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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下雨了,我看着那只落汤鸡蹲在雨地里,用树棍和手指头在倒腾什么。我悻悻地偷窥了很久,发现他是在用树棍和手指头抢救落水的蚂蚁。

我也看着我脚下,那里也有在雨水中挣扎求生存的蚂蚁。

此时此地,我是它们的上帝,我可以救它们或者不救它们。现在我的心情很坏,坏到我希望它们像迷龙家门外蹲的那个人一样死去,我不想救它们。

后来我蹲下来使用着树棍和我的手指头。对错很重要,做虞啸卿是不好的……我救了它们。

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死啦死啦正踩过水洼,去敲他的又一次门。门没被敲到便开了,他看着上官戒慈平静的脸。似乎她从来不曾为了一个叫迷龙的死鬼伤痛,似乎她从来不曾刻意谋杀眼前落汤鸡一样的家伙。

我就站在拐角的雨地里。

死啦死啦也呆戳在那里,他的智慧又成了已经剁碎的猪头。“我来看看。”他再度干瘪地说。

门里的那个谋杀犯一点儿也不像谋杀犯。“下雨了。”谋杀犯说,“团座进屋避避雨?”

死啦死啦茫然地用目光追随雨点:“喔,下雨了。”

他很快就看不见雨点了,因为上官戒慈递过来一把打开的伞,遮住了纷纷落落的天空。“团座进来避避雨。”她说。

连问式都省了,死啦死啦疲惫地抹了抹脸,说真的,一个刚死过一次的家伙不该这么快出来淋雨。他谢了迷龙老婆。

我站在那儿,看着他进了院门,消失。我动了哪根筋,猛冲向那院门,但门在我面前轻轻地关上了。我想敲开它,但举起手来却没有敲开它的勇气,最后我退回了雨地里,把脸上的雨水舔进嘴唇里解渴。

我喃喃对着雨水祈祷:“老天保佑,炮弹别炸一个坑。”

死啦死啦小心地走过院子,似乎怕被地上的雨水溅湿了脚。他真怕的东西就在他的身后——上官戒慈一直为他打着那把伞,她小心到没让一滴雨水落在死啦死啦头上。

然后便进了堂房,坐在桌旁。死啦死啦听天由命地看着上官打着一把雨伞在院子里忙碌,她进了厨房,厨房里冒出了蒸气,在雨幕中飘散。

又要喝茶吗?死啦死啦对自己苦笑,然后便瞧着雨地发呆。窗明几净,连刚把他淋透的雨也成了景。迷龙老婆有像死啦死啦一样的素质,只要她愿意就能让一个人如沐春风。一块湿热的毛巾递了过来,那是上官刚才在厨房里忙碌的原因之一:“团座先暖和一下。”

死啦死啦说:“不了,不用了。”

上官戒慈就没听见一样:“湿的先就点儿暖气,干的你待会儿用,这地方淋了雨大意不得,湿气太重。”

死啦死啦说:“弄脏了。”他确实很脏,还套着从南天门上穿下来的破布,我们现在就没人不脏。上官连瞄都没瞄一眼,收拾家务去了。走前她说:“都是迷龙的,没关系。”

死啦死啦有点儿惊,偷觑了一眼,因为迷龙的名字如此轻松地从那位遗孀嘴边滑过,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好吧,那就擦,他擦了擦脸,望着毛巾上蒸腾的热气出神。

“我特别爱看下雨的时候什么东西冒着热气,一个飞起来,一个就落下来,好像老天爷想跟人说点儿什么。不过这辈子都飘忽得很,能看到的机会不多。”他说。

没声音,死啦死啦抬头望了望,没找着人。过了会儿上官戒慈拿了一套干净衣服从这院里四通八达的某一道门里出来,放在他身边的桌上,然后说:“团座要换衣服吗?迷龙有衣服。”

死啦死啦摸了摸那套衣服,站起来开始由下往上解衣服扣子。上官戒慈打算出去。

死啦死啦拦住她:“别走。我不是要换衣服。”他解开几个扣子是方便掏出裤腰里别着的手枪,他把那支枪拿出来,说:“……这是柯尔特,我那支落在南天门上了,这是跟美国人借的。点四五口径,一发子弹比一块银元轻不了多少。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要是恨谁,拿它轰掉那个人的脑袋,非常解气……解气到以后你一想起那人的脑袋,就不再恨他。”

上官戒慈看了一会儿,便伸手来拿。死啦死啦把她的手挡开了。

“不不,我不是要你现在拿它轰我的头,谋杀战地长官。”他做了个自嘲的表情,“还是一个功臣,这罪名不是你草民担得起的。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拿这支枪,找个绝不会连累到你的地方,我自己轰掉脑袋……我保证找个你看得到的地方,这样你就解恨了。”

上官戒慈瞧着那支枪,琢磨了一会儿,问:“你要什么?”

“只要你别这么活。”

“我活得很好。”

“我瞧不出人怎么死,可还瞧得出人怎么活。”死啦死啦说,他忽然觉得背上发毛,回头瞧了眼,雷宝儿站在一道门里阴郁地看着他。死啦死啦脖子僵硬地掉回头,小孩的阴郁实在比什么都可怕。

“……你还有儿子,迷龙的儿子。”他说。

上官戒慈没有笑,但给人的感觉是忽然笑了一下,那让死啦死啦背上发毛的同时,正面也不寒而栗。

“团座要不要喝杯茶?”她问。

死啦死啦愣了会儿,他能剩下的只有苦笑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茶上来了,很酽的一杯。雨还在淅淅地下,死啦死啦端详着面前那杯浓琥珀色的液体。并没人管他,上官戒慈麻利地在忙着一应家务,那意思是你爱喝不喝。

温馨得很,于是死啦死啦也就加倍的感伤。“淡了点儿。”他说。

她说:“已经很酽了。是普洱。”

“少放了点儿东西。”

“普洱也就是茶叶和水。”

死啦死啦就不再啰唆了,拿起茶抿了一口,很香很酽,让他忍不住想舒散一下筋骨,能让人喝成这样的茶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哪怕他是一个很少有机会喝茶的人。他像是庆幸又像是抱怨似的说:“还真是茶。”

上官戒慈没理他。他就又享受又受罪地喝着那杯茶。

茶里除了茶叶和水真的没有什么,我的团长欢欣兼失望,如果这样就被谅解,他又如何谅解自己?

然后他就闻到了那个他永生难忘,并且一次就熟悉之极的气味。他回过头,雷宝儿给他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刚冲的藕粉。小孩子阴郁,但是有礼彬彬——什么让他成了这个样子。“叔叔,甜的。”雷宝儿说。

一个已经喝过一次的人,离几米远也闻出那股子热气一蒸刺鼻之极的味道了。死啦死啦苦笑,回头看了眼上官戒慈,人并没看他,也并没人管他,还是那样,爱喝不喝,由你。

他由得那碗藕粉放在桌上,茫然地摸了摸雷宝儿的后脑勺:“小孩子,头真圆,跟你爸爸一样圆。”

“爸爸的头是扁的。”

死啦死啦怀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就他一向拍人脑袋的习惯来说,那么他的手心怕就是八角的。

“龙爸爸的头才是圆的。”

死啦死啦就很崩溃了,再一次看着那碗味道扎鼻子的藕粉发呆,想上吊时没有绳子,不想上吊倒就有了绳子。

雨已经不那么下了,滴滴的,答答的。我抠着我面前的墙皮,老百姓家的墙是就的土坯,下过雨之后质地松软得让人忍不住去抠。我已经把它抠出一个大坑来。

有个老太太出来跟我急:“抠啊抠啊,再抠就要被你抠倒的!”

我半死不搭活地说:“不会倒。倒了把我埋这儿。”然后我立刻活了起来,我从老太太身边蹦开的时候差点儿没把她吓得跳了起来——因为我等的人出现了。

死啦死啦猛然打开了院门,然后从里边冲了出来,我父亲追在后边嚷嚷:“怎么又没把书带来?!”

“下回下回。”死啦死啦应着,径直扎向我这里。离得老远我就闻到那股熟悉之极也难闻之极的气味,他跟没看见我一样,像是被鸟枪打了的野兔子扎向巷道深处。他迅速把我抛在身后,而那老太太还抓住我不放。

我大叫:“打过来啦打过来啦!”

老太太便失了惊,逃开的速度冲南天门都绰绰有余。“鬼子打过来了打过来了!”她人也没了,门也闭了。我蹦着颠着去追我的团长,他都已经跑过巷角了。

刚转过角,我就听见了呕吐声。那家伙把脑袋狠顶在墙上,一块松动的墙砖都被他顶得掉下来——比我抠抠的威力大得多,然后又是那一套,挖和吐,并且是吐不出来什么的。

我一边捡起砖头,平拍他的脊背,帮着他催吐。“别吐出来啊!别吐!别吐你就成啦!你就总算弄成一件事啦!你弄成啦!偿了心愿啦!”我说。

“帮帮我,水。”他抬起一张暴汗淋漓的脸对我呻吟。

我瞪着他:“……我们回南天门吧?我们干吗从南天门下来?”

他应该是压根儿没听见,因为我没去找水,他就一下子猛扑在地上,像狗一样,猛喝地上水洼里的积水。我瞧不下去,拖起他,去能救他的地方:“……你让我怎么跟全民协助说?!”

全民协助坐在门槛上,皱着眉,要通不通地抽着水烟筒。据说他将在下一个节日的下一个节日的某一个见鬼的下一个节日回去,但现在他烦心的怕不是这件大事,而是死啦死啦又占了他的吊床。

他向我抱怨:“他们告诉我要到圣诞节才会考虑我的回程。我看我要在中国做一个农民了。”

我只能厚着脸皮说:“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全民协助。”

“……刚洗过胃又喝了同一种毒药——两发子弹钻进同一个弹孔也不会比这个来得荒唐。……他是在尝试自杀吗?”他疑惑地问我。

我摇头,全民协助也用不着看我的摇头,他自己摇得更狠:“如果他也会自杀,那我现在一定在月球上……我要在月球上做一个农民了。”

我也气得在含讽带刺地说:“他最近有了良心,现在在洗涤灵魂。他如果不这么干,刚换的良心就会死掉。”

药不够了,全名协助只能用子弹里的火药给死啦死啦催吐了。他小跑开了去做预备了。我瞪着吊床上的那个家伙,他汗湿得把吊床都给浸透了,可清醒得很,瞧着天顶出神。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我问他。

“我想让她离开禅达……这地方死的活的全混作一堆了,在这儿待着的人总有天要把自己耗死……她该死吗?迷龙我救不下来,可是她该死吗?”

我哑然了很长时间,然后说:“……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是的,既然他带着我们在长久的一筹莫展中活到今天,那确实是他说没有就是没有。

“已经没有药了,再来一次,我们只好给你上大粪了。”我告诉他。

他没吭气,摸着火烧火燎的肚子,看着天顶。他大概是像蟑螂一样抗药的吧,这回他连幻觉都没有。

他什么也没说,于是我知道大粪他也无所谓。我们攻上了南天门,我们甚至能让怒江改道,但我们没法让人偏离他要做的人。

我搀着那个又一次大病初愈的家伙进来,找了张椅子把他放下。我觉得不大对劲儿,每个人都看着我们,每个人都不说话,看得出他们曾在讨论的话题在我们进来时打住了——我以为说的是死啦死啦。“他没事。今天不会暴毙,明天就不好说。”我告诉他们。

丧门星直冲冲地说:“张立宪说我们快可以回家了。”

我愣了一下,知道他们在怔忡什么了。我看张立宪,他大概是从放了这谣言后就没插嘴过,坐在那儿发怔。

我说:“扰乱军心吧。哪来的谣言?”

他瞧我一眼便转开了头,给我一个不屑回答的表情。余治过意不去,一五一十地复述:“跟我们要好的军官都跟他们带的兵交心窝子了,没实说,可让他们想想仗打完以后的事,别只想回十万八千里外的老家了,那些地方都教小日本榨干了也打烂了,想想有没有可能卸了这身皮做本地人的倒插门,可能还要好一点儿……我们也就是带个话。”

没人说话,有人叹气——不会喜悦的,已经适应了这么多年,这种消息扑过来就是让人失落。

“……倒插门也是个去处,这地方男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你们洗干净了也能吃香。”我说。

丧门星下意识地摸了摸他贴身装的兄弟:“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克虏伯忧心忡忡地说:“我怕卸了这身皮连饭都没得吃。”

我就看阿译,他入定似的说:“……我不想回上海。你会想回北平吗,孟烦了?”

我脸上僵硬了那么一会儿,说:“……谣言。等真脱这身皮的时候我才说它不是谣言。”

我回头去瞅死啦死啦,他安静地坐在那儿养着神,好为下一次的服毒做预备,这一切与他基本无干。

我远远地跟着死啦死啦,他已经恢复了一些,不成人形但眼睛像疯子一样炽热,他现在去迷龙家脚步都不带犹豫的。我跟在那么个似乎与他无关又实则有关的距离上。我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是跟着去。

回家不是谣言,用我们动物一样的嗅觉也能嗅出它绝非谣言。只是回家和他无关,他是个连祖籍都没有的人。

我又一回抠着墙皮,墙上那个土洞已经被我掏得越发大了。那家伙又一次从迷龙家里撞出来,我父亲又一回在后边嚷嚷着徒劳地想要追上他:“我的书到底被你做什么用了?”

我又一次架起那个跌跌撞撞的家伙去找救治的地方。

后来他又去了几次,我想他怕是喝药都喝出抗体了,且死不了,我不用去了,可我还是跟着去。我觉得迷龙老婆的怒气不会歇止了,摧塌八百里长城也不会歇止,可他总会告诉我某个他认为大有希望的细节。

那家伙腹痛如绞,冒着冷汗,被我架着,还要跟我唠叨:“……她儿子裤子上的破洞今天给补了,不是补丁,补了个。”

“……又怎么样?”

“今天她门上多挂了个小镜子,是本地人拿来照妖的。”

“那又怎么样?人兴许就是说你别来烦啦。”我没好气地说。

“不是的,你不懂,她一直着意让院里跟迷龙死的时候一个样,连一片树叶都不肯多落的。”

“你跟迷龙说照顾他们……就是这么照顾的?”

死啦死啦想了想,嘴里喷吐着毒药的气息:“……不算照顾吧?”

“……你看上她啦?”我问他。

死啦死啦,我也真服了他,答得真是毫不磕巴:“恐怕是。这辈子打过交道的女人怕也有几十号,拢一块儿怕还比不上人家一根小指头。”

我问他有希望吗,他的回答同样的绝无磕巴——“没希望。”

我沉默地架着他去找洗胃的地方。

是没有任何期待。你能有什么期待?我们都没有期待。

“你走吧。”我一脸权威地说。

阿译小心地把那摞我们凑出来的脏乎乎的钱放在不辣面前的砖头上——不辣那小子已经越来越像个子,三生九世的子。死子一脸傻气实则两眼精光地看我们背后,看我们左右,看整个他的华宅,我们就不上当,我们知道没什么可看的,除了蜷在一边把自己窝成乌龟一样的横山光寺。

“走哪儿?你们快把话说清楚,我要去讨饭。”他催我们。

“回去。”我说。

“回哪儿?”

阿译说:“回你老家,你说有两条河包着的地方,你说有最好吃的米粉的地方。”

不辣开始嬉皮笑脸:“赶我走?做叫子还怕赶?”

我和阿译互相看了看,因为让不辣走是我们俩的一个共同计议。

阿译又说:“这里的仗快打完了,你看不到吗?你闻都闻得到啊!”

我也告诉不辣山高水远的,他蹦不过去的。

“孟烦了托了人,找到个往那边去的车队,差不多能把你带到湖南了。机不可失的!”阿译劝说着。

“我托个鬼?是四川佬帮忙找的,我才不要居他的功劳。”我愤愤地说。

不辣说:“你们两张嘴都讲煳了,不管我呀?”

我压低了身子,揪住他的衣领:“要得——你只准讲这两个字。”

不辣就看着我们嘿嘿直笑。

我和阿译不知道去哪儿,可有兴趣替不辣决定。虞师捷报频传,当官的开始打包细软,我们就打包残肢和记忆。

不辣伸出一只手,指着那个蜷成一团的死日本佬:“能带他吗?”

我一下把不辣搡开了,骂道:“你他妈的。”连阿译都一脸气恼,也骂:“你他妈的!”

一车子他不认得的兵,能容得他个死叫就算情分,还能容个早该被砸成酱的杂碎?

阿译说:“你知道这机会来得多不容易吗?现在的车队连根针都塞不下,因为哪个官都在往家里夹带私货!”

“丧门星背的他自家兄弟的骨头,你他妈的弄了个什么奇怪玩意儿?”我问不辣,他还是嘿嘿直笑,说:“又不让我讲话了。都一样的,都一样的。”

我呸道:“一样个屁!”

不辣说:“要打仗,我们都是照着对方脑壳开枪的,仗打完了,我跟他一样都是要饭的。都一样的。”

我吁了口气,看了看阿译,阿译点了点头,尽管很艰难。

“你摁住他。”我说。

阿译就把不辣摁住。不辣好像也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并不挣扎。我从裤腰上拔出全民协助的那支柯尔特,上好膛,走向那个蜷成了团的家伙。那家伙坐了起来,也没躲,只是抖得风中一根草似的。他哆哆嗦嗦盘膝坐好,哆嗦得盘膝时都得要用上自己的手。他把双手合了十,闭着眼,流着眼泪,很急促地也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不辣就哈哈地乐:“打吧快打,你快打完他,下一分钟好给我收尸。莫以为一条腿的人就没得办法把自己搞死。”

我没打,不光是因为不辣的威胁,不光是因为我知道他说了就做得到,也因为我有点儿打不下手。不辣就轻拍阿译摁着他的手,阿译无力地放开了。

不辣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要饭家什,钵子拿在手里,罐子用绳子系在手上,拄着树杈,他跟我们俩不在似的,只跟那个小日本说话:“莫乱跑。我回来帮你带饭。”

我想他们俩的交流大概像狗肉和死啦死啦交流一样不用言语吧,横山立刻就听懂了,听懂了就蜷成一团,说是跪着磕头也不像,倒像激动过度死过去了,在那儿抱成一团。我们也不管他也不关心,这地方没有人会激动死的,我们只是跟在一个蹦蹦跳跳的不辣后边。

我喃喃地发牢骚:“他妈的,那么多心血全白费了。”

不辣回头说:“哪里白费啦?不这么干你们要不得过。现在你们干了,过得去了。快点儿快点儿,别老让一条腿的等你们。”

我们只好加快步子跟上那个一条腿的神行太保。不辣叫我们跟上是有事情的,他把那摞钱又塞了回来,塞给我我推开,塞给阿译阿译推开。

不辣说:“你们要害死我呀?我真要蹦回湖南,带这些还不是自寻短见?要蹦回去,我身上就不要有别人想要的东西。”

他说得对,我“嗯”了一声,而阿译默默地接了。

阿译问他:“……你真就把一个小日本看得比我们还要紧?”

我说:“我讨厌他。我现在还想宰了他。”

“我也讨厌他。”不辣兴高采烈地同意,“我也讨厌你,还不是要一起过?”

“……别把我们跟个鬼子放在一起比。”阿译生气地说。

“当然没得比。”不辣说,“我跟你们讲,我讨厌他,我一讨厌他,就骂,打仗我们湘人没少死,正好出出气。他个矬王八就哭,就跪着磕。”

“假的啦。他现在用得上你而已。”我说。

不辣兴致全然不减:“我当然晓得。”

阿译说:“……等他一用不上了你了,你睡觉他就给你一块大石头。”

不辣摇头:“那倒不会。”

我也说确实不会。阿译就很有些讪讪,因为那显得他心理阴暗。

我赶紧替阿译打圆场:“阿译就是担心你,还有遇事爱往坏处上想。他要是坏心眼,世界上没有好心眼了。”

阿译就连忙展了展容:“谢谢。”

我接着说:“可现在是在打仗,仗打完以后呢?你帮他做这么多,他还不是要回去的。你不值得为他这么做。”

不辣也开始有了点儿怒容,对横山发的,而不是对挑拨离间的我们:“快回去好了!回去好了!千万不要再来了!跟你们说我讨厌他嘛!屁大点儿事也要跪,毛大点儿事也开哭,要讨饭他那腔调开口就变肉饼子!啥子用场派不上还要分走我一半食!”

我们不再说话了,陪着他走吧。

他讨厌横山,可他现在得这么做。要不然,用他的湖南话说,不得过。

我和阿译后来就站在街头,看不辣要饭。我们在这儿也许有好处的,我们在这儿,上次赶过他的那个子头儿犹豫再三没有过来。而不辣蹦着跳着,涎着笑着,有时有,有时没有,饭是讨得离我们越来越远。

他爱蹦,蹦得离我们越来越远,那是下意识的,他已经彻底地远离了我们,也许还念点儿旧情,但他已经彻底远离了我们所在的世界。

我和阿译互相看了看,我们都明白。如果让我们也像他那样粗鲁和一无所求,说不定我们也蹦在他的身后。

一辆车停了下来,就停在我们面前,车上的军官下来,向我们敬了个礼——是小猴,不过这会儿他让我们觉得很陌生,因为我们熟悉的是他对张立宪和余治的那张脸,现在他拿出的是一张师直对下属团的脸,说:“我师公务。让你们去一趟。”

我们讶然得很,着实讶然得很。

我已经讶然得出了声了:“我们还有什么公务?”

小猴便多给了一句:“师座从前沿回来了,正在西岸江防候你们。”那多半还是看张立宪的面子才说的。

我瞧阿译,发现他也在瞧我。他是屁都不敢放一个的,那我放:“候我们?候我们干什么?”

“不是候你们,是候龙团座和你。”小猴不耐烦起来,“上车。”

于是我上车。我最后看见的是站在那里茫茫然的阿译,还有更远处笑嘻嘻冲我敬礼的一个叫子。

车又一回停下,死啦死啦正一脸吸毒鬼相地站在迷龙家对街卖呆。

小猴又一次地下车敬礼:“龙团座,师座有请。”

死啦死啦诧异地瞧着车上的我,我向他大做诧异的表情和手势。他倒是没我那么多废话,径直就上了车。

我又一回地毛骨悚然,原来师里比我们还了解我们的踪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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