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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震道:“我决然不信……”
他话还没落音,便见着院外半人高的杂草丛中,有一物骤然飞起,其势如电,向他扑了过来。吴震看得分明,确是一个人头,肤色黄黑,乱发虬须。那人头一张口,口中竟然喷出一蓬蓝汪汪的细针来。
在场四个人都是高手,但这人头来得诡异,都怔了一怔。吴震挥剑将那蓬毒针打落,裴明淮拔剑刺那人头,可那人头便如个武林高手一般,在半空中猛地一个转折,避开了裴明淮这一剑。只听那人头格格怪笑,又在空中翻滚一下,倏忽间没入黑暗之中。
“这……这人头还会笑?!”吴震叫道,“这不可能!”
昙秀一笑,道:“吴大人,怕这一回,你是真得相信有那飞头蛮了。”
裴明淮沉吟片刻,突然回头,问祝青宁道:“辛仪跟你一起来了?”
祝青宁一怔,吴震却是两眼放光,被裴明淮瞪了一眼。见祝青宁迟疑,裴明淮笑道:“那丫头会腹语,难不成是你们搞的花样?”
“我都不知道你们会来这寺庙,搞什么花样。”祝青宁道,“我来了这里,觉着那些村民鬼鬼崇崇,不愿多事,又听说那位惠始大师在此,我便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寻到那些珍宝啊,兵器啊什么的。”
吴震叫道:“你们九宫会到底想干什么,成天都在找宝藏!”
祝青宁斜了他一眼,悠悠地道:“九宫会统领天下坞壁,那钱财自然是不可少的。坞壁想要自保,那兵器自然也是不可少了。”
吴震道:“说得好听,就是想谋反!”
祝青宁一笑,道:“大魏有吴大人这样的官,实在是佩服得很,时时刻刻都想着如何帮朝廷灭了反贼。”
吴震却正色道:“你这话说差了。我只是怕你们真反了,那遭殃的还不是百姓,本来好不容易过上这些年的太平日子,又得卷入战乱之中。”
祝青宁道:“所以你才一心想查出九宫会的真相?”
吴震道:“不错!若众坞壁各行其是,哪怕是谋反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也出不了什么大灾大难。但现在你们九宫会偏要把众坞壁集成一体,又拼了命地四处寻宝,如今连兵器都要,你说你们不是野心大到要造反,我都不信!”
见裴明淮站在旁边听自己说话,叫道:“裴三公子,淮州王,你倒是说句话啊,我这是在替你们大魏操心,你倒跟没事儿似的!”
裴明淮问道:“青宁,辛仪既是来了,怎么没跟你在一起,她哪里去了?”
这句话一出口,吴震登时把刚才的国家社稷全抛到脑后了,两眼直盯着祝青宁,等他回答。昙秀在旁笑道:“哦,原来吴大人竟然也心有所属了,难得难得。”
“你一高僧,来管我什么闲事!”吴震喝道,巴巴地等着祝青宁回答。祝青宁微笑道:“那丫头多管闲事,我们进来的时候见着有村民驾了辆马车,捆了个人。她看着那孩子可怜,是被买来准备杀了当人牲的,这偏僻地方,也没人管,所以她说要去把那孩子偷偷救了放走……”
他话还没说完,裴明淮便叫道:“什么?她要去救人?”
祝青宁奇道:“怎么了?你不是一向挺爱管闲事的?我们九宫会的人偶尔做件好事,你倒觉得不对了?”
裴明淮“咳”了一声,顿足道:“你赶紧传话,让她别去救。”
祝青宁道:“为什么?救个人不是好事么?难不成真让那些无知之人,把那孩子当成人牲杀了?”
裴明淮道:“你没看见那个孩子?”
祝青宁道:“我没辛仪那么好奇,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孩子又被蒙着眼睛,看不清楚。”
裴明淮把他拉到了一旁,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祝青宁失声道:“什么?……”怔了片刻,道,“好,我这就告诉她。”
祝青宁自走出了院去,裴明淮知道他们必有传讯的法子,也不多问。吴震在旁冷笑,道:“裴三公子,你老是对这个祝青宁另眼相看,也不知道你们鬼鬼崇崇在说些什么。”
昙秀道:“吴大人这话可不好听。”
此时祝青宁走了回来,朝裴明淮点了点头。吴震却又道:“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若是找到了藏宝,算谁的?难不成一人一半?”
祝青宁眨了眨眼,笑道:“那自然是各凭本事了。”
吴震啧啧道:“这一句各凭本事,倒让我听得冷汗都出来了。”
昙秀听他们如此说,却笑道:“找王莽藏金必得孔周三剑,那孔周三剑呢?我是慕名已久,你们若得了,拿出来看看也好。”
吴震倒也颇为赞同,点头道:“我见识过承影跟霄练了,含光却还不曾见过。唉,我本以为,此三剑乃是列御寇的妄言,世上从无孔周三剑的。”
听他这般说,裴明淮一时间眼里竟也露出茫然之色,喃喃道:“妄言?……这话倒说得有趣。……不知为何,我现在却有些相信,孔周三剑本是列御寇的的妄言了。——世间本无含光承影霄练,有也是后人伪托而炼,列子的三剑本来是道,而非剑。”
吴震道:“传说有孔周三剑方能得宝,若是妄言,我们怎么能找到?就凭你一个道字么?”
裴明淮不语。昙秀笑道:“吴大人,你可知那道为何物?”
吴震道:“谢了大师,我去看看那具被你们打得稀烂的尸身,就不跟你们几位谈佛论道了!”
于是在院里生了一堆火,也只得在此将就一夜。祝青宁对昙秀道:“听说昙秀大师开坛讲《涅盘经》,直是天花乱坠。”
昙秀淡淡一笑,道:“不敢当。”
祝青宁笑道:“如今北地心性、诚实,争论不休。昙秀大师跟尊师昙曜大师,想必也常常论辨?”
昙秀笑笑不语,吴震却回头问裴明淮道:“喂,明淮,你觉得是心性本净呢,还是心性非本净,客尘故不净?”
“我觉得都好,都有理。”裴明淮笑道,“要不,你们两派开坛说法,好好论辨一番,哪一派要赢了,我就信哪个,成不?”
吴震道:“荒唐!鸠摩罗什跟慧远大师书信论争了无数回,也没把那法身给辨出个结果来,这有什么赢的输的!”
裴明淮道:“哪里荒唐了?哪一派说得更有理,便扶持谁去,岂不是好?”
吴震道:“你怎么也这么俗了!”
裴明淮笑道:“我倒觉得你吴震越来越不俗了,这不你也挺通的嘛?”
吴震笑道:“你这是损我吧?”
又听裴明淮、祝青宁和昙秀三人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吴震脑子已经大了一倍,点了火折子,继续在那已经塌得不堪的庙里细细翻寻。
“吴震,有发现么?”裴明淮过来了,吴震把火折子抛给他,道:“替我拿着。你把那两人扔在那里,不怕他们又动起手来?”
“能动口,又为何要动手。”裴明淮笑道。吴震道:“昙秀是高僧,祝青宁练的功夫是道家一派,这能辨出什么来?”
裴明淮道:“这你可不通了,本来……”他还没说完便被吴震打断,道,“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学问少,比不得你们个个渊博,你就别来教训我了!”
他想把那跌得泥壳都碎了的佛像挪开,忽然“啊”了一声。裴明淮只见那佛像外壳里面竟是金光灿然,也是吃了一惊,忙举高火折子去看。只见佛像竟是黄金铸成,只外面又罩上了一层彩绘泥壳,若不是这般摔在地上,实在难以发现。
吴震和裴明淮都怔在那里,昙秀与祝青宁看到他们有所发现,也不辨了,一同起身过来了。
祝青宁对着那金身佛像看了半日,道:“难不成是昔年法难之日,运到这里藏起来的?”
裴明淮对昙秀道:“若真是如此,想必你师傅是知情的。”
昙秀摇头道:“我实在不知道,我师傅圆寂的时候,你算算我年纪!只有我师傅的好友,才会知道备细。只是,唉,这位惠始大师不知被何人所杀,他心里一定藏着不少秘密。若是没有别的发现,我看,便将大师好好葬了吧。”
“还能有什么发现,两位高手掌力之下,石头也得碎成渣了,何况是人身呢。”吴震埋怨道,“也不看看再打!葬吧,葬吧,昙秀,你得好好给这位高僧多念几卷经才是!”
昙秀叹了口气,悠悠地道:“既是高僧,又何须念经超渡。”
祝青宁道:“那这具金身怎么办?”
吴震道:“你不会现在就想抢吧?”
祝青宁道:“是又如何?”
裴明淮道:“你别忘了我们还得去找那据说当年收尽了天下黄金的宝藏,那何止这一点点。你现在跟我翻脸,又有何益?”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现在以一对三,我一点胜算都没有。随你们吧,我也不能胃口这么小,是不是?”
吴震与昙秀自去葬惠始大师,见二人走远,裴明淮道:“青宁,含光跟霄练呢?”
祝青宁道:“带着的,放心罢。我的承影呢?”
裴明淮道:“你也尽管放心,丢不了的。”见祝青宁身上背了琴囊,便道,“你带了琴,不如拿出来弹一曲?”
“弹琴也得看地方,这里能平心静气么?”祝青宁道,“那位昙秀大师横看竖看看我不顺眼,我可没心情弹琴。”
祝青宁说罢便起身走开了,裴明淮自然知道他脾气,叹了口气。拣了根树枝拨弄那火,干草和枯枝烧得嚓嚓作响,四周是静到无声,隐隐听到昙秀诵经之声,又偶尔听到几声狼嚎鸦啼,再看看院中野草及膝,只觉坐在地上,寒意都隐隐约约地升了上来。裴明淮凝视那火,只见烟尘在火里飘浮,不知哪里来了几只飞蛾,绕着火飞个不休,也不知是不是想扑进去。
吴震走了回来,裴明淮见只他一人,便问道:“昙秀呢?”
“那不还在念经么,我就先回来了,他慢慢念去。”吴震道,“咦,祝青宁怎么不见?我说明淮,你就次次见着他,然后就这样不理会,也不拿下他?”
“第一,我跟他武功差不多。现在他练了御寇诀,说不定我已经不是他对手了。”裴明淮道,“第二,你告诉我,我拿下他又怎么样?”
吴震一楞,道:“他是九宫会的月奇……”
“你心知肚明,九宫会是个十分庞大的帮派,如今走到我们面前的,一直都只是祝青宁。”裴明淮道,“他主江湖事,而你看九宫会只是意在江湖吗?”
吴震道:“你的意思是说,祝青宁并没接触到九宫会的实质。”
“大概就这意思吧。”裴明淮道,“究竟是九宫会的首脑不信任他,还是另有原因,这一点不必深究,但确实如此。你说九宫会最重要的是什么?”
吴震笑道:“这我不是一直都在说吗,还是坞壁。坞壁大都自拥兵马,大的强些,小的弱些,所以这趟祝青宁连沙门藏的珍宝兵器都想要,毕竟要控制这些坞壁,钱,粮,兵马,一样都不可少。你想顺着祝青宁,顺藤摸瓜找到九宫会的首脑?”
“顺着他找不到。”裴明淮道,“他说他没见过,我也信。上一回,在朝天峡见到那些坞主,我是感慨得很哪。”
吴震道:“朝天峡天心殿?哎,可惜了,我没赶上。”
“诸国混战,朝代变迭,可亡了国的那些国主,总是记着过去的荣耀,念念不忘。”裴明淮叹道,“所以那甚么王莽黄金和九鼎,才引得群雄相争,连命都不要了。我实在觉得,九鼎不是什么好物事,若真要现世,必将风云再起。可陛下又一定要我来找,我心里总是不安,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吴震听他如此说,也有些紧张,道:“要不,你调些兵马过来?”
“进来之前就调了,你真当我那么托大?”裴明淮道,“在泰州调的府兵,都是精兵,若有异变,也能应付。”
吴震道:“你出门连麒麟官都不爱带,除了上次到西域是要对付吐谷浑,调了北镇的兵马,从没见你调过兵。这一回……你居然这般准备了?”摇头叹气道,“糟了,我突然有点儿怀疑,我是不是还能活着从这里出去。”
裴明淮道:“胡扯什么,你吉人天相,谁死也死不了你。”怔怔片刻,道,“我总觉得,想染指王莽黄金和九鼎的人,并不止我们。还有人在盯着这里。”
吴震笑道:“你这是多虑了。不是说必得有孔周三剑才能找到藏宝所在,如今东西一在你手,一在祝青宁手,难道还有第三人,能知道地方?”
裴明淮正要说话,忽听昙秀高声喝道:“谁?”
昙秀素来沉稳,这时声音里却带了惊疑之意,裴明淮与吴震同时跃起,向外掠去。二人方才说话说得入神了,全没留意院外,这时只见外面点点萤光飞动,数个头颅浮在半空,眼上布满绿色的萤火虫,连嘴上都是,个个头都在那里喋喋怪笑,只看得裴明淮又惊又疑,要不是身旁的吴震也惊得张大了嘴,真以为自己眼花了。
裴明淮定了定神,对昙秀笑道:“这世间真有鬼怪?”
昙秀凝视那些头颅,道:“我不信。”
祝青宁也在凝神看那些浮在半空的头颅,脸上神色颇为古怪。裴明淮笑问道:“青宁,你呢?你信么?”
“不信。”祝青宁道,“正好有四个头,我们四个人,一人斩一个,看谁能先砍下来,如何?”
吴震苦着脸道:“平常砍头,都是把头从身子上砍下来,这……这连身子都没有,该如何砍?”
昙秀却道:“这主意不错。”
裴明淮道:“好!”
四人同时出手,裴明淮与吴震都是使剑,直朝那飞头当中砍了下去。两颗头都一裂两半,从中飞出无数黑色的虫子,向众人扑来。昙秀与祝青宁一执玉箫,一以指力,也劈裂了两颗飞头,顿时那虫子铺天盖地。
裴明淮暗叫不妙,心知鲁莽了,即便众人武功再高,那虫子若是越来越多,又极细小,杀之不绝,只要有一只咬上一口,便是完了。他已看出,那不是普通虫子,而是蛊虫。眼见着有几只虫子就要飞到身上,忽见那些虫子全部飞开,裴明淮一楞,这时已然明白,是因为自己身上那颗辟毒珠。
见那些虫子渐渐飞远,吴震吁了一口长气,道:“你那珠子真真好物,究竟是哪里来的?”
“是贡品。”裴明淮道,“皇上赐的,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
昙秀笑笑,合掌道:“好歹有这物,要不然我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光有些虫子没人,要杀也没处杀去。”
吴震道:“昙秀大师,你也莫要把杀不杀人的挂在嘴上,你名声那么好,说起来都赞你,如你那庙里面的白莲一尘不染啊。”
裴明淮在旁边一笑不语,吴震道:“你笑什么?”
“笑你没识人之能。”祝青宁道,“鸠摩罗什大师有句话说,莲花本来生在淤泥之中,你若要摘花,也莫要伸手去抓一把泥。”
吴震若有所思,不再回话。
本章知识点
祝青宁和昙秀互怼,提到心性和成实,这是神马玩意儿?吴震吴大神捕的知识程度到底怎么样?
这一段其实是在为下一部《菩提心》预热,因为《菩提心》是《九宫夜谭》九部里面与历史结合得最紧密的,反映的就是北魏发展佛教意识形态的历程,以及宗教不是万能的,最终还是要走向社会制度彻底改革的必然性。
吴震的话实质上是当时非常非常大的一个论题:佛性。拿最简单的话来概括,涅盘一派说“心性本净”,成实一派说“心性本非净,客尘故不净”。这两派论战,涅盘赢了,成实归附涅盘。至于心性,这个课题更大了。《涅盘经》自然是涅盘经派的理论来源,昙无谶译(还是他,在译经的贡献上他应该能跟鸠摩罗什相提并论,只是没得善终,卷入了北凉跟北魏的政治斗争……)。
南朝梁武帝倡“心识学”,北魏孝文帝倡“众生佛性”。裴明淮的话代表了当时统治阶级对于宗教的看法以及接下来北魏的宗教措施。需要指出的是,南朝文化氛围浓,士族力量强,比较形而上,各家争个不停一直闹。北朝简单粗暴些,文成帝直接将宗教政令化,结果就是北地人人都抢着造像立碑以修功德,至于懂不懂佛经倒无所谓了。南朝还在讨论要不要拜皇帝这个问题的时候,北朝佛学界吸取教训,直接提出“天子即如来”这个指导思想了,云冈石窟都要修好了。没法子,太武灭佛这事教训实在太大,北魏皇帝都是浑人,惹不得,该让步的一定要让。
所以马克思说得好:宗教是麻醉人民精神的鸦片。文成帝在抓意识形态这个问题上很牛,他执政期间是北魏整个时期叛乱最少的时候。具体的我们留待《菩提心》再讨论。另外从文成帝到献文帝到孝文帝都是佛道皆通,至于信不信?呵呵哒。
另外,吴震说的鸠摩罗什跟慧远集团讨论法身问题,也是南北朝时候最著名的论辨战之一。所以说吴大神捕真不是文盲,装傻充楞而已。当然也是藏拙,他虽然懂但无论如何不如裴明淮,昙秀和祝青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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