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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龙嘀咕,嘀咕是因为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叛啥玩意儿啊?血肉一团,换点儿真金白银,叛啥?”

一袋子银元到他手上了,真他妈沉,那小子给坠得腆着肚子,连手带肚子地托着。他脸上现出的笑容是人在发春梦时才能有的,物我两忘,就欠流哈喇子。

丧门星提醒他:“你腾不出手拿重机枪啦,迷龙。”

“重机枪?打狠啦,打烂啦……不要啦,要那玩意儿干哈呀?不要啦不要啦。”他颠颠地抱着那足五六十斤的玩意儿,乐晕了,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居然是颠颠地往怒江走——他抱着那玩意儿沉江倒正合适。

唐基拉了他一把,笑吟吟地说:“总要跟师座道个谢吧。”

“哦,道谢……道谢。”他总算找着了虞啸卿,也没法敬礼了,茫茫然地鞠了个躬。虞啸卿有台阶下了,抬手回了个礼,蜻蜓点水般一沾即止。他脸上透着一股子鄙薄,比我们脸上的鄙薄多十倍几十倍的鄙薄。

然后我们听见空中的引擎轰鸣。耳熟能详的声音并不来自我们熟悉的方向,并不是从禅达方向一路轰轰地过来,然后在南天门顶上轰轰地开炸,而是从南天门的方向传来。我们还看不见它的时候南天门上的防空警报已经凄厉地拉响了,用的恐怕就是日军的装置。我们很快就看见了漫过南天门山顶的轰炸机群,日军的,老旧不堪,能清晰地听到它们的机械噪音。

“脑袋都拿来下注啦?——全军射击!”虞啸卿说,然后他抢过部下手上的枪,跳到个射界良好的高处开始射击。打是稳打不到的,但那就是戳在怒江之畔的一杆旗,横澜山和祭旗坡上的高炮开始在空中划拉火线,江边和江面的人停止了奔窜,上万支长短枪一起在空中编织着等飞机撞进去的火网,反正我们现在有的是子弹——这是虞啸卿做得来而我那团长做不来的奇迹。

我们也响应着虞啸卿的命令。你可以不理他,但这时候你不可能不响应这样的命令,而三十八天以来,向所有视野内的日形徽开枪也已经成为我们的本能。我们没有枪,就从那些打得三心二意的官员们手上抢了枪。死啦死啦躺在地上把自己做了支架,没虞啸卿那么雄壮却来得更加实效,我们有样学样。

轰炸机飞进我们的射程,飞出我们的射程,连一个小炸弹也没扔。有一架已经冒了烟,但仍勉强支撑着飞向它们原定的航向。

竹内连山逃了,扔下了南天门,召唤来了机群。他不炸南天门,山炸不掉的;不炸怒江,水更炸不掉的;它们直飞禅达——伤十指不如断一手,它们要炸这次攻击的大后方。

高炮嗵嗵地终于把敌机捅下来一架,它后来就撞在横澜山上。机群连磕巴都没打一个,依旧坚持着它们原定的航向。我们还在射击,但我已经跑了神——迷龙抱着他的整袋子财富,茫然地在我们中间走动着。他是第一个看出轰炸机要去炸哪里的,所以还在我们亢奋的时候,他就第一个慌乱起来。他抱着他的未来,笨得狗熊一样追在机群后边。后来他摔倒了,我看着他甩掉手上的满把血,亡命地奔向轰炸机飞去的方向。禅达的上空一片阴霾,轰炸机飞向那里就像一片阴霾会合另外一片阴霾,而迷龙就跑向那两块阴霾的接合之处。

我大叫:“迷龙!”

没理我,他扛着他的未来,居然跑得比空身还快。

我又叫了一声:“迷龙!”

没理我。只有我周围还在叮叮当当地响枪。我扔了枪,跌撞着在这片混乱中寻找。

我忽然觉得不祥,非常非常的不祥。南天门上三十八天,我们严重渎职的敢死队队长清减了些,可就没受过任何伤。我猛奔向最近的一辆吉普车,上边有个司机正不怎么关心地看着我们对机群做鞭长莫及的追射。“追他!”我对司机说。他用一种“你是谁呀”的表情看我一眼。

我真服了唐基,这样一片混乱中他仍在关注细节,“跟他走。——现在他要往油箱里扔根火柴你都认了。”

我几乎有点儿感激唐基了,我也明白了迷龙方才的心情。我茫然地跟唐基点了点头,他只管挥手让我赶紧去,而司机在迅速地发动汽车。

车在旷野上行驶着,追着前边那个扛着一袋子沉重的黄白之物猛奔的家伙。迷龙又摔倒了一次,然后爬起来七荤八素地找到他摔脱了手的银元。我觉得我像在追逐一个死鬼,我觉得我在追逐我那些已死的弟兄们。

我们已经抄到迷龙的身侧了,那家伙还在跑,一边回着头,给我挤出一个梦幻似的笑容。我对他说:“上车!你要扛挺重机枪跑到禅达吗?”

他明白了,车还在减速时他就把那一袋子砸了上来,把我砸了个人仰马翻,然后他自己翻了上来。

车又开始加速,我没好气地掀开那一袋子铜臭,但我甚至没心骂他。我瞧着他的手,上边划拉出个足两寸长的大口子,他的膝盖也摔破了,露着伤口。

“你挂了!”我提醒他。他看看自己的手,随手把血甩在我的身上,“哦”了一声,然后便一直看着就快要合上的那两块阴霾。“快呀,快点儿啊。”他魂不守舍地说。

我们猛冲向禅达的时候日军已经开始投弹了,第一串纺锤形物体从机腹散落出来。

“快呀快呀快呀!”迷龙瞪着那里大叫着,后座上不知道哪个图舒服的军官把手枪连套挂在座上了,他便拔出那支枪挥舞着,“快呀快呀快呀!”

硝烟和爆炸已经落在了这里千年无战事的街道上,碎石和弹片飞舞,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们像是忽然来到了一个巷战的战场——而这就是禅达,这让我做噩梦一般不习惯。

设在各处的高炮在嗵嗵地响,日机在头顶上凄厉地鬼啸,这一切都不值得我们去关注。我只是瞪着眼前的尘烟,迷龙拿枪指着玩儿命减速的司机头顶:“冲啊冲啊!冲啊!”

别信人能被枪指着脑袋去冲锋。司机刚减了速又猛加速,车猛撞在墙上熄了火。迷龙一秒都等不得了,翻身下了车,还没忘拎下他的袋子,一边骂:“笨蛋笨蛋!笨蛋啊笨蛋!”

那是说司机的,司机管他笨蛋聪明蛋,已经跳钻到车下给自己找了防空洞。迷龙在烟尘里跌跌地冲,我刚下车就丢失了他的踪迹。一个炸弹在我们旁边的屋边爆炸,这倒让我找着他了——我下意识地对着爆炸处转过头,迷龙站在炸尘里,我想他死定了。“迷龙!”我叫他。

那家伙木然地转过头来,我想他被炸晕了。一块鬼知道是弹片还是碎石从他肩头划过,又是个大口子,但性命无恙,他冲我麻木地笑了一笑。

我喊道:“别发疯啦!——我不想再见不着你!”

他笑了一笑,又冲进炸尘里找不见了。

我也发疯似的冲进了炸尘中。真的,我不想再见不着他,我不想再见不着我们任何人。

我又脏了,本来跟着死啦死啦那通玩儿命的泅渡已经把我洗干净了。我跌跌撞撞地在遥远的和贴近的爆炸中跑着,终于看见了迷龙的家。

谢天谢地,一个临时急设的高炮炮位就在他家门外嗵嗵地射击,牵引车停在一边。迷龙正抱着我妈,拖着我爹,把他们从院子里弄出来,放在一个安全的角落。我冲进去,迷龙老婆正用身子卫护着雷宝儿,好吧,迷龙救我家的,我便救他家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抱起雷宝儿,拽出迷龙老婆。

并没有更安全的地方,禅达没有防空洞,我们就把他们塞在墙角,这样他们就两面有保护了,第三面我们拿自己的身体保护着,把我们的家挤在一个三面不漏风的死三角里。刚开始像是卫护,但后来就像拥抱。轰炸并没有降临到我们头上,迷龙的家完好无损,我们只是在轰炸和高炮的射击声中大眼瞪小眼地看着。

我真的很想哭泣,但我没哭,只是尽力张开了双臂,把他们四个人——不,五个,连同迷龙拥抱在一起。迷龙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我想他有同样的感触,抱着所有人,同时还不忘一颗狗头在他老婆身上蹭。

他老婆就推着迷龙的头:“说了没事的,非得把我们弄出来做什么?”

迷龙欷歔着:“真以为见不着你们了。真以为完犊子了。”

他老婆就改推丫脑袋为拍丫脑袋:“好啦。乖啦。”

迷龙忽然大叫起来:“待这儿干啥?”

我瞪着他:“你说待这儿干啥?你拽出来的呀!”

“这屋里有墙,比咱们能扛炸弹皮啊!”

我说:“你拽的呀!”

他挠着头,看着盘旋于禅达上空的阴霾。它是死神也许没错,可是离我们很远。又有一架敌机冒了烟。迷龙家门外的高炮嗵嗵地打得滴水不漏——我也不知道高炮是怎么个打法,但至少让人看着很有信心。

迷龙的理性和记忆都恢复了:“我那一袋子呢?谁拿啦?真金白银的卖命价啊!”

我说:“我偷啦!”

迷龙老婆问:“你扔屋里的?是什么东西?”

迷龙也不说。“待这儿干吗呀待这儿干吗?回去回去。”他就把人又往屋里推。

我气了个半死,瞪着他。迷龙回头,我冲他比了个小手指头。

他说:“嘿嘿,嘿嘿。没事,没事啦。我去给他们垒个防空洞。”

我也不知道他要怎么垒。我惊魂初定,都早跑岔气了。我累得要死,看着他们进了屋。累极了,也亢奋极了,我窝在原地没动,现在最值得一看的事是炮手们打飞机。“方位角37—00,距离1500,搜索!”“标正瞄点……瞄点正确!长点射!放!”诸如此类的口令在那个上尉指挥长的嘴里喊着,炮手们嗵嗵地放着,一切都很精专的样子。我呆呆地看着,现在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这一切都是很好的,都是很有值偿的。

我一边对老天爷感着恩,一边走过去。就我这外行能看出来的,这高炮的打法是需要大量地耗费炮弹,我就帮他们把炮弹从牵引车搬到炮位旁。他们忙于调整方位,响应口令,也没工夫答理我。我再从车上扛下一个弹箱,就被迷龙接过去了,他身上又是水又是沙土的,也不知道搞了什么玩意儿。

原来把一家四口子全塞大床下边了,压了足六床被子,泼了八桶水,盖了五担沙子。

我说:“你老婆回头洗被子非骂死你不行。”

“老婆都不骂了,做男人干啥呀?”

“我老婆不骂我。哈哈。搬了这一箱我就去瞧她。”

我搬着一箱,迷龙夹着两箱炮弹送去炮位上,这时候情势急转——一架在空中盘旋缠斗的日机转向了这边,它并不是要炸迷龙家的院子,那不是值得炸弹光顾的军事目标,它要炸的是这门一直在嗵嗵嗵的高炮。

呼啸忽然变得很近,伴之而来的爆炸也变得很近,第一枚炸弹落在旁边时炮手们还在坚持着射击,我们大声地叫好。

第二枚炸弹落得更近,给那个站在一边发令的指挥长溅了一身爆尘,啥伤也没有,他木了一下,口令也不发了,然后……掉头就往牵引车上扎去。几个炮手哄哄地全跟在他后边,一门高炮还扔在原地,没谁想去给它挂上,正好吸引了日机火力。我们把弹箱全扔地上了,我们愣了。

迷龙大叫:“喂!回来打呀!”

我也大叫:“你们至少把炮拉走呀!不是平日摸都不让我们摸的宝贝吗?”

没人理我们,只有人往车里扎。日本人本来要炸的就是高炮,一枚一枚的炸弹甩下来,没炸着,可是地动山摇的,家外边的墙角——就在我们刚才拥着全家人站身的地方就着了一个。

迷龙已经红了,我说的是眼睛。他也已经疯了,跟亡命往家跑的时候又一样了:“打回来呀!回来打呀!”

炸弹还在落,我拉开了门跟司机撕巴,迷龙扒拉开正往驾驶舱里钻的一个人,揪住了那个指挥长撕巴,一边骂:“周围人都要被你们害死的!”

我脸上挨了司机一拳,隔着驾驶舱我看见指挥长正拿枪柄敲迷龙的手。然后我听见砰的一声,指挥长倒在车座上。

迷龙拿着在师部的吉普上顺来的手枪,往后退了一步,安静了。周围还在炸,但我们这片安静了。司机揪着我的衣领,一只拳头举在我脸上;爬到车上的愣住了;正往车上爬的愣住了;被迷龙扒拉到地上的愣住了;我也愣住了——我们定着格,除了迷龙。

迷龙往后退了两步,把枪口划拉了一下,把所有人都划拉在里边:“回去打。”

我忽然想起来我那团长说的不知道。你不知道,也不让你知道,可它知道它会在哪块等着你。我一眼不落地盯着迷龙,可他仍然奔向他的不知道。

车上的人磨磨蹭蹭下了车,被枪口指着押去自己的炮位。飞机冲过去了,正盘旋回来,准备下一轮投弹。我没去看那所有的事情,我一直看着迷龙,迷龙很平静,平静得像李乌拉死后那样,平静得像豆饼没了后那样。

炮手们站在炮位边,犹犹豫豫地看着他——不如说看着他的枪口。

迷龙催促:“开炮呀!”

炮手说:“……没法打。炮长……被你打死了。”

“炮长有啥了不起的?老子一个人使一挺重机枪不一样打?!”迷龙说。

“高低方向都没人报……”

迷龙打断炮手:“开炮!”

那几个只好各自上位。迷龙看不耐烦,一家伙把射击的给挤开了,自己坐在射手位上。“上弹上弹!”他回头瞧着我,“烦啦,你不帮我?!”

“……我帮你,帮你。”我说。我茫然地挤到方向机位置前。帮他摇摇方向吧,我能怎么帮他?

炮手说:“这打不到的。天上飞的和地上跑的不一样,三度的……”

迷龙不理他:“扇你啊!我大耳刮子!开炮开炮,该你们开炮就开炮!”

三度和二度的区别我也明白,可我也是绝对的外行,我只是木木然地猛摇方向机,把迷龙和他的炮口一起朝向那架敌机飞来的方向。

我怎么帮他?防空部队都直属军部,迷龙刚杀了这门炮的灵魂,并且是一个张立宪们也要绕着走的军部精锐,一个官员,一个被列为技术人才的军部官员。

我疯狂地摇着炮,迷龙嗵嗵嗵地发着炮,一揽子炮手也甭管原来做什么的现在全错位了,高低手在装炮弹,射击手在运炮弹。迷龙哼着歌,唱着曲,跟他用重机枪用发了性子一样,连射击的节拍都和嘴上的调门一致,往常他这样时会有成片的日军倒在他的枪下,可现在……

炸弹又甩了下来,迷龙疯狂地开炮,呀呀地怪叫;我疯狂地摇着方向机,一声不吭。日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们转了东又转西,转了西又转东,飞迸的弹壳在我们周围堆积,但我们连敌机的毛都没有触到。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做一发一次性使用的炮弹——只要能打下一架敌机。不是为了打下敌机,是为了盖过迷龙的过失。可是……用二度空间的肉眼习惯打三度的目标,几万分之一的几率。

后来那架飞机开始冒烟,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迷龙哇哇地大叫:“老子行!就是行!”

行个屁——云层里翻出几架战斗机的身影,那是人家打的,日军终于开始遁向他们飞来的方向,而战斗机在身后穷追猛打。我们站在弹壳中,炮膛冒着烟,我们在发呆。

后来它们被全歼于西岸,但与我们无关,与我们有关的是迷龙的家最后也没被炸到,日军投弹手的水平和迷龙这高炮手一样差劲,还有就是……

我轻声地说:“迷龙,逃吧。”

迷龙没有反应过来:“啥?”

显然像往常一样,他又习惯性忘却自己干的蠢事了,而且他理直气壮地枪毙了一个逃兵……就算是逃官吧。这种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十几个也给毙了,但问题是没发生在我们身上。

几个宪兵已经出现在硝烟未尽的街头,炮手们过去了一个,轻轻地跟人附耳了什么——他们走向我们的时候摘下了肩上的枪。

迷龙眼皮子开始往脚下掸,他的枪在刚才那通狂乱中已经彻底地扔了,扔在一堆炮弹壳中间了。

我小声地说:“不要……迷龙,不要。逃。”

我敢发誓他绝没想到逃,他觉得理直气壮,更重要的是,旁边就是他的窝,迷龙是个恋窝兔子。我听见车声,吉普车停下,方向盘后坐着载我们的那个司机。死啦死啦从车上跳了下来,一样地,我们都关注着还活着的我们每一个人,只是他比我慢了半拍。

那家伙站在宪兵和我们之间,扫视全场,尤其扫视了驾驶舱里歪出来的那具尸体——然后看着我们问:“谁干的?”

迷龙挤出个难看的笑容,他还死屁股地坐在炮位上。

死啦死啦走到那个死人身边——那离我们很有一段距离——毫无必要地看了看,又看了一眼我们,然后向那几个宪兵招手:“弟兄们,过来一下。”

有点儿动静。动静是宪兵们毫不犹豫地把枪口向了我们也向了他。废话,逃又不逃,现在调虎离山也没用了——而且像迷龙的理性现在正在复苏一样,禅达的军民们也在从爆炸中复苏,现场有了越来越多的人,现在已经不要想逃了。

死啦死啦瞧了迷龙半晌,苦笑了一下,迷龙也挤出个干巴巴的笑纹作为回应。

死啦死啦说:“下来。”

迷龙终于从炮位上下来了,还煞有介事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擦了擦被炮烟熏黑的脸。死啦死啦在周围寻觅了一下,老百姓家院墙外放了一小堆山木砍的劈柴,死啦死啦过去捡了一条。

迷龙辩解:“他逃兵。”

死啦死啦没有回应,抬头望着天,不,他也不是在望天,他闭着眼的,喃喃地念叨着鬼知道什么。然后他开始用那条劈柴殴打迷龙,迷龙沉默地挨着,声声入肉,后来他被打得跪在地上了,就只好用手护住自己的头——但死啦死啦也尽量不招呼他的头。

我呆呆地戳在那里,所有人都戳在那里,看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往死里打。

半截带血的劈柴从我眼前飞过,那是在迷龙身上活活砸断的。死啦死啦正笨拙地从往起爬的迷龙身边走开,去原处找另一段劈柴。

我是麻木的,麻木的是我的脸、手脚、血管和神经。我麻木地转开了头,迷龙的老婆和孩子在迷龙的家门前站着,两个人都那样冷冰冰地看着,大人甚至没有去捂小孩子的眼,眼睛里是不折不扣的……仇恨。

死啦死啦又找到一段劈柴,他走向迷龙。

迷龙实在是非常结实,我的团长用了四条劈柴才打断了他的腿。

我们又回到了祭旗坡。阵地不再属于我们,那儿现在是主力团的地方了,属于我们的只有我们用废墟里的材料给自己搭的那些很过意不去的营房。最像样的是我们为麦师傅和全民协助搭的一间总算还是四方的房子,后来却被死啦死啦鹊巢鸠占了。还有一个像样的是兽医留下的帐篷,那是我们的医院。

这里属于我们……哦,我并不确定这里是不是属于我们。我们的阵仗很怪,九个人——死啦死啦扎师部去了,迷龙在帐篷里——帐篷外边就是九个人,九个炮灰团的幸存者,和三倍于我们的宪兵队成员对峙。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连树棍子都没有;那边,我想哪一个都够上对岸去杀得几个来回。我们四面八方地站着坐着,以免漏了任何一个可能让他们进入帐篷的方位——事实上他们一直不怀好意地在寻找任何一个可能的缝隙。

迷龙一直在帐篷里鬼叫,啊哟喂啊哟喂地倒像哼曲一样,这弄得我们在对峙中有时候就很跑神。

迷龙该从心里感激打断他腿的人,没那么做的话,他现在十有八九已经被铐牢在师部,每一根骨头都被打断了一次以上。迷龙一枪报销的是军部陈大员的侄子,那边已经放出话风,迷龙的一双招子平升一级,一双腿子平升一级,一条命是坐地升三级,但他并不反对人轮着番凑个六级,说白了,他希望迷龙能零碎地被折腾死。

那些一心监守自盗的宪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盯牢了我们,而我们两步一岗四步一哨地盯牢了他们。后来我们看见从祭旗坡上下来两个黑黝黝的人影,一胖一瘦。胖的那个真对不起这个时代,瘦的那个教绷带裹得我们再认不出来。他们加入了我们,胖家伙是克虏伯,另一个是……

瘦子从绷带下幽幽地发声:“是余治。”

我们有点儿哑然了。

他的坦克中了一炮,炮塔都打飞掉了。他也经历过什么,但并不像他上了南天门的朋友们经历得那样多,所以跟我们仍保持着距离,只是捏了捏张立宪的肩膀:“小何没了?”

张立宪挤出个没有表情的表情,余治便木然地沉默了。克虏伯把一个长布包捅给我,一看就沉得要死,我聪明地没去接,只问他:“什么东西?”

克虏伯小声地:“我们都听说啦。余治就把坦克上的机枪拆下来了。”

这简直是救命,我猛拍了余治的肩,不拍还好,一拍便拍出了他在强忍着的眼泪,他迅速地坐到了我们身后去了。张立宪宝贝似的接了那挺勃朗宁机枪,仍是连布裹着,放在了身后——我们是从南天门上一颗石头子都没带得下来,如果真要火并或者械斗,它是要亮出来救命的。

克虏伯问:“团长呢?”

我瞪回那帮虎视眈眈的家伙,尽可能让自己也显得虎视眈眈的,说:“去师里讨情了。带着三千个死人和十几个活人的面子。”

胖子又问:“什么三千个死人?”

“就是炮灰团的面子。”

后来我们就坐下了,对着那帮有心没胆,要做坏事又要守军法的孬种们。

仍然像在南天门上一样,我们仍然被包围着。可是迷龙不能死,绝对不能死,我们不能再死哪怕一个人。我们守在那儿,看着先属于竹内连山,现在属于虞啸卿的南天门,看着暮成了夜,渡江的友军都不会抬一眼,就投入西岸纵深去追歼日军。而我们坐在这儿,我们剩下的全部。

余治后来缓过气来了,张立宪还在好意地拍打着他:“团长会有办法的。”

阿译点头:“对的。”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如果还有办法便不用打断迷龙的腿了,余治不过是在失去虞啸卿这个偶像后再给自己找个崇拜的人。

张立宪就不像——至少再像余治那样来得天真。“只有坏的和更坏的。”他说。

丧门星喃喃地说:“……我怎么觉得仗还没有打完呢?”

老实人说了个我们全体的想法,我们看了他一眼,沉默。

仗没有打完,因为我们还在求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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