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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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啦。喝完啦。没有药啦。”
我扳住了他的头,凑到他嘴边去闻,是的,没闻着那种辛辣得让人作呕的气息,倒是泡温泉留下的那股子硫黄味淡淡的还在。我放开了他的头,不用担心了,我悻悻地找了个洁净处坐下,好容易穿上新衣服,得爱惜。我说:“上等人的味道嘛。还发什么疯?吓死我了。”
“……我被原谅了。”
我傻笑,因为他经常就跟我们这样傻笑:“无聊。”
死啦死啦问我:“我们去哪里?”
“不知道。是你蹦出来的,你说,你给我们领道。”
“……我是个天才,什么短兵相接,百战百败,全是放屁……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我是这么一个天才。”
我蹭过去瞧他,他趴在坟头上,呆呆痴痴的,却说着这么句话。我讽刺地说:“这么狂?”
“我在心里是跟自己这么说的。”他说。
我嘿嘿地笑:“本来该有的样子?你记得本来该有的是什么样子?”
“草是绿的,水是清的,做儿女的要尽个孝道,你想娶回家过日子的女人不该是个土娼,为国战死的人要放在祠堂里被人敬仰,我这做长官的跟你说正经话时也不该这么理不直气不壮。人都像人,你这样的读书人能把读的书派上用场,不是在这里狠巴巴地学做一个兵痞。我效忠的总是给我一个想头。人都很善,有力量的人被弱小的人改变,不是被比他更有力量还欺凌弱小的人改变。”
“你就一直在欺凌我们这些弱小。”我说。
“我只想你们变上那么分毫。”
“你说的这些东西我要问兽医有没有看得到。”我对了空中嚷嚷,“兽医,你看到了吗?”我低了头对他笑,“你瞧,做了鬼都看不到。别发浑了,起来起来,铁拐李拐起来。”
他把自己撑了起来,这回是他跟着我,很能满足我的虚荣。我们在荒坟里觅着路,回收容站。
我只知道事情现有的样子,搏命的时候已过,日子像是河流,什么也不需做,只要等着上流的那条船淌到你面前,好好地把它抓住——这叫苦尽甘来。虞啸卿是那条船,漂到我们从几千个死鬼中走出的十几个活人跟前。
张立宪偷偷地推门进来,并且忙于收拢那脸怔忡的神色,他总做这种脱裤子放屁的事情,这里的瞎子都知道他每天回来时有一多半的魂还在异地。然后他吓了一跳,因为所有人都坐在这屋里,看着我在一块板上拿煤灰唰唰地写。
余治忙着拖他坐下:“有事情。有大事。”张立宪心不在焉地瞄了眼我,又看看低着头给狗肉理毛的死啦死啦,问:“有多大?”余治答道:“正在写。”
我把板端了过来,先扫了张立宪一眼,我的恨意还没去尽,可现在要说的不是这。我让大家看我刚写的板,老规矩,对一多半是文盲的群体你还得出声念:“我——们——吃——够——了……”
立刻便嘘声一片。克虏伯嚷嚷自己吃不够。丧门星也说人活一口气,有气就要吃饭,哪里能吃得够。
我把板子掉过来,接茬儿的话写在那边了:“——皇——粮——吗?”
沉默很久,一个个瞪着那块板,后来阿译开始嗫嗫嚅嚅:“孟烦了,你给大家解释一下好不啦?”于是我开始解释。我模仿着虞啸卿、死啦死啦和我自己,尽量让这看起来像一场玩闹,弟兄们也笑得很给脸,尽管他们知道这并非玩闹。
虞啸卿这娃越来越像唐基,唐基很有数太有数,虞啸卿也越来越有数。他知道一切都已注定,我们将在后天接受授勋和授衔。没去走他搭的桥,可我们将成为这场战争中第一批被授勋的人。
“……有空把你们那身皮都扒下来洗洗,后天就都不是叫子啦。”我说。
他们已经不再笑了,而是满脸谨慎地听着,谨慎得就像头上顶了一碗唯恐摔下来的水。我在地上捡小石头子儿摔克虏伯的一身肥膘,因为那厮已经开始脱衣服。阿译用完了他的香皂,再问人借,皂角子也是可以的。他们窝窝囊囊地就往外拥,倒像这几年握的不是枪杆子而是锄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我在他们后边豪气干云地吵吵:“是爷们儿就说是或者不!别给我听娘娘腔的瞎猜疑!”
沉默。我对着十数尊沉默的屁股,屁股们沉默,因为赧于认同。丧门星打破沉默,说自己有皂角子,但得他先使完了才借给阿译。然后他们又活了过来,嗡嗡着出去了。我最后看见的是落在最后的张立宪和余治,余治又在垂泪了,被张立宪拍打着肩。
我骂道:“……娘的,硬骨头是因为没得第二条道走。我们都比自个儿想的还贱。”
死啦死啦往后一仰,收容站的好处就是这个,你往哪儿一仰,哪儿就是床。我让他洗洗睡吧,他蹬掉了鞋子,照我蹬了过来,那是嫌我多话。
我“哦”了一声,说:“不用洗啦。咱们今天已经洗得转世为人啦。”于是我成功地挨到了另一只鞋子。
烈日炎炎,李冰一边擦着汗一边小跑,他的目标是那支穿着军装的乐队。“奏乐!”于是咚咚咚铿铿铿地便开始演奏起来。虞师七拼八凑了一个美装师,奏着跑了调的《轻骑兵进行曲》。
我们戳在那儿,站了个拉稀一样的凄惨队形。死啦死啦站在我们之前,我们剩下的家伙们又站了个横队。为了让我们看起来别那么惨,虞师又调来了按整连计算的人,厉兵秣马地排在我们的身后,这让我们看起来像是那几连人的领队——或者是那几连人的俘虏。我们很热,而且洗干净的烂布穿在身上实在很显眼。我们身上都浸湿了,衣服贴在背上,汗水滴在脚下。
站久了,已经让我们有些恍惚,我们恍惚地看着眼前的那片热闹,前边站的人比我们背后站的人更多,层层簇簇的,簇拥着新搭出来的那个台子,台子不奢华但是扎了很多青枝和鲜。它看起来不像个讲话台而像给死人搭的灵台。我相信这是虞啸卿的本意,而且台额题的字居然是用白纸做底的,我想也是虞啸卿的手笔,“壮哉千秋”,就这么四个字,别人不敢像他这么简洁。
友军部队在我们的前边展示他们的坦克、火炮、重器械和步兵方队,那跟我们无关,那形同某个主丧的怕丧礼过于冷清,拉来队杂耍助兴——那跟死人无关。每一队耀武扬威的家伙都要搞得尘土喧天的,我们开始咳嗽,没有比在炽日下忍着尘土,还要忍着咳嗽更难受的事情了,我敢拿我的瘸腿打赌。
今天我们觉得我们是一个很小的饺子馅,要被一张很大的饺子皮给包上。今天我们什么都有,有军部要员讲话,长得要命,并且永远能成功地做到让你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
我们中间的一个摇摇晃晃地,扑通一声栽倒下来。那家伙脚上伤的一直没好,被人拿担架抬下去的时候,一条绷带倒拖在地上有几米长。我活动着我的面颊。
我们有唐副师座讲话,不长不短,亦庄亦谐妙趣横生。我们哄堂大笑,尽弃前嫌——不弃你又怎么着吧?
唐基上得台时是瘸着的,弄得我们都很愣,并且总算从昏昏欲睡中清醒了一下。他搀住李冰的肩,把一只脚抬起来,让我们看他的鞋底,一只皮鞋已经没跟了。接着他说:“我没受伤,虞师座挂了点儿小彩,可是歼敌逾万。我是前日上南天门,没到得山腰就把个鞋跟都给拗掉了。我特意跟他们说别修,不要修,我好穿到今天,向攻下这么一个天堑的勇士们表个寸心。”我们哄堂大笑。
我们还有美国人讲话,很短,因为他非讲中文。全民协助在他身后的人群中冲我们挤眉弄眼。美国人上了台就开始拿着喇叭支吾,边支吾边回忆,最后说:“……我忘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唐基愣了一下后就啪啪地带头鼓掌,鞭炮轰轰地响,音乐啦啦地响,美国人被人拍着肩膀呵呵地笑,把临场露怯变成了幽默。
“肃静!”有人这么喊了一嗓子,一靴子就把燃着的鞭炮踩灭了,立刻便肃静了,因为发话的是在场位也许不是最高权却是最重的虞啸卿。
“立正!”虞啸卿喊,然后穿过了他周围立正成了人巷子的亲信,上了台,拒绝了别人递来的喇叭,他用不着,他喉咙大得很:“不要笑!今天不该有笑声!什么红白喜事?这里没有喜事!授勋授衔,授什么也好,今天是先说死人,再说活人!”
大家都安静了,也有那么些觉得虞师座真不懂味的,可唐基平静得没有任何反应,是的是的,尽管说,他家虞侄现在惹不了事的,虞家军也就凭此冲劲一往而无前。
虞啸卿从台上看着我们,他目中无人又目中有人,这么多人他就看着我们。他和死啦死啦短暂地对视了一会儿,把目光越过了我们的头顶,他看着南天门,下令:“转身——看那座山头!看南天门!”于是我们就转身,我们身后的台上出了点儿问题,那帮家伙本就是向着南天门的,而每到这时候总会有些只听命令不想方位的人,他们不干不脆地又转回来。
“鞠躬!谁的腰弯得没过九十度,我扒了他衣服称量他的肚子!我让他摸着自己肚子想,有人那样死了,有人就好这样养着自己的肚子!——鞠躬!”虞啸卿一下折了个一百二十度,还要那样沉默地坚持十几秒钟。整块空地上的人一下子像是齐刷刷被打折了一截,满目都是脊背和屁股,倒也来得壮观。台上的人算是被他这一家伙害惨了,跌跌撞撞里倒外歪着,还好,因为他们尽力达到一个九十度的目标,虞啸卿也没去称量他们的肚子。
一片鸦雀无声。
阿译轻声嘀咕:“别做表情。你那什么表情?”他说的是我,我艰难地拉扯着腰上的肌肉,龇牙咧嘴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
“……想哭你就哭。”他说。
“……哭什么?我是一条腿吃不上劲儿!要哭你也别找垫背的!”
“……可我没想哭……奇怪。”
“……你脑子又出毛病了。”
虞啸卿在那里“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地喊着,我们响应着他的命令,却偷偷地说着小话。我们在日光下眯着眼睛看着南天门,做出一脸悲伤的表情,但我们并不悲伤,倒也有几个例外——我另一侧的张立宪闭着眼,低着头,喃喃地也不知念什么鬼。
虞啸卿喊完了三鞠躬,弯了那么十秒钟便直起腰来,成为全场唯一一个直着腰的人。“……委屈你们了。”他也不知是对南天门上的死鬼还是我们这些活人说。张立宪便一下绷不住了,头颈断了一样猛往下一搭,念叨:“小何,你听见了吗?”我们拼命地翻着白眼。我偷眼看本来在我身前,现在在我身后的死啦死啦,他机器一样执行完口令,那张脸压根儿就没表情。
虞啸卿说:“好啦。挺直了,转过身来。现在说活人的事情。”我们轰轰地转身,真是很大的动静,又带起很多灰尘,遮住了各有千秋的表情。
他在台上看着我们,也许在我们转身之前就看着我们——我说的我们是这些从南天门上下来的幸存者,稀稀拉拉的,算上领头的死啦死啦也就两列。
“我喜欢你们。对不起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三个字,从来就没有用这三个字能弥补的过失,所以我不说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他和蔼得很,亲切得很,即使对他自己的亲信也从没有过这样亲切的表情,亲切到眼睛都在微笑了。张立宪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喃喃地念叨,一准还是念给他家何书光听。
“我喜欢你们,喜欢到拿几十个倾国倾城的美女来换,我直接请她们回家。我更喜欢戳在这里的王八蛋,都是他娘的很快的刀,别的东西要把人磨钝的,只有你们才可以把我师变得锋利。”笑声和鼓掌。原来虞啸卿愿意时也是可以让人如沐春风的。“我记住了你们,因为给你们授勋的公文是我从副师座手里要来,我自己做的……所以我现在记住了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龙文章、孟烦了、林译、张立宪、董刀、时小毛……”
克虏伯慌张地嘀咕:“……我没过江。我在这边打的炮……”丧门星只好踹他。
“都是快刀。给我野马战斗机,给我谢尔曼坦克,我也不想换走你们这些好刀快刀。因为美国盟友的东西再好,它是要人用的,是刀一样的人用的,不是废铁用的。”虞啸卿身后便立刻有了热烈的掌声,来自于美国人。他转过头向他们点了点,他们相处得倒真还不错。不点头还好,一点头掌声更上高潮。
“你们是百炼的,高温高压里出来的,战火和血淬出来的,没价的。”他平平淡淡地说,平平淡淡地就把掌声从高潮推向下一个高潮。我觉得耳朵都快被巴掌的共鸣吵聋了……热死了。
我说:“……明白啦。不辣是废铁。”阿译让我闭嘴,但我接着说:“野马战斗机和谢尔曼坦克都换不起我们,一个临阵脱逃的大员他侄子就换没了迷龙。”阿译对我说:“闭嘴吧你他妈的闭嘴。”
虞啸卿接着说:“这场大反攻由他们开始!由我们接过来,由我们结束!现在我的勇士们受伤了,受了重伤……”
我接话茬儿:“那你就照顾伤员别让我们戳这儿。”阿译瞪我,他不说话了。
虞啸卿说:“……他们该休息了……”
“太好了。真好。”我说。阿译说我的舌头该休息了。
虞啸卿忽然激昂起来,之前他一直平平静静的:“我要奖赏他们!奖赏不仅是待会儿就要发给他们的勋章!——我要用我觉得最好的东西奖赏他们!他们会重整,我师最好的兵源和装备将会交到他们手上!打不散的川军团几个月之后就又是打不散的川军团,这回是铁铸的!他们无缘参加往下的西征了,但重整之后他们将会北上!前往沦陷区和所谓的红区,荡平日寇,驱除赤匪,打回一个像模像样的大好河山!”
掌声又开始轰炸,说到这般宏图伟业,能不鼓掌?我麻木地听着,又能怎么样呢?要吃这口皇粮就得预备好跟随便什么人打仗,到打时再想方设法地活下来——但我后来注意到死啦死啦,他站在我的侧前,我瞧见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我喂了一声,他转过脸来,在烈日下冒的也不知是虚汗还是热汗,焦躁不安,甚至带了些惶恐。
“……别做表情。你那是什么鬼表情?”我对他说。
他问:“……什么驱除赤匪?”
“例行公话。我师两大自强方针啊,第一个卧薪尝胆,第二个抵红制共。不对,抵红制共才是第一个,否则上头凭什么信我们?”
死啦死啦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转回头去盯着正在等着掌声渐息的虞啸卿——已经慢慢地安静下来了。
阿译说:“不要说话了。”
“你不要中暑了。都抬下去一个了。”我说。虞啸卿正炯炯地看着我们。我也不好再说话了,我看着那家伙佝偻在日头下,出不完的汗。
虞啸卿在台上把手猛挥了一下,军乐开始奏响,要发勋章了。特务营的人端着一个个托盘,托盘里边放着一个个勋章。唐基在一边微笑着,虞啸卿亲手给我们一个个别上,我们有一个大云麾勋章,那算是给所有死鬼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忠勇勋章,张立宪和我这种校尉家伙们也有次阶的云麾和宝鼎勋章。虞啸卿从左到右地给我们一个个别上,每别一个他就拍拍人的肩,正眼看上两秒,然后下一个。
死啦死啦侧了身在旁边立正等待着,他焦虑不安,越来越焦虑不安,看起来他好像要晒爆了一样。
虞啸卿给张立宪别上了勋章,顺便拍了拍他,因为张立宪一直是低着头的。虞啸卿说:“头给我仰起来。”张立宪便把头仰起来,虞啸卿顺手就端了他一下下巴,叫那小子的热泪夺眶而出。“我不叫你回我身边了。跟着他,就像跟着我一样。余治,你也是一样。”虞啸卿说。张立宪便抖擞出一百二十个劲儿:“是!师座!”
余治就嘿嘿地笑,我想他多久以前就想这样笑笑:“升官了,师座。”那话没错,虞啸卿一向以来的上校衔已经换作了将星,当年他发誓不取西岸不佩将星,所以虞啸卿也只是顺手敲打了余治的帽子,他们有自家人的亲昵。
“升个棺材。破了誓而已。你们也都该升了。”这回他倒没忘了我,随手指着已经佩上了勋章的我,“你这个中尉就直接跳一下,少校。”
我有点儿心不在焉,因为死啦死啦那一脸的阴晴不定教我心不在焉:“是。”
虞啸卿毫不磕巴地就误会了我跑神的原因:“是。该到你的团座了,今天这通喧哗就是因他而生的。”他挥了挥手,我那团座的奖赏便端了过来。够夸张的,他一个人要往身上挂的零碎就占了一个托盘,比我们更高阶的云麾和宝鼎勋章,一个忠勇勋章,还有一副上校衔。虞啸卿先卸掉他的中校衔,给他挂上上校衔。
这是虞啸卿的天下,所以虞啸卿敢让一帮官员在台上苦候,而他大概也觉得在我们中间絮言碎语来得比在台上痛快。他在我们中间和死啦死啦说着私话,也不怕我们听了去,因为这是他的虞家军。
虞啸卿说:“我昨晚挂上的将衔,就是自己往衣服上一别。可你不一样,你这副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戴上。”
死啦死啦木然得像个被裁缝在量体裁衣的人偶:“知道。也该我出风头啦。”
虞啸卿开始给他别勋章:“风头你就出得不少。就你出的风头,我真希望给你别上的是一枚青天白日或者国光。好在仗还有得打,路还长。”
“……我们北上去哪儿?”
“还早呢,得等你们重整完。等你再整出一队精锐之师来,这滇缅的仗也该打完了。”
“去哪儿?”
虞啸卿心不在焉的,因为说起这事来他也有点儿意兴阑珊:“鬼知道。反正打不完的仗。”
死啦死啦很随意地说:“那帮子红脑壳就形同叫子,又有什么好打的?”我心里猛然突了一下,死啦死啦口气随意得比虞啸卿还要放松,可眼睛里认真得很,他炽炽地盯着低头给他别勋章的虞啸卿,那是在套话。
虞啸卿上了套:“别大意了。听说那帮叫子难打得很,跟你一般的乱七八糟。练你的川军团时最好先就有的放矢。”
“请师座撤了我这个上校团长。”死啦死啦说。
虞啸卿刚给他别上最后一枚勋章,讶然地抬起了头:“……什么?”是的是的,他不懂的,在枪炮中长大不等于在人间长大。
“请师座解散炮灰团。”死啦死啦有点儿发抖,但绝非害怕,“炮灰团的人已经死光了,死人不能打仗。”
虞啸卿瞧了死啦死啦一会儿,看看我们,我们行尸一样立着,没答案给他;他看唐基,唐基也是一脸莫名其妙,他难得莫名其妙。
死啦死啦便又说一遍:“请师座解散炮灰团,死人打不了仗。”
“什么炮灰团?”虞啸卿一边使着眼神,一边恨不得给那家伙一下,一边还要压低了声音,“你给我小声点儿。”
那便小声,声音是小了,可说的还是那些话:“让炮灰都回家吧。他们打不过的,给他们留个全尸。”
虞啸卿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了:“什么打不过?”
“不管我们叫他们赤匪、共党,还是红脑壳,都打不过的。”
张立宪便气愤地替他刚和解的师座不平:“我拿一个营,打他们整团的叫子都嫌不公道——对他们不公道。”
死啦死啦坚持地说:“打不过的。老头子打不过年轻人,我说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我有没有骗过你?你信我。我不是在为红脑壳说话,我是为我们说的。”
张立宪便嗫嚅,对他来说那更多源自在南天门上三十八天厮守下来的信任,或者不如说给了点儿面子。死啦死啦现在很不安,实际上他急躁得说话都失去了平日的章法。他看看张立宪,看看虞啸卿,看看我,他的目光从来没有这样不安过,神经质得倒像一桩祸事已经降临在我们头上。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但是我不信,毕竟每一种年轻都将被衰老征服,而且……我和他都见识过红色武装那点儿可怜的战斗力。
唐基说:“龙团长也是真爱开玩笑。这个玩笑开得不好——回头再说。”那便叫定论,搁下再说便是定论,既然台上已经等得有点儿急躁。虞啸卿给死啦死啦整理了一下衣领,火气没了,反正死啦死啦也一向是最考验他忍耐力的人。
“你现在老实点儿,再挺半小时就结了这盘残棋。”虞啸卿回头向那台上的嗡嗡声点了点头,“回头我在温泉等你,咱们再说。还有你、你、你……”他点了张立宪、我,连阿译也在其中,“我们有将来要议。”
死啦死啦说:“师座,放我们回家吧。”
虞啸卿终于严厉起来:“我看你是晒晕头了!”他头也不回地就和他的人回身上台,死啦死啦对着他的背影碎碎地念叨着什么。我伸手拉了他一把,免得他站在一个看上去几乎与我们不相关的位置。
“求求你……我看你又该喝药啦。”我说。
“药喝完啦。”
“……你中暑吧,中暑往地上一倒,啥都好说了。”
他没听见一样,只是茫然听着周围忽起的掌声——那是因为虞啸卿在台上向他摊了摊手,让大家看今天最大的功臣。唐基笑呵呵地说:“龙团长,你站的那个地方实在过谦,请上来为大家说几句。”
他呆呆地站着,有些打晃,我真以为他要表演中暑了,那倒也好。唐基又叫他,他便犹犹豫豫地开始起步,他的衣服从我手上滑脱。我顾不得众目睽睽,叮嘱那个也许根本没在听的背影:“就说感谢栽培!”
台子并不高,也不远,他没去走阶梯,而是用一个下等人的方式爬上了台。喇叭递了过来,他没接,便塞在他的手上。他站在那儿,畏畏缩缩的,看上去就像只暴露在阳光下的夜虫子,就是让人看了难受的。虞啸卿瞪他一眼,顺便跺了他的脚尖,就虞啸卿来说,那实在是非常地出格。
唐基就又开始笑:“我们这个龙团长,冲锋陷阵在前,下来了却讷讷无言,就应了水泊梁山黑旋风那句话,却吃我杀得快活!”他在笑声中不引人注目地拿走那个喇叭,好吧,不说就不说,唐基遮得过,绝对遮得过。我也松口气,他今天不对劲,非常不对劲,我简直有点儿感激唐基。
“我说我是个招魂的……”尽管是犹豫不决外加含糊不清,死啦死啦总是开始说了,唐基便只好让了一边。死啦死啦也没用喇叭,刚开始几个字像是对自己说的,很多人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于是他便重复了一遍,声音大得发炸,“我说我是个招魂的,那是骗人,可骗得多了,我真以为我在给弟兄们招魂。狂妄得很,该遭天谴的狂妄。天谴已经到了,刚到的,我刚搞明白,原来我不是招魂的,我是个挖坟坑的,两年,三千个人的坟。我最该做的是让我活着的弟兄们回家,我在这儿给死了的弟兄们挖坟,挖一辈子的坟。可是你们说人死得不够,再去打仗。”
他停顿了会儿,戳在那里好像在找自己的魂。李冰和他的人往上拥了一下,被虞啸卿拿手止住了——他气恼地看着他的冤家对头,他还在把这理解成一种个人意气之争。
“师座说我是短兵相接的天才,百战百败的天才,偷鸡摸狗的天才,那都是虚的。我现在说实的。”死啦死啦忽然笑了一下,又悲伤又骄傲,那股吹破天的劲儿又上了脸,本来从南天门下来后它已踪影不见,“实的就是,我只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我是这么一个狗屁不通的天才!条条路都走不通,可我还是做不到,做不到你们要我做的,把陋习说成美德,把假话变成了规矩,把抹杀良心说成明智,把自私说成了爱国,把无耻变成了表演,把阳痿说成守身如玉,把欺凌弱小说成正义,把人变成炮灰,把炮灰变成荣誉……”他后来低下了头,我不知道他是要喘口气还是说得自己难过了。周围一边嗡嗡之声,虞啸卿站在一米开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但是有了我们所见过最难看的神情——几乎不亚于唐基。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别再说了。”我念咒一样地嘀咕。
张立宪在发愣,余治的嘴合不上,克虏伯同时瞪得眼即是嘴嘴即是眼,丧门星看着自己的脚尖,阿译在那里使劲拧自己的指头,像个女人。
我嘀咕着:“这个坑没底,你他妈别跳。”但是那家伙抬了头,看着所有人,他又怎么可能不跳?“……把内战说成无奈,把屠杀说成必然之举。我平生最快活的时候居然是在南天门上的三十八天,因为在那里敌人就叫作敌人,穿和我们不一样的衣服,向我们开枪,鱼和网的关系,死和活的问题。现在,我说了这么些话,你们再用不着我了,你们就当我是疯子。”
虞啸卿说:“是的。”他向李冰招了招手,但就那铁青的脸色来说,他绝没把眼前这家伙当作疯子,“带下去。禁闭。”
死啦死啦说:“可是我还有袍泽弟兄,我倒是开脱了,我还没帮他们……我得帮他们。”
尽管烈日炎炎,虞啸卿说话的语气冷得像要呵气成冰:“你帮不到他们。”
那家伙在台上看着我们,笑得有所图谋又有点儿心碎:“……我现在就帮他们。”然后他就提了提气,那一嗓子喊得,恐怕我们爬到祭旗坡上也听得到:“请师座让我带着共党的军队去荡平日寇吧!”
人群中哄了一下子,台后开始骚动,虞啸卿已经不再铁青了,而是有些慌张。他往台后扫了一眼,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居然能够让他慌张,然后他自相矛盾地下着命令:“你发神经了!下去!——李冰!李连长!禁闭!”但是死啦死啦咣地一下跪在他跟前,人矮了一截子,声势倒是更壮:“请让我带着共党的军队在中原与日寇决战吧!”
人群就从台后炸开了,几个人挥舞的不是枪杆子,而是包胶的铅棍,技能真是娴熟之极,第一下便把他砸趴在地上。我们看着人腿纷错中我们那位团长被打躺下又爬起,爬起又被打躺下。一个人用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大逆不道的声音。
我们哄的一声便往台上冲,完全无人发起,全是在南天门上给生造出来的本能反应,连阿译、连张立宪、连余治,全在其中。几十个枪托把我们砸了回来,几十条枪栓在我们周围拉动,几十个枪口对准我们。
我架稳了被一枪托砸得头破血流的张立宪,阿译不分青红皂白地护住我们,当弄清对着他的是什么时,他便开始在正午的阳光下猛烈地打上了摆子。我越过阿译抖得不成话的背影,看着台上虞啸卿束手无策地看着。唐基蹙着眉头观望,那帮人——肯定不是军人,他们穿着青蓝色的便装——用绳子勒起了死啦死啦的一颗头,后者唾沫横飞地还打算再嚷那么一句,一棍子敲了上来,让他被绳子勒住的头也低垂了下去。
枪托挥了过来,轻松地就越过了阿译这道靠不住的屏障。一个枪托在我眼前越变越大,于是我的眼前也黑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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