐一同夹击自己,这才徐徐张目,那剪水双瞳中,已笼起两层碧色薄膜,便再有强光也伤不得她双眼。
这几下应对,可说將道深似海、应变如电八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两大真人突袭夹击下从容不迫,轻而易举地扳回下风,就是云霓自己也颇为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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