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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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基七十二变的脸便立刻又变了一变:“我这辈子是欠你虞家的债了,一生都拿来还了还在乎个胃寒?我说虞侄,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虞啸卿赶紧说:“……我立刻就去组织进攻,总还来得及把海正冲团送过去抢他的一防。”
唐基的脸又变了一变,变得那冰寒的江水似乎都上到了脸上:“你就真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虞啸卿已经很摸不着头脑了,现在他在他的唐叔面前就恰似张立宪们在他面前:“要打。立刻打,大打……不是吗?”
“大打是一个虞师的事情吗?”唐基那张脸立刻又春暖解冻了,“虞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上边现在也是决心已定兵行险着了,险得就跟当日我们把个死刑犯捧作川军团似的,现在瞧可是走得对了。”也不知道他是在夸虞啸卿还是夸自己,“虞家人,傲得很啊,从来就走险棋。”
“……我没明白。”
“你生平之志不外是振兴中华。你想就凭你这一个破烂师来振兴中华吗?今年贵庚?我知道,可你说来听听,我想瞧你说你年岁的表情。”
虞啸卿只好回答这明知故问的问题,那并不是愉悦的:“三十有五。”
唐基接着明知故问:“张学良在你这把年纪带多少兵?哦,你瞧不上趁父荫的,说你最敬佩的岳飞,岳飞在你这年岁带多少兵?”
虞啸卿答非所问:“岳爷爷三十九岁上便教人陷害了。”
“我瞧你也差不多了。之前呢?”
虞啸卿很是抓挠不着,抓挠不着便只好老实回答:“二十三岁升秉义郎,二十六任江淮宣抚使司右军统制,收建康后升任通泰镇抚使……”
唐基打断他:“统制相当个现在的什么?”
“跟个军长差不多吧。”
唐基便问:“明白了?”
虞啸卿摇头:“还是不明白。”
“你的脑筋又能否在南天门之外的地方使使?大打就是怒江防线的整个军甚至几个军大打,你禅达的一个师就只好叫小小扑腾。上峰现在有意以虞师为主,左右翼的友军师为辅,轰轰烈烈打他一场决胜之战。你觉得怎样?”
虞啸卿说:“那当然是梦寐以求的事。可是现在……”
唐基接住话头儿:“山顶上的?你自己说了,伤亡过半,就剩得几十人了。龙文章是个好人,可好人不一定教人学好。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冲动了?为了几十人扰了全局,是个小连长都做不出来的事情,你堂堂一个师长倒就做了。”
虞啸卿愣了很长一会儿,开始苦笑。我想除了我们南天门上的人,每一个人都会同情那样的笑容。他说:“理都被你们占尽了。这是打一巴掌,再轻轻摸两下,是不是?谈判桌上的纠缠是真的完了,这碗羹要重新来分,唐叔你也真是手眼通天,这样的羹也能给我弄一瓢来饮。”
“今年贵庚?”
虞啸卿疑惑:“干吗再问一遍?”
唐基说:“你不愿意说,可见你也心焦得很。三十五啊,听说人三十五以前是活上辈子积的德,三十五往下就要靠这生这世了。三十五啊,岳爷爷二十六就已经是军长了。”
虞啸卿执拗地说:“我敬的是岳爷爷的一生为人。要说敬他升迁之快,那我更敬他的风波亭。”
“风波亭就在对岸山顶上。去吧。辜负你的一生才学和本来可做的事情。你比不上岳飞,不会有人记得你,因为你什么也没做过,只是个把岳飞挂在嘴上的短视之徒。”
虞啸卿轻轻地挪动了一下他的脚,但是迟疑,并且没再挪动。
唐基进一步劝说:“去了,你一败涂地,你虞家从此失势,不但于事无补,连给他们的支援也要断了。没去,整个军的攻势实则是由你调整部署,只要行动得快,山上的还有得救,而且这仗打完,你是副军长甚至军长。”
虞啸卿轻轻嘟囔了句什么,说的是什么怕是他自己也听不清。
“你三十五啦,说好听你雷厉风行,说难听你是热锅上的蚂蚁;说好听你是空负报国之志,说难听你是一事无成。你父亲送我出门时就让我跟你说,可我特地放到现在才跟你说。你父亲说中国这些年要靠枪杆子,也许我儿子是天才,可只带一个师的天才在我眼里就是个孙子。”说完他瞧着虞啸卿。虞啸卿已经不嘟囔了,他在沉默,而且沉默都难掩他的焦虑。
唐基又补了一句:“在我眼里也是个孙子。”
虞啸卿没说话。三十五岁仍没做过什么的他,在他自己眼里也是个孙子。
在和虞啸卿通上话的时候,我们又被日军攻击了一次。双方的尸体从我们用一切什物搭筑在大门前的那个斜坡形工事铺了进来,斜坡上有最密集的尸体,密集到迷龙搬来搬去的马克沁都被尸体包围着。张立宪在清点他的火箭弹,最后一发了,这个现实让他愁得都不想去拨开两只从工事上悬垂在他头上的死人手,最后是何书光放下了喷火器帮他把那个死人推开,死人顺着斜坡滚了下去。他们俩倒还真是好哥俩。
双方的尸体从斜坡上一直铺了开去,铺进雾里,再远就看不见了,全是雾。泥蛋这种乡下人倒比我们来得坚强一些,他和几个同僚正尽可能地把上边的尸体清入外边的沟壑,不仅为了防疫——子弹射在死尸上,那种声音实在让人宁可在噩梦中被吓死。
我拆开了我的枪在擦,全民协助没说错,这是我们与死亡之间的唯一一道屏障。泥蛋站在斜板上看了看我,忽然发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声,莫名其妙得让我有些毛骨悚然。他说:“好大的雾。不晓得他们会不会打上来?”
我看了眼外边的雾,雾是越发大了,正因为那样大的雾,我们全部得枕戈待旦。忽然泥蛋便瘫倒了,和他拖着的死尸一起滚落。
我意识到了什么——“毒气!毒气!”
第一次在南天门发过的噩梦这回好像又要发一次了,只是这回是致死的毒气。雾气和毒气混合着,从那一片白茫茫后出现影影绰绰的人影,子弹密集地射了过来。我们一边往脸上扣着防毒面具,一边尽可能密集地把子弹射了出去。何书光拖着他的喷火器直奔二层,土造的燃料喷得不远,但他至少还可以从那里封锁大门。第一批从雾气里冲出来的日军被淹没在斜刺喷出的火焰里了,但那孬玩意儿使得实在太频繁了,第二回火药信管没点着,一批同样戴着面具的日军便冲了进来。
“上刺刀!上刺刀!”死啦死啦的声音闷在面具里,但看他上刺刀的动作我们也都明白了。我们蜂拥而上,刀尖对着刀尖,如同两个古代的长枪方阵在互相用枪头戳来挤去。所有人都被熏得晕乎乎的,如喝醉了酒一般,拥出去又被挤回来,挤回来又再拥出去。
虞啸卿终于没能用上这场大雾,竹内连山可用上了,那是个剽窃大师,他的战术几乎是我们冲上南天门的重演,并且在厚重的雾气里加上了糜烂性毒气。它几乎改变了战局,如果攻克大门就算攻占,那我们这天被攻占了几十次。
不辣闷在面具里惨叫,我以为他死定了,但他只是被人用枪刺戳了大腿。那家伙掀掉了对手的头盔和面具,拿手榴弹当锤子,跳在人身上砸人的头——其实没必要,他掀开面具的时候,对方已经在捂着脸惨叫了。
死啦死啦顺梯子爬上了二层,指示着刚修好喷火器的何书光从二层的枪眼里喷出一条火焰。火焰没进了雾里,也把后续的日军给截断在火龙之后。
我们终于可以往外拥而不再被撞击回来了。死啦死啦在二层开着枪,发号施令:“迷龙!张立宪!”他拼命地将两只手分开往两边划拉,那意思是让他们占了门外的两侧外壕。
好吧好吧,这样的日子过着,唯一的好处是什么样的王八蛋也打出默契来了。我们拥出门外,落进壕沟。迷龙在别人帮助下连架子抬出了他的马克沁,他的副射手又被流弹打死一个……第几任了?不记得了。
落进壕沟里,踩在那些刚抬出去的死人身上,真是让人作呕。张立宪摔在我的身边,我把他拉起来,那家伙没好气地闷在面具里大叫着:“装弹!装弹!”
何书光的燃料又喷没了,雾里的日军还在冲上来。竹内连山这回还是势在必得,我知道张立宪要打的是救命弹。好吧好吧,装弹装弹,仅此一发的救命弹。我帮他把火箭弹推进发射筒,拍打他的头盔。
火箭弹并没打出去,只有迷龙的机枪单调地在响,在雾里并不太形成杀伤力。我窝在张立宪身边使劲地放着枪,我瞄了他一眼,那碍事的面具让他根本没法把火箭弹打出去。
那家伙没过大脑就把面具给扯了下来,好吧,这回他可以瞄准了。一个从雾气那边发射过来的毒气弹就落在他身边喷射着油性烟雾,他没管,仍然瞄着日军的最密集处打出了那发火箭弹。
不辣瘸着蹦着往那里摔手榴弹以增强效果。日军发出强弩之末的叫嚣,然后退却了,像是随着雾气消散了,刚才的殊死之战也许是我们集体发的一个大梦。
但是张立宪在我脚下滚动,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脸。我也真服了这小子,这时候仍记着我的仇,至少记得我是谁,他在我面前把从喉咙里蹦出来的惨叫在嘴里咬住。
我跪下去,摁死了他,给他扣上了面具,顺便打他,这不厚道,可我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然后我尽力把他拖过那些死尸,拖进树堡。我身前身后站着的也是摇摇晃晃僵尸一样的人,伤亡惨重得很。我也管不得毒气散没散尽,摘下面具便开始干呕,也呕不出什么来,而且没呕两下我就栽倒了。
过了一会儿丧门星过来拖起我的两只脚。
“我没死。”我指了指张立宪,“他死了。”
张立宪一拳挥了过来,在面具下他还得忍受让他昏天黑地的痛楚,那拳落在我身上也像娘儿们一样没劲。
丧门星便改拖张立宪了。没死总不好用拖的,我爬起来将就着抬张立宪的脑袋,可我也没劲,几次抓不住,把他给磕在地上。何书光撞了过来,推得我摔在地上,他接手了他朋友的脑袋——只是又烦劳张立宪狠摔了一次。
“得,”我说,“这摔比上几回加一起还实。”
张立宪算是被人抬去治疗了——如果没药的治疗也算治疗的话。我就躺在地上不再起来。不辣从我身边蹦了过去,我叫他:“喂,拖我。”我虽然没死,可是动不了了。
不辣犹豫了一下,便开始拖。他真是用拖的,拖着我的两只脚,因为他只有一条腿能使上劲。
我叫唤:“哎哎,我又没死。”
“哦哦,搞忘了。臭大蒜味,熏得我脑壳都空了。”他说。
他总算是把我搀起来了,让我可以有个依靠。我们两个瘸子一起往伤员待的房间瘸,我一边跟他抱怨:“是毒气啊。臭你个大蒜。”
“那我怎么没死?”他问。
我懒得跟他去讲什么致死剂量,对文盲来说这每一个字都是要解释到沧海桑田的问题。“天天闻死人臭,你又吃那多么辣的,毒不死啦。”我随口胡说。
不辣就高兴了:“真的?”
“你最好别当真。”我指着他腿上的伤,“风水轮流转啦。”
“嗯,你书都白念啦,伤都跟我个粗人伤一个地方。”
“我先伤的。是你跟我伤一个地方。”我说。
不辣就嘿嘿地笑,因为他没能占到嘴上的便宜。我偷眼看不辣的腿,我想他那条腿怕是要保不住了。
伤的同一个地方。不同的是我没看见扎向我的刀,我在逃跑;他瞪着刀锋直面,他在冲杀。不辣骄傲地涎笑,他可以骄傲。
何书光烧过的粮库现在放死人,放我们自己死的人,死了的日军清出去,而另一侧就是我们轮换休息的地方。我们去休息的地方。
伤员和非伤员住在一起,因为我们已经快没了非伤员,而且枪声一响,伤没伤的,只要还动得了的,都得爬起来去抡上剩半条或者更少的性命。很多人,但很安静,痛楚来得太狠倒也就不呻吟了。
张立宪和泥蛋已经被我们放在地铺上——除却已死的,刚才这一战他们俩是伤得最重的。一直暴露在毒气中的泥蛋还没死算个奇迹,可我并不相信他能活下去,这类路易氏气和芥子气混装的毒气弹没有潜伏期,十二到二十四小时后他身上将会大面积溃疡和坏死,连同他的内脏。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因为我们根本连用来清洗感染处的水也欠奉。张立宪只短暂地暴露,但气溶胶就在他身边挥发。他仍然戴着防毒面具,我们也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他们两个瞧上去都深度昏迷了。
我们实际上都不同程度受了伤,防毒面具加上卡其布衣服不可能防住糜烂性毒气,每个人暴露在外的皮肤都有瘙痒,过不久也许溃烂。那又怎么样呢?既然不可能得到治疗,索性便不要想了。
麦师傅在隔壁对着他的电台在作永恒的吵嘴,那已经快成我们堡垒生活的背景音了,而他绝望得已经连密语都懒得用了:“我要这个要那个!要药品要食物要水要弹药要武器要人要空中支援!要你们说了一万次的进攻!我什么都要,因为你们什么都没给!”
我苦笑。不辣在屋里蹦来蹦去,试图用仅存的一卷绷带救下屋里所有被毒气伤害了的人。
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迷龙问:“谁有尿啊?”
我们愣了一下,还笑得出来的人哄堂大笑。迷龙拎着一个铁桶,桶在膝边晃荡,他很难得地有点儿赧然。
不辣问:“迷龙,你的副射手呢?”
迷龙苦着脸:“又死球啦——谁有尿啊?”
我问在场的人:“谁想尿啊?有尿给他一口!”
迷龙骂道:“你个缺德玩意儿,你家尿才论口的呢!我是拿来灌枪筒子的,我那枪要烧坏了你就拼刺刀去吧你就!”
不辣又问:“下雾天会不会有雨啊?”
迷龙嘟囔:“鬼知道。这里的天变得比虞啸卿还快。”
我们忙冲他嘘手指头,因为何书光正打外边进来,也拎着个桶。迷龙一看就眼直了——桶里明晃晃的有半桶液体。那家伙径直在张立宪身边跪下,去扯他哥们儿脸上的防毒面具。我们一直以为昏迷了的张立宪忽然伸出一只手,摁住了何书光的手,原来他一直闷声忍着痛。
何书光求他让自己看一下,但张立宪摇头,何书光就劝他:“不过就是一张脸。”
张立宪开口了:“就是一张脸,让我们撑到今天。”他的声音让我想起传说中吞炭毁容的人,一个不像来自人间的声音。
何书光说:“还要撑下去的,撑到回去,跟师座说我们没有丢脸。”
也许这对张立宪是种触动吧,他松开了手。我们从摘开的面具下看到他的脸,半边在溃烂,半边仍清秀。清秀的那半边仍然骄傲得很,那样明显的骄傲只能是强撑的。何书光用布从桶里浸了他盛来的液体擦洗,不知道哪根筋让他想起来看一眼我们,我们忙把脑袋转开。
迷龙问:“烧光的,你的水能匀给我的机枪用吗?”
何书光低了头擦张立宪的脸,说:“不怕死的就拿去用。有鼻子不会闻吗?”
迷龙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这东西还能使吗?它搁我脸上了,我也不知道干吗使的。”
张立宪和何书光那副德行忽然让我很不想贫嘴了。我伸出手指在桶里蘸了蘸——我的鼻子也早在尸臭硝烟和毒气中熏毁了——放嘴里尝了尝:“汽油。”
迷龙苦了苦脸:“有病。”他一定在想象他那机枪烧得像炸开的喷火器。
“别说,还挺对症。”我说,“没见肥皂洗不净的衣服拿汽油一蹭就掉吗?”
何书光不看我们,只是细细地擦拭他朋友的脸。张立宪面无表情到像睡着了一样。我不知道汽油杀到溃烂的血肉里有多痛,反正他死死抓着他朋友的衣服。我也不知道对张立宪这种小白脸来说最大的痛楚是什么,是不是失去了他的小白脸?就算他自认很铁血很刚强。
何书光干巴巴地说:“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们都擦一下。”
求之不得,我们各寻破布,为自己受了沾染的部位拭擦。我擦完了手擦脸,后来从捂在脸上的指缝里打量着那两个我们中的异类。什么样的刚毅都用完了,张立宪呆呆瞪着天板,而何书光眼都不眨地看着他的朋友,似乎他的目光能阻止那张他最熟悉的脸继续溃烂。后来何书光猛地把头低了下来,两颗眼泪落在张立宪的脸上,而张立宪信手把他推开了。
何书光再也不会喊虞师座万岁了——我太明白他在哭什么了,哭他的信仰就此消亡。
我们沉沉地让自己睡着,睡不着也得让自己睡着,外边零星的枪声已经扰不到我们了,有本事把这鬼树炸塌,大家一了百了。
张立宪在他的铺上挣扎、呻吟和呼叫,像个孩子一样不安分。何书光在外边轮值,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管他。他很是手舞足蹈了一阵子,几下拳脚都着落在我身上。得了得了,我爬起身来打算换个铺位。
他忽然叫道:“师座!”
我回了身,他在说梦话,连半张还完好的脸都扭曲了。对我这样一个多年群食群宿的人来说这没什么大不了,而且这事好玩儿了——我躺回我的铺上,应道:“哎,我是师座。”
那小子便把铺的盖的全捂在自己脸上,也真难为一个人忍到这个地步,即使在睡梦里哭泣仍是把啜泣给压住。那帮家伙也被吵醒了,知道我要干什么了,拱起来的翻起来的兴高采烈地看着,连师里特务营的也好不到哪儿去——漫长的死守中,有趣的事情实在太少了。
一群男人看一个男人在梦里哭真是很好玩儿的事情……我们窃笑并且不知道为什么要窃笑,也许没那么好玩儿。
不辣也来凑趣:“乖乖,师座不要你了。”
那小子把头捂在被子里大声地啜泣了一声,我忙活着揍不辣,太大刺激要把睡着的人搅醒的,没得玩儿了。
我对他说:“你师座自己都是找不着南北,骨头都是硬给自己看的。那你还不得早晚靠自己分辨东西。”
迷龙诧异地看了看我:“安好心了呀。梦里头给人开导?”
“我不欺负残废。”我一边说,一边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瘸腿,而张立宪在折腾中又用乡音发出另外一种声音——清醒的人能追得上另一个人做梦的逻辑吗?
他说的是“妈,姆妈”。
我们本来笑得不想笑了,但我们又笑了。
迷龙赶紧占便宜:“乖儿子。”
不辣不甘落后:“我是你妈。”
我也不甘人后,不欺是大处不欺,小处则不欺白不欺:“儿子,你是不是要尿尿?到地头了,没人看见,敞开了尿吧。嘘嘘,嘘嘘。”
那几个家伙笑得快把拳头都塞到嘴里去了,也不知道张立宪尿床了没有。我们着实是等得心焦,他老兄没事人似的抱着铺的盖的嘟囔,嘟囔啥也听不见。
不辣引导着:“尿吧尿吧。水声响啦,水都流出来啦。”迷龙就模拟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可张立宪那家伙又换了牵挂了,他忽然间口齿极为清晰地说:“我是你的丈夫,你的哥哥,你的弟弟,你的情人。”清晰得我们都以为他醒过来了,赶紧一骨碌扎回自己的铺上。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知道他在对谁说话。而他仍然没醒,随着溃烂而来的高烧让他处于半昏迷状态。迷龙们又试探着爬了起来。
我对张立宪说:“你做好一样就成啦。做完人,要累死的。”
“累死也要给你那个瘸子搬不动的幸福。”他应对道。
迷龙扑哧的一声,不辣涎笑着看我,这可好,我这叫引火烧身。
“那你会把她也拖累死的。”我接着进行我们的对话。
“不会。我只是和她煮饭来着。”
煮饭?我心里如被刀剜了一下,痛得我连表情都僵硬了。“我们也只是煮饭来着。”我刻毒地笑了笑,“煮饭。”
“你那是张什么鬼脸啊?死瘸子!我说煮饭就是煮饭!就是和她煮饭,什么也没做!”那家伙已经醒了,在冲我咆哮。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冲着他嚷嚷回去:“你那又是张什么丑脸啊?演《夜半歌声》啊!你点把火把自己烧了呀!”
张立宪醒了,一帮看热闹寻开心的货倒是倒头就睡了,反正我和他吵架的戏躺着也可以看。我和张立宪像两条被拴在一根链子上的疯狗。
他愤怒地说:“我想用强来着!她也没说什么,就是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畜生!”
“哈,畜生好大的出息!”我冷言冷语。
“她就跟我说你!只跟我说你!我说我要死了,她说你不会死的。就跟我说你!”他大喊。
我们两个一个比一个狰狞,互相瞪着。我该立刻就掐死他,他在报复,让我的痛苦乘以十倍二十倍,让我在这样的地方居然又有了生的奢望。可我忽然发现我的血液好像都截流了,我使不出力气。了不起的是我的同伴们,他们仍能厚着脸皮装睡。
四川佬还在吼,还在叫:“她没钱吃饭!我去买的米和菜!我们做饭!她家烟囱坏的,熏得我们够呛!可我们还做饭!”
我在愤怒中难堪地挠了挠头,这么说我自以为把烟囱修好了可还没修好。
“我把饭烧煳了!她把菜做咸了!她说锅巴也很好吃,要是有很多的油,就可以做平地一声雷啦!”他这话完全是在控诉,但同时又在回味。
我瞠目结舌,我不知道他这样声嘶力竭地在控诉什么。不,我太明白了,他不过是在控诉他的绝望,他失落的信仰和无望的爱情,如此而已。最后我挠了挠头,掏了掏被他吵得嗡嗡响的耳朵,问:“……什么平地一声雷?”
“就是炸锅巴啦!”这六个字有什么好哭的吗?可他说完就大哭起来,而且是一个男人倒掉了所有架子时的大哭,他干脆哭倒在我这个死敌的怀里。我很难堪,推开了也不是,抱紧了也不愿意。现在最瞠目结舌的不是我了,而是我们那些穷极无聊的观众。何书光猛冲了上来,看表情他冲上来时以为我们已经把他的死党砸成了肉饼,后来他也加入了瞠目结舌的行列。
我随手摸到了我铺上的水壶,我宝贵的水,每个人每天定份定量的水。我摇了摇壶,还有个底,问我怀里的人:“你发高烧呢。你不渴?”
张立宪没表示什么,我便把壶嘴塞到他嘴里。他现在的神志跟个婴儿也差不多,干裂烧炽的嘴唇接触到一点儿水便开始啜吸。
迷龙哑然很久,以这种方式表达他的大惑:“伤着哪儿了?咋都成娘儿们了?”
何书光瞪着他,冲过去把他拽了起来。迷龙以为要打架,惊喜交集拉出个打架的架子——何书光结结实实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迷龙惨叫,砸回了他的铺上。
我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们几近歇斯底里的胡闹,给张立宪喂着水。
人渣和精锐终于一样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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