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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蔚一时失言。

李珽是公认的激进派,河南派之所以推他为首而非声望远超于他的敬翔,除却后者无心参与此间外,便有此因。之前朱温在位,李珽虽亦得重用,但因为朱温不喜儒生的缘故,李珽鲜少有过主动的表现,故才让人认为其人品性温和。

而萧砚掌权后,所谓文武并重,用人不拘一格,李珽这才如同释放了天性一般,让人惊疑之余,也难免为其风范折服。

萧砚的脚步,于雪中骤然停下。他缓缓转身,油纸伞沿微抬,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身后神色各异的众臣。

雪片无声地落在伞面上,堆积,又悄然滑落。韩延徽面色沉静,眼神中带着对李珽激进之言的思量;李珽则挺直腰背,迎视着萧砚的目光,毫无退缩;张文蔚面露忧色,似在权衡战和之间的巨大开销;其余人等,或惊愕,或沉思,或目光闪烁,河北、河南乃至其他地域的微妙分野,在这无声的对视与雪落的寂静中,悄然弥漫开来。一时之间,唯有风雪之声,在庭院中回响。

而眼见萧砚依旧并无什么神色变化,又察觉到自己身后或期待、或跃跃欲试的目光传来,韩延徽终于眯了眯眼,回头直视李珽。

“李枢密洞悉江南水战之利,诚然不虚。”韩延徽拢了拢狐裘,他并未直接反驳李珽对楚国战略优势的分析,而是将目光投向更北方的辽阔天际,复而迎上萧砚的目光,声音尤为平缓,“然则,殿下,正如当日敬相所言,当此之时,我朝最急之务,非在荆湖,而在云朔。”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同僚,又道:“李克用虽猝然薨殂,然其子李存勖比之当年,已更非庸碌守成之辈。其父暴卒,仓促上位,内有强臣环伺,外有我朝虎视,形势危如累卵。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他非但不思固守,反而对我遣使求和,执臣子之礼,其姿态之低,所求之切,岂是真心归顺?此乃韬光养晦、以退为进之策也!

此子固然年弱,然枭雄之姿隐然已露。他低伏其首,所求者何?无非喘息之机;无非草原之助!仅凭河东一隅,李存勖断难与殿下争锋。他仓促求和,实则是要稳住我朝,腾出手来,全力经略代北、云朔乃至阴山之外的漠北。若我朝此时南顾,劳师远征于楚地,则北疆空虚,李存勖必能重新整合塞北诸部,届时再挟草原之势南下,其锋锐,岂是如今困守河东之晋可比?此乃心腹之患,远甚于楚国癣疥之疾!”

韩延徽的语速依旧不疾不徐,言语却能剖析利害,直指核心:“蜀国新定,百废待兴,而殿下已下诏天下免税一年,故今后一年,朝廷几无寸得。妙成天、玄净天二位女史执掌度支,案牍之上,想必最是清楚府库之虚实、黎民之疾苦。”

他目光看向张文蔚,后者闻言更是下意识地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此际,我朝亟需的是休养生息,积蓄国力!而非再启一场胜负难料、且可能旷日持久的大战于南方。当务之急,是巩固北疆,震慑晋虏,羁縻草原诸部,使其不敢轻举妄动,为殿下匡扶天下夯实根基!”

韩延徽最后看向李珽,语气虽缓,却带着一种战略层面的高度压制:“楚国纵有‘南面诸藩之首’一虚名,然其内斗正酣,自顾尚且不暇,焉有余力北犯?李枢密所言顺江而下、直捣长沙之策,固然可行。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其根本。北疆不稳,纵得楚国,亦如沙上筑塔,根基动摇,顷刻可覆!当此之时,殿下,我朝当以养民力、固根本、慑北虏为要!待漠北、阴山收于掌中,府库充盈,甲兵精良,届时再图荆湖、淮南,岂非如探囊取物?何必急在一时,行险而蹈危地?”

庭中雪落更急,寒风似乎也带着北地的凛冽气息,将韩延徽话语中的沉重分量,吹进了每一位听者的心头。

张文蔚固然在地域甚至身份上属于河南派,此刻却几乎忍不住要击节赞叹,而李珽则眉头紧锁,欲言又止,但最后只是看向萧砚。

萧砚的目光在韩延徽沉静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风雪弥漫庭院,却是以一道声清朗而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失笑,打破了凝重的空气。

“卿之二人,皆是高瞻远瞩之韬略,一时真让本王难以抉择,不过既如韩卿所言,亦如当日敬相计策所定,草原、云朔,确乃我朝来日高屋建瓴之要务所在,不可轻弃。”

他目光如电,扫过李珽,语气转沉,带着安抚却不容置疑的力道:“李卿顺江东下,直捣黄龙之策,雄壮可嘉。此策,非不可行,实乃时机未至。”他刻意停顿,让李珽感受到自己的重视,“楚国,便如那枝头将熟之果,早摘晚摘,终是本王盘中餐。然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李存勖磨刀霍霍,欲借草原之势以抗天威,草原不定,我大梁何以安枕?何以南顾?”

李珽亦不气馁,风雪中对着韩延徽便是郑重一揖而下,朗声道:“韩公韬略深远,洞察幽微,在下实在佩服,如观星海,深觉高山仰止。”

韩延徽亦是微微欠身,表露自己的尊重之态:“李枢密过誉,不过为殿下臣子,各尽其责罢了。”

萧砚见状,不由放声长笑,执伞回望身后一众重臣:“诸位皆乃本王股肱国士,诚如今日之景,藏明、公度各抒胸中雄略,如名剑争锋,光华璀璨,实乃棋逢对手,让本王深为快慰。还望诸位亦能以此作勉,多给本王带来此等智识激荡之喜才是。”

众人闻言,自是纷纷谦逊行礼,心中各有思量。

“此事便罢。”萧砚收敛笑容,目光转向北方,声音转沉,“晋国虽已称臣,然草原之上,尚未定鼎乾坤!。年节过后,枢密院当速拟章程,令王彦章、元行钦有所动作,务必将那李存勖所谓草原之谋扼杀于此。今年诸事便至此为止,诸位自明日起,安心休沐,无需点卯。适才本王已命公羊左将年礼送至各位府中,风雪甚急,且速速归家,共享天伦吧。”

“臣等叩谢大王恩典,恭祝殿下福寿安康!”众臣齐声谢恩,这场似乎真的是天然而起的雪中军议,终告一段落。

待群臣散去,萧砚并未即刻回府。他唤来自河北起事便追随左右的郑钰,以及早在曹州便投效的丘姓旧臣,仔细叮嘱二人带领可靠人手,巡查汴京城内各处,务必留意有无房屋被积雪压塌,更要查访孤寡老弱,是否缺少御寒的干柴、木炭。但未及言毕,他索性亲自领着郑、丘二人,带着一小队夜不收亲卫,在风雪弥漫的街巷间巡视了小半时辰,眼见各处大体安稳,这才给众人放了年假,独自踏雪归府。

刚至府门,几只养得膘肥体壮的胖猫便从廊下追逐嬉闹而过,其中两只亲昵地欲要蹭上前来,却被萧砚径直一脚轻轻拨开。一身红衣如火的千乌早已闻声迎出,见到郎君这般举动,不由掩口失笑。

“王妃和雪儿可曾起身?”萧砚一边解下沾满雪沫的大氅,一边问道。

“用了午膳后,见郎君久未归来,便玩了一会儿木牌,此刻都歇晌了。”千乌接过氅衣,柔声答道。

萧砚了然颔首,怀孕之初嗜睡本就正常,不足为奇。他正欲往内室走去,却瞥见千乌面上掠过一丝欲言又止的异色,脚步一顿,奇道:“府中可是有事?”

“倒也算不得什么要事。只是漠北那边,那位太后遣了心腹之人,专程送来一份厚礼。”千乌抬眼看了看萧砚,补充道,“来人言明,此物非比寻常,须得郎君亲自启封方可。东西已在前院偏厅搁置多时,妾身正等着郎君示下。”

萧砚剑眉微挑,但仍然不以为意,在千乌引领下,径直来到前院偏厅。厅内,两名身着漠北服饰、面容依稀有些印象,记得应是述里朵身边的得力侍女的二女正垂手侍立,守在一个大木箱两侧,这会眼见萧砚进来,更是神态恭谨的俯首而拜。

而那木箱,着实不算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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