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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雏儿口气很理所当然:“两个人!”
我发动汽车,在我倒车的过程中,他一直怀疑地看着我——我惊讶得有点儿笨手笨脚,他很担心弄来了一个冒牌货司机。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只要追上了,他就是我的俘虏。我会让他活到战后的,因为我们都死了,他得活着。于是我再度开始了奔驰。
我们望着远处喧天的黄尘奔驰,那是我们溃败的大军。雏儿在我旁边拍着驾驶台子大叫着:“快快!再快!”我没好气地说:“我不会开飞机!”
他小孩心性,根本就没耐心坐着,屁股早离了座子,站在车上。我靠他那边的脚动了动,有点儿发痒,我真想把他一脚踹了下去——不过我知道我不会的。那家伙不满于威利斯吉普的最高速度,便开始大放厥词:“你们不行,车开得也不快,被日本鬼子打得稀里哗啦的,被我们打得稀里哗啦再稀里哗啦的。”
我反驳他:“我们没有被日本鬼子打得稀里哗啦的。”
雏儿忽然想起他原本的论点:“嘿,我说你到底打过鬼子吗?”
“打呀。”我说,“没有谁稀里哗啦的。”我忽然有点儿忧伤,没谁稀里哗啦的,只是心里很稀里哗啦的。
我猜他一定是哪个扔了锄头的农民,因为他像农民一样擅长找最当下的证据:“那你们现在就稀里哗啦的。”我没词了。他只是站在座位上翘首以待,甚至敢以屁股朝向我,我甚至只要动动方向盘的手脚他就要飞出去。后来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嘿嘿了一下子。于是我老实地追赶着那股子黄尘。
是的是的,我走过的桥多过他走的路,我杀死的人多过他费的子弹,可我的团长一早就说了,他们太年轻,我们太苍老,生有时死有日,年轻总会取代苍老。
看见了那些像我一样苍老的,黄压压的一片,好几百个,车在路上,互相凶狠地摁着喇叭,看来打不了敌军便决定把同僚吵死。没车坐的人散在旁边的荒原上,像摔碎的鸡蛋一样摊出淌黄的一大片。我这辆孤零零抢上来的车做了他们的尾巴。
雏儿便欢喜了,拍着车也拍着我:“停停停停停!停啦!”我猛地一脚把车踩停了,我的同僚们看见我们这两个共军,便像一群羊里边被扔进了两头狮子,哄然一下散向了平原,每个人都亡命地加快了步程。
雏儿跳下了车,他穿得很单薄,跑在公路和荒原的接沿,跑得很招展,同时很招展地嚷嚷着:“别跑啦!不要跑啦!跑你们的鬼啊?”很多人回过头来,很多全副武装的人回过头来,好吧好吧,他们现在看清楚了,就两个人。
我在茫然中扫了一眼,扫见车上的两支枪,为了跑得快一点儿,他干脆连武器也扔在车上。我反应过来,便开始猛脱身上那件狗日的袄,可不要一个赶不及被乱枪打死。刚解开几个扣子,我就看着荒原上的那幅奇观愣住了。
小雏儿爬上了一辆废在荒地里的卡车,爬上了它的车顶,开始对几百个看着他发呆的武装人员大叫:“不要跑啦!——从现在开始,你们都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啦!”一支支枪连着弹带扔在地上。我目睹了几百个久经沙场的老兵,向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投降。我只好捂着脸,把自己窝在车座上无声地痛哭,因为我很想我的团长,他死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想念过他。
我的团长说,西进吧,不要北上。
那雏儿满脸都是光彩,满脸开着,端着一个洋铁杯装的热水,抓了俩窝头,自己也不吃不喝,也不急着从奚落他的人中间过去——因为奚落他的人自己也搞不清这是赞扬还是奚落。奚落他的人自己都悻悻地带着欢色:“这家伙不得了,一个人,抓了三百多个。我们都不要干革命了,交给他一个,年把工夫就共产主义了。”马上就有了七嘴八舌的回应:“他不要脸嘛。我们全往前冲,他一个猫在后边捡漏,跟火烧赤壁那会儿的诸葛亮似的。”
说是雏儿,可皮老得很,立刻就忙不迭地认:“嗯嗯,我是诸葛亮,我叫猪腾云!”立刻便有人表示反对:“十八岁个小孩子,你是夸他还是骂诸葛亮啊?”同时有人表示疑惑:“腾云驾雾的,你今天是不是抓了个大官啊?”
那小子早想好了,我怀疑他在车上就想好了。“没多大点儿,不是将军。”并且他立刻转移了话题,“他会开车。”于是大家就艳羡着说:“那可了不得。”
我坐在远处,裹着那件袄,呆呆地看着他们。我算是知道他们为什么总被我们叫赤匪了,我那团刚搭好的营地,被他们占过来就用,老实不客气。
我回到了炮灰团,老的比兽医还老,小的比豆饼还小。我看见七个迷龙八个兽医九个蛇屁股十个不辣,这是幻觉,都是幻觉。
小雏儿在我旁边坐下了,顺手把热水递了给我,然后开始做他的思想工作:“我叫牛腾云,我大号是全连最长的,叫又腾云又驾雾,又叫腾了云驾了雾。你叫啥?”
“……孟烦了。”
他拿了块石头在地上画,犹犹豫豫地好确定是哪几个字。我奇怪地看着,他立刻明白了我那眼神。“我识字的!我们指导员教认字!”他居然能找对了那几个字,然后笑成了一朵,“烦啦!你叫烦啦!”他叫着烦啦,我像是被雷劈了,震了一下,然后抱住了我的头,蜷成了一团。那立刻被牛腾云理解成害怕的意思,他过来拍打着我:“没事没事。我连长说的,解放军叫兄弟,你们叫弟兄,拧个个儿就都是自己人。没别的事,窝头还热,赶紧吃,老乡送来的,开水赶紧喝,我烧的。”
我只是蜷成一团,我知道我一生中遭遇到的第一个恶作剧将会延续到死。后来他拍打拍打我走了。我对着黑暗嘀咕:“你出来……你在哪儿?”但是我没看见死啦死啦,只看见黑地和星空。
我身边有一捆根本还没及打开的铁丝网,我便看着星空与黑夜,在上边拉自己的手腕。我觉得有事,越想我越觉得我这一生真是有事。我的团长再不出现,我知道他一向的出现不过是我脑子里的幻觉,现在的溃败也不过是他种在我脑子里的幻觉……但是他再不出现。
“哎呀妈耶!他寻短见!”牛腾云在我身后大叫着,原来这小子没打算走远,他是去给我捧些老乡送的大枣过来。他扑了过来,枣扔了一地。我们俩撕巴,我挣扎着撕开我的动脉。
牛腾云喊得吵耳朵:“妈呀妈呀有人想不开!”
我们俩撕巴,后来他的一群战友拥将过来,将我死死摁住。虽说这一仗俘虏太多,上校团长不值得几个大子儿,可对牛腾云来说,这是他俘获到的最大的官,我是他的宝物,他的宠物。
我终于决定放弃,喊道:“没事啦!没事啦!”他们还死死地摁着。
我被绑在地上,手脚都绑着。一个大粗汉子坐在我旁边的美国弹药箱上,抽着他的中原喇叭筒。他询问地看着我并且误会了我的意思,把那个被他咬得全是牙印的喇叭筒往我嘴里塞,我摇头拒绝。牛腾云站在他身后,委屈得很。
我是他们巨大的麻烦,从那以后我没放跑一次自杀的机会,每一次都被腾云驾雾给半路截获,最后他发现他弄来的不是个司机,是粽子。
大粗汉的开场白是:“我是你连长。”我嗯哼一声。粗汉连长接着说:“你这连排行老七,是七连……我说老哥,都说七连身经百战,只要抓十个你这样的家伙,身经百战也要炸营啦!你到底怎么想?”我连嗯哼都不嗯哼了。
粗汉连长问我有啥想不开的,是不是老婆跟人跑啦。也算是吧,我后来再没见过小醉了,但这犯不上嗯哼。他就气得要死,说:“拖出去毙啦!”他也明摆着是咋呼。我没咋的,急了牛腾云:“这不行吧,遂他的心啦!连长。”
连长气呼呼地说:“就遂他的心吧。反动派。”
“他不是反动派,他打日本鬼子。”
“你牛眼睛看见啦?”
牛眼睛没看见,可牛腾云招多:“他穿了我们衣服,是自己人了。”
“他当我们自己人吗?”连长驳他。
牛腾云坚持认为穿自己人的衣服就是自己人,并且说:“连长你说的,七连落了婆娘都不落人。”连长就只好从侧面击破:“你有婆娘吗?”
这时帐篷外边就喊起来了:“行军啦!行军啦!”连长不知道拿我咋办,他们俩一块儿愁苦地看着我。
无穷无尽的地平线在我的视野里缓缓移动,让我看它们看得发呆,我已经很久没机会看过这样的地平线。我被绑在驴子拉的小拖车上,舒舒服服的,车上除了一应杂物还给我垫了床褥子,很多人拿眼睛横我,我当没看见。
我们就这样行走在大地上。
他们一路奔走,睡在路旁。他们只带几天的干粮,武器弹药就从我们手上抢,到哪儿都有老乡把新鲜的饭菜送上——我们就在这样的中原展开这样的决战。
一个人气鼓鼓地看着我,边嘀咕着边走了过去:“他他妈的以为他是马克沁吗?”牛腾云就嘿嘿地笑,他一直跟在车旁。他要不这样盯着,我估计我早已经成功地把自己报销了。他跟我说:“我说,你是七连整第六百号兵,我可是四百零四号的,我是你舅爷姥爷那一辈的,你就给我长进点儿行不?”
我哼哼着:“舅爷姥爷好。”
“我说你消停点儿活着不好吗?干吗非得学婆娘拿裤带子上吊?”
那是丢人事,我扫了眼他的腰,他现在不用老提裤子了,我的皮带在他腰上,我要他把裤带还给我。
他拒绝:“想得美。成全你啊?”
“我腰细不系裤带子就掉啦!下次不拿裤带子啦!”
牛腾云就不理这茬儿,问:“饿不?”
“不吃。”
我被绑着被推着拉着,在中原大地上追赶我残破的同袍们。
我迅速成了七连一景,别连队的人过路,看着我哼哼:“这是日本山炮还是美国重机枪啊?长得也不像啊。”牛腾云会愤愤地回应:“他不是玩意儿!”
后来我就成了过意不去的一景。他会看我一眼再回应别人:“他碰巧了也是个玩意儿。”
再后来七连发现了这种独特性,我成了让他们沾沾自喜的一景。遇到人问,牛腾云会骄傲地说:“他本来就不是个玩意儿!他是个人!——你们有吗?”
我们在暮色下行走。除了我,我不用行走。行军永不停歇,撞上了就开打,我的弟兄们在我的兄弟们面前总是一触即溃。我知道我们早已苍老。
枪声忽然席卷,几个打头兵栽倒在地上,到这时候就看出那破胎子里包的都是顶尖的战斗人员了,瞬间就进了路边的地沟。牛腾云带着一个人过来把我从车上拖下,为了躲开弹雨,他们只好拖着我。
我看着一个生物从土岗后跳出来看着我。生物都会被枪声所惊,它倒好像被枪声吸引,因为它是狗肉。我呆呆地瞪着它,它脏了很多,瘦了很多,它现在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一条野狗了。
我叫道:“狗肉,跑啊!别跟着我!”狗肉明白,转了身纵下土岗,跑不见了。
“你喊什么?”牛腾云把我拖进地沟,安全了,他也懒得问了,咔咔地往枪里装着子弹,望着地平线上的那个永备式炮楼,说,“让你顽抗让你顽抗。”他掉了头对我说明,“鬼子修的炮楼,被他们接过来了。”
那边的火力打得很猛,准得要命的重机枪,还夹着战防炮的射击。七连用的是一向的战法,化整为零,错开了跃进,再交纵合击。
一夜鏖战,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炮楼,却成了七连千里之行中罕见的硬战。将至天明,折损过半。
那些火力点打得密不透风,高低参差的几层,七连的人终于摸近时,从堡旁边的一个散兵工事里喷出了长长的火焰,一具喷火器把他们带的炸药包都烧炸了。
我在哭泣,因为被绑着,我只好将脸蹭在衣服上,蹭在地上。地沟边一个身影在纵高伏低,那是狗肉,它看了看我,消失了。我那天好像打算把一生的眼泪在一晚上哭完,这里的防御方法几乎就是我们在南天门的翻版。那个被七连骂绝了十八代先人的防守者,他是我的旧友。
牛腾云死死抓着一只烧焦了的袖子,还在冒着烟,哭哭唧唧晃了过来,在我身边一屁股坐下:“别哭啦……你哭什么呀?”
我反问他:“……你哭什么呀?”
“我痛啊。叫狗日的拿火燎了一下,痛啊。”痛就是他那条胳臂保住了,他继续哭,“连长死啦。好多人都死啦。”
我躺在地上,我被绑着,我咬着牙、流着眼泪,我不知道我在为谁哭,反正以后没人来往你嘴里塞臭烘烘没人要抽的喇叭筒了。“你放开我。”我对他说。
牛腾云倒不哭了,吓了一跳,最后他决定谨慎地对待此事:“别添乱啦,今天没空给你寻死。”
“我不死,保证不死——我跟你保证过吗?”
“那倒没有。你要大解我帮你脱裤子。”
“我要你放开我。”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诚恳,而且我确实也很诚恳,“我是个那么没良心的人吗?”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良心。”他说。我们大眼瞪小眼地互相考究。
我从地沟里站出来,看看身后几十双狐疑的眼睛。我站直了,伸开双臂,他们最后终于停止了射击。我转了身,向着那个炮楼挥动双臂,那边的枪声也戛然而止了,守的人绝不是个莽汉。我走向那边的炮眼和炮眼里探着的枪口,张着双手,当走到一个他们能看清我任何动作的距离时,便开始解我的衣扣子。我脱下了衣,放在手上挥了挥,然后扔在地上——现在我穿着我被俘的那套制服了,胸口挂满了勋章。
我的身后有人暴喝了一声:“他要投降!”几十支枪口唰唰地举了起来,我转身看着,其中也有牛腾云犹犹豫豫的一支。我摊着手,让他们看着,我的平静让他们觉得有些过于惊乍了。
我走向那处炮楼,我看见狗肉,它在我们的枪火圈子之外奔窜不息,我知道它也有了回到南天门的幻觉和亢奋。我走过那些外壕,壕里和我穿一样衣服的人呆呆地看着我;我走过胸墙,胸墙后一张张熏黑的脸。我走向炮楼。
炮楼里几个官兵先迎了出来,他们倒是轻松得很,利落地挂着那些美制武器——又是一票杀人的老手。
“来啦?”打头的话家常似的说。
“来了。”我尽量平和地答。
他便亲热地握住了我的手,双手握着,摇摇撼撼,说:“你们倒降得痛快。”然后他顺手就扳断了我的小指,我的手指头很软,但也没软到能贴着手背的地步。我没有吭声,于是一个枪托从我后边砸了过来,我晃了一下倒下,他们开始一顿暴捶。
我被拖了进去,刚才那家伙把我踢翻在地上,然后开始第二顿暴捶。我在地上滚爬着,在拳头和脚尖之间看着这里的结构,很整洁的地方,整洁得不像是丘八住的而像居家。一群人住的地方通常都不怎么关门,这里只有一扇紧关着的门。
我沉默地忍受,滚近那里,然后一下跳起。我推开揍我的家伙,撞向那扇门,喊道:“我知道你在里边!我就知道是你!王八羔子!”
锁并不结实,被我一下就撞开了,于是我看见了阿译。这是一间他个人居住的小屋,桌床椅子,唯一的奢侈品是一架留声机,而他坐在床边抱着头哭得歇斯底里。他现在跟我一样,一个一丝不苟的上校团长,只是他的属下似乎比我的坚强,我是几十分钟便已溃散。我扑向他,抱着他,捶他,时常还要因自己的伤手痛得龇牙咧嘴,号着:“就知道是你!王八羔子!”
阿译冲着我号回来,他可有一大摊等着我:“我看见狗肉,就知道你在!就知道你会出来!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我没脸见你们,可你们有脸来看我啊!全都不来,一个也不来!”
我想起来看我身后的追杀者,他们挤在门口,那一脸惊诧倒像是见了活鬼。阿译终于想起把我推开,他退开两步,然后绊上了凳子把自己闹了个踉跄。看着他这样出洋相可真是开心,我笑着说:“还是个笨蛋!”
“很久不这样了,是因为你来了。”他便急急切切地问我,“孟烦了,你饿不饿?”
“……什么?”
他又问我一次:“你饿不饿?我知道你们吃得不好,你饿不饿?你瘦多了,你真成白骨精了,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弄吃的。我们这回有吃的,就算被围上几个月也饿不着。”
“……你打算被围几个月吗?”
阿译便又快哭了:“不是的。你总是想多——我只是问你饿不饿。你想吃什么,我这里都有。”
“想吃猪肉白菜炖粉条。”我说。我看见他的眼里猛然闪亮了一下,然后迅速变得黯然,他转身把脸对了墙,愣了很长一会儿,说:“白菜没有了,劈柴没有了,油盐酱醋都没有了,做不成白菜猪肉炖粉条。我给你吃美国罐头。”
我就吃美国罐头。我面前的桌上堆满了美国罐头,豆子的、猪肉的、牛肉的、水果的,还剩下点儿缝隙就放着药,刚才揍我的手在给我包扎我的手指,并且细心地留了一只手给我吃饭。我大口大口地咀嚼,我很饿,真的很饿,大概上辈子才吃饱过吧。周围拥着一堆阿译的兵,倒好像我吃饭有多好看。
打了一夜,阿译也挣扎了一夜,看他的理想还是现实坚强。他最后还是屈从于我这个现实,永远做不成英雄的阿译。
给我包扎的家伙还要给我道歉:“对不住啊。我们团座说收拾一下,我还以为你们有仇。”我就笑,说:“是有仇。”那家伙也愣了一会儿,倒恍然大悟了:“就是。生死场上来的人,反倒说不清啥叫交情。”
旁边的兵插话:“长官你咋就得这么多勋章呢?”看得出阿译把他的团治理得像模像样,官和兵兵和官,几百个姓倒成了一家亲。我看看我的胸口,愣了会儿,说:“回头就扔了。”
给我包伤的家伙终于包好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们也不想打,可我们不想给团座丢人。”一块白被单就甩到了他的脸上,阿译站在我们的人圈子之外:“拿去做旗。”家伙们便哑然了下来,打一杆白旗绝不会是任何军人的骄傲。
阿译说:“没什么,待会儿打旗出去的时候也不要垂头丧气,不要乱编制。我们是打得过的,不打了。骨肉相残没得意思,要是日本人来了我守到死,我朋友来了,一晚上,足够了。”
我叫他,他看着我,我便对他伸了大拇指,我是衷心的。阿译便走过来,顺手又开了个没开的罐头,放在我的手边,顺手摸了摸我的头,笑了一笑。
“我们又能笑了。真好。”我说。
他“嗯”了一声,说:“真好。”
“管你投降还是投诚,我今晚找你海聊。”
“嗯,有好多的东西可以聊。好好吃。”说完他走开了。我又开始吃,我相信我是够肚子把这一桌子扫光的,一个曾经天天想着自杀的人也就是不会再吃一顿好饭,那是曾经。然后我听见那首歌,《魂萦旧梦》,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小子还是爱这调调。然后我怔住了。我跳起来,推翻了桌子:“阿译,不要!”我刚笑话了阿译的笨手笨脚,现在遭报应了,我绊翻在地上,一边爬一边嚷:“阿译,不要啊!”
我又一次撞开了那道门,看见阿译跪在地上,跪在他的留声机旁,留声机在嘤嘤地转,阿译拿着一支枪。他悲伤地看着我:“你冲上去了,你找到了希望。我又跑了,我没有希望……烦啦,我好想他们……我总是做错,我不想再错了。”然后他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
阿译的手下扛着白旗从我身边走过,照阿译要求的,他们走得不卑不亢,可阿译的留声机还在转,那首歌还在响,他们脸上也刻着悲伤。
胜利的人散散落落地拥了过来,来看他们新得的阵地。一只手扒拉上了我的肩膀,牛腾云扒着我,赞叹:“你好厉害。你咋干的?”他那只手已经包扎过了。
我没吭气,摸摸我的勋章,看看阿译断送了的地方。阿译阿译,你总错,你又错,猪肉白菜炖粉条都是一起吃,你就不想,我们总是共享同一个希望?后来我套上了我的袄,盖上我的勋章。
牛腾云还在我耳边聒噪:“哎,那条狗,好像你的。”我看向他指的地方,狗肉站着一段距离,犹犹豫豫,它想过来,但是它又记得我喊过走开。
“是野狗。”我说。但牛腾云不相信。
我走向了战壕,找到了一个罐头。阿译啊阿译,我们在南天门上被饿疯了,于是他做了团长便永远囤积着食物,阿译啊阿译。我把罐头打开了,狗肉知道那是为它而开的,便瘸了过来。我把罐头放在它的嘴下,摸着它瘦瘦的骨架和脏得不像话的皮毛。我小声地和狗肉哼唧:“快吃吧,吃了就走人。哦,是走狗。别跟着我,这儿不用你,这儿不用杀人。”
牛腾云蹲在战壕边,看着我们:“我说,你可以带着它。”我说狗肉是条野狗。
他坚持道:“是你的狗又不是老乡的狗,七连又没说不让带狗。”
我有点儿不耐烦:“你根本不懂它!”
他就很不忿:“不就是一条狗吗?”我同意他,那就是一条狗。
腾云驾雾现在非常得意,其一,我打仗不用枪,我的弹药配给全被他给开销了;其二……
我们伏在战壕里,那边的机枪又打得轰轰烈烈。我开始解衣扣子,牛腾云看见我的动作就从射击姿势改成了仰面一躺,顺便拍着我表示赞赏:“你不错,你正经不错。我家快收麦子啦,正缺人,你来玩儿吧。”
玩儿有两个意思,一是你上吧,不用打啦;二是收麦子缺人,你来帮收麦子吧。我不会收麦子。于是我站了起来,摊开手,让人看见我土布衣下的勋章。
我远远地看着那条街道,它很军事化,街头被工事和铁丝网垒得层层叠叠;它还没有经过战争的熏燎,但就那些戒备森严对着我的枪口和后边操枪的人,一触即发的事。我预先就站住了,脱下我的衣。我已经不用把衣服扔在地上了,牛腾云就在我身边,我把衣服交给他,然后示意他退后。他退得信心满满,倒好像在一边望闲。然后我走向那条街道。
没人跟我说话,只有人端开铁丝网让我进去。
我走进了这条街道的纵深,这地方让我茫然,它被那样层层叠叠地把着头,纵深里却在过日子,士兵和百姓一起出没,街边支的竹竿上居然有晾晒的衣服,这不像战场,倒像是慵懒的禅达。我打量着街边晾的一排军装,没人管我。我看见一双女人的脚在衣服那边出没,后来小醉从那架子衣服后出来,她去端她的水盆,一个勤务兵样的莽小子立刻用冲刺速度跑过来,把那盆水从她手头上抢跑了,小醉顺手敲打了那小子的头——她大着肚子。然后她看着我,连诧异都没有,她开始微笑。我也心事重重地笑,一只脚踹上了我的屁股,够重的,还穿着大皮靴。我转过头,看着张立宪站在我的身后,又一个上校团长。
“小子,别看我老婆。”
我悻悻地回道:“哦,你老婆。”
“你不要废话了,我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我更加悻悻:“那好啊。”
张立宪绽开了一半麻木一半活跃的笑:“久仰有个家伙巧舌如簧,而且为人很烦,所以你没开始烦我之前我已经决定投降——都安排好啦。”
“不是投降,是投诚。”我不再悻悻地盯着他,“是去和像你一样的人拥抱。”
张立宪看着我:“这是你常说的套话?”
“套话也有不骗人的套话。还有,如果你从现在就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了,拿起枪之前先看一下,对面要是你的朋友,尽可能把你的朋友说服过来。”我说。
“我会累死的,我的朋友可比你多。”张立宪张开手臂,“那现在和像我一样的人拥抱一下。”我们拥抱,小醉把我们的手撕开,她加入了进来。我们拥抱得很不惬意,因为两个粗手大脚的家伙必须小心孩子,但是那是我在整场战争中最愉快的记忆。后来他们走了,这条街道也空了,我默默看着空空的街道。
他们小两口走了,去做像我一样的事情。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期望,就是能再见一次虞啸卿,我们相信能把他说服,说服他就是说服一个军。可这像亲手击毙竹内连山一样是个妄想,直到仗打完我们也再没见过虞啸卿。
我穿上那身已经卸掉了所有衔识的解放军军装,把我全部的再也用不上的勋章留给牛腾云。七连的第六百个始终没对六百这个数有什么特殊感情,因为他的记忆早被三千个占满,占得小醉如果和我一起生活,就是陪了三千个死人。可我不得不说我很喜欢他们,非常喜欢他们。以后属于他们。
我的铺盖挎在肩上,拿着一个油纸包,走到一个池塘边,警惕性高一点儿的人一定会把我当作特务或者是贼。
我压低了嗓子高高地叫:“狗肉!狗肉!”狗肉从草棵子里钻了出来,脏不拉唧瘦骨嶙峋,伤痕累累,唉,这条野狗。我把油纸包里的熟肉喂给它,它狼吞虎咽时,我从铺盖卷里掏出我的洁具,就着塘水给它洗澡。狗肉不大高兴,它不喜欢被人这样洗。我边洗边说:“狗肉,好狗肉,要回家啦,回家得干净点儿。嗯,都完了,完事啦,我们要回家啦。”
我和狗肉,一个瘸的人,一条瘸的狗,我们行走在苍原之上。我们像蹦回湖南的不辣一样,我们一直走到我们周围的世界从沧海变成了桑田,从平原变成了滇边永远连绵的山巅。
我还在巷子里,便听见我父亲发出的嘈杂:“……走一队,又来一队!偌大的中国,还放不放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我走出了巷子,就瞧见我父亲,在对着一队和我穿同样衣服但是还有领章的人吵吵,我母亲一脸难堪地企图把他拉回去。我父亲看见了我,愣一下,老脸居然发红,一声没吭就回了院子。我母亲站在那里,看着我,愣着,哑着,我们家人习惯压抑自己的本性。她最终还是颠颠地迎了过来时,居然在扯刚才的琐事:“你爹自己追出来吵的,人家睡在大街上,又没惹他……”
“妈,了儿回来了。”我说,然后跪下,狗肉在旁边嗅着我妈。那些和我穿一样服装的家伙窃窃私语地离去,他们一定在说封建残余,但是管他呢,我这辈子从没跪得这么心甘情愿过。
我把书桌搬到了院子里,擦擦洗洗,这事做起来很费劲,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我把洗干净的桌子拖进来,放进这间已经被我收拾得窗明几净的房间,还是很累,还是只有我一个人。狗肉在旁边出出入入,它倒是有心,可这事它帮不上忙。
我放好了桌子,擦了擦汗,便隔着屋子叫唤:“爹,桌子放好啦!”我父亲没回应。管他呢。我拿了簸箕笤帚抹布,去打扫这个曾经属于迷龙,现在属于我的家。
我擦着那张已经很久没有人睡过的大床,它大到要擦到中间那部分时我都得趴在上边,我只好趴在上边,然后一声巨响,床塌了。我哈哈大笑,它得修第四次了。我说迷龙带走了所有的幽默和笑话,是不对的。他又没掠走我们的记忆。
入夜,总算把一切都搞定了,我弄了盆水,点了小灯,关上了门,在屋里给自己擦澡。我已经很脏了,真的很脏,倒是早已经习惯这种脏了,但往后的日子最好不要习惯。
我忽然觉得背上发毛,我转过身。我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伸着一只手,看得出来他是试图触摸我身上的伤口,肩头的腰间的腹部的腿上的,我身上可真是琳琅满目,他还是头遭见到。这我可受不了,我拿着澡布遮着下身,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爹?”我知道我叫得像是哀求。
我父亲仍然伸手过来,碰了碰我肩上的伤口,那来自死啦死啦和我在南天门下的窥探。他的手轻成了那样,恐怕他当那个伤口是刚打出来的。然后他悄没声地开了门出去,再轻轻带上房门,带房门时我看见他揩掉他的眼泪。
家父不久就去世了,直到去世也再没说放不下书桌。我为父亲的遗体洗梳整理,家母说他这辈子也没这么慈和过。
我的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他终于安静了下来,他那颗一生都在浮躁与狂暴中跳动的心脏。确实像我母亲说的,我父亲从没这样慈和过,他甚至在微笑,但那并不是我收拾出来的功劳,是他最后终于学会了微笑。我很平静,我妈也很平静,生关死劫,这数年看了多少?
我问母亲:“妈,我以前问过爹一句话。我问他有没有为我骄傲。”我的母亲看着我的父亲,我知道,平静归平静,她的心灵和生命也随着那个厮守一生的人去了。母亲说:“去打仗之前问的吧?你刚走他就说了。仗打完了我们才知道你去打仗了。”
“爹怎么说?”
“你爹说,每时每刻。”
我轻轻亲吻了父亲宁静的额头。我走了出去,拿起了扫帚,地上又有了落叶,我弯下腰开始扫地。
我直起了腰,我的手和我的脸像南天门之上的树皮。我人已耄耋,我已经九十岁了。我直起来腰,我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南天门。我再没跟人说起,但我一直像我的团长那样想着,山巅上缭绕不散的云雾是三千人的灵魂。
地扫完了,我拿起菜篮,零钱用塑料袋装着。我身体还好,虽瘸却也用不上拐杖,只是老家伙的动作总是很慢。这院子就是迷龙跟他老婆和他们家的小崽子以前住的房子,现在住满了人。我的孙子在曾经是迷龙住的房间窗口拿小野果子扔我,我捡了起来假装咬了一口,然后做出一张酸掉了牙的老脸,只是我已经没牙可掉。他笑得很开心。
我九十了,扫完地我就得去买菜,这个点才能买到便宜菜。
家母早已与家父在地下团聚,狗肉也在它十四岁那年走了。后来我有了一个家,我有了工作,后来我退了休,我的孩子又有了孩子,我孩子的孩子又有了孩子,这样很好,老头子就是看着小孩子高兴。
唠叨完了我就得去买菜。没哪个菜贩子会喜欢我买菜时的挑选法的,他们唠唠叨叨地说,我就装作没有听见。要过桥才能买到便宜菜。我过了桥,桥是虞啸卿最早盖的,后来翻盖了。我讨着价,还着价。我看见南天门,想不想看见它我都得看见的南天门。
刚下来的菜很新鲜,我得回家,得趁新鲜让它们进锅里。我起身,我走人,今天又有小小的胜利,我买到了又新鲜又便宜的蔬菜。
一辆车堵在桥头,司机在鸣着喇叭。车很引人注目,因为它半个车厢里堆满了圈,空着的半个车厢有一张椅子和一个老头儿,还有两个被迫陪他坐车厢的陪同。我抬起头,看见一百岁的虞啸卿。他还是那样,一百岁了还是那么有身份。我不晓得他从哪里来的,但就那些陪同看起来,他蛮有身份。每一个圈上都写了名字,最大也离他最近的一个,写着我那团长的名字,旁边贴了两条:我一生愧对的挚友,我必须面对的挚友。
我低着头,从他的脚下走过,我听着他正在那里急切地向他的陪同者发问:“真找不到一个人了吗?找不到一个我认识的人了吗?”
我走着,脸上泛起笑意。我抬起头,那笑意已经绽开,我尽力让它抹平,让它平和。我很想笑,我不想笑,老头子笑起来不好看。我们都有了各自要回的家,现在我要回家做饭。
我与那辆车渐离渐远,我回家做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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