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溜溜儿等了半个时辰,收元宝灰的窦老台骑着黑驴到了,招手将窦占龙叫至近前∶"我瞅这天阴雨湿的,还怕你不来了。"窦占龙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说道∶"大丈夫一言九鼎,下刀子我也得顶着铁锅来啊!"窦老台咳了几声,又问窦占龙∶"铁斑鸠带了吗?"窦占龙往腰里一拍∶"您放心,我还指着拿它发财呢!"

窦老台点了点头∶"咱两个去县城走一趟,也让你开开眼,瞧瞧我是如何拿宝发财的!"说完一伸手,将窦占龙拽上驴背,催动黑驴上了官道。此时雨住云开,黑驴越走越疾,窦占龙听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心下吃惊不已,这黑驴头上没角、肋下无鳞,驮着两个人怎么走得如此之快?

眼到了一处,窦占龙定睛一瞧前方城门楼子高耸,城上垛齐整,他认得这是县城,以前来过几次,难道说天灵地宝在闹市之中?窦老台不动声色,从黑驴背上下来,引着窦占龙进了城。本地逢三是集,每个月的初云十三二十三,各有一次集市,雷打不动。当天正是赶集的日子,县城中热闹非凡,十里八乡、方圆附近做买的做卖的、背筐的挑担的、压饸烙卖面的、锔锅锔碗的,门子回娘家的,车来马往,人如聚蚁。窦占龙到了十字大街把头抬,一路上东瞅西看,瞪着夜猫子眼打量两厢好买卖,但见绸缎庄紧靠如意馆,四合楼对着八宝斋;针店门口挂棒槌,澡堂门挑灯笼;饭庄门口碗摞碗,茶馆门口盅连盅;酒家门口写大字,杜康造酒醉刘伶”!

那位问了,词儿怎么这么顺呢?赶寸了,旁边过去个唱板儿的叫花子头上一顶开花帽,身上破衣似麻包。窦占龙眼花缭乱,怎么看也看不够,不光店铺热闹,吃的喝的应有尽有,街上男女老少的穿戴也干净齐整,低头再看自己身上破衣烂衫,大姐穿小了给二姐,二姐穿小了给三姐,三姐穿小了再改一改才轮得到他,接头儿连着接头儿,补丁摞着补丁,比刚才那个唱板儿讨饭的叫花子也还不如,不由得自惭形秽,恨只恨“有人起高楼,有人在深沟”,等我舍哥儿发了财,也给我们全家一人置办一身细料衣裳。

窦老台带窦占龙来到路旁一家饭铺,捡个小桌坐下,要了豆腐脑儿、油条、缸炉烧饼,不收钱的拌咸菜丝也盛了一小碟。他咳得厉害,可不耽误吃东西,只不过吃下去的早点,有一多半又让他咳了出来。窦占龙听窦老台不住咳嗽,担心这个老馋痨一口气上不来当场咳死,忙问他天灵地宝在什么地方。

窦老台故弄玄虚∶"天灵地宝,变化无端,世人愚眼俗眉,摆在面前也见不到。"窦占龙好奇心起,问窦老台拿过多少天灵地宝。窦老台说∶"我一辈子走南闯北,拿过的天灵地宝不

计其数!"窦占龙挺纳闷儿∶"如果说拿到一件天灵地宝,即可富贵无限,怎么没见您置下广厦豪宅良田千顷?一大把岁数黄土都埋过脑门子了,为什么还住着破瓦寒窑,穿着破衣烂衫,骑着毛驴子收元宝灰呢?"

窦占龙的心眼儿挺多,这是有心借着话头,摸摸憋宝客的底。因为老窦家祖上憋宝发财,创立了杆子帮,却不让后世子孙再干这个行当,一是憋宝的难求善终,二是克制不住贪念,然而窦占龙一直琢磨不透,拿到一件天灵地宝,无异于得了一座金山,从此使奴唤婢,锦衣玉食,十辈子也享用不尽,那已经到头了,贪得再多有什么用,一顿饭还能吃下去一头牛吗?何必铤而走险继续憋宝?换成我发了那么大的财,起一个大院套子,我们一家子住进去,什么活儿也不用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天三顿,吃香的喝辣的,铺细的盖软的,娶上三四房媳妇儿,生他七八个孩子,再给后辈儿孙留下几缸金子,那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窦老台却打马虎眼说∶"你有所不知啊,我带你拿的天灵地宝不比寻常,玉皇大帝也未必有这么一件………"窦占龙暗骂一声老馋痨,有糖不吃——你还拿一把!他竖起耳朵等着听下文,什么天灵地宝那么厉害?

然而说话这会儿,来赶集的人已越来越多,窦老台用手一指,问窦占龙∶"你瞧见那个人没有?知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窦占龙顺着窦老台的手指往那边一看,街上走来一个麻脸汉子,五十来岁、端着肩膀,缩着脖子,穿一件粗布大衫,手持一杆三角旗子,比唱戏的靠旗稍大一点,挑着一面破锣和一个纸灯笼,一手拿个锣槌,走几步敲一通锣,又扯开嗓子高声吆喝两句∶"捂好喽,揣紧喽,当心蠡贼喽,留神钱袋子喽;捂好喽,揣紧喽……"窦占龙以往跟朱二面子赶过集,在大街上见过这位,县城中一有集市,此人便打着旗子敲着锣到处溜达,大白天也点着灯笼,哪儿热闹往哪儿挤。

有人说他是官府差役,告诫赶集的老百姓防贼;有人说他吃的并非官饭,只是发下大愿积德行善而已;还有人说他在集上丢过银钱,急成了失心的疯子。窦老台凑到窦占龙耳朵边,低声对他说∶"那是个贼头儿!"

旧时越是热闹的所在,小绺贼越多,黑白两道勾搭连环,贼头儿按月掏钱打点,孝敬衙门口的官老爷。即便捕快差役恰巧路过,亲眼看见小绺掏了谁的口袋,也会把脸扭过去,装成个没事儿人。被偷的人坐在地上哭天抹泪,引得路人围观嗟叹,怎奈谁也帮不了他。

窦占龙身上一个大子儿没有,向来不怕小绺,但听窦老台说完,也觉得莫名其妙∶"当贼的敲着锣让人防贼,岂不是贼喊捉贼?窦老台笑了笑,又勾得一阵咳嗽∶"咳咳咳咳…贼人近身偷钱,无非一挤一撞,剪绺的只趁这一下,可是赶集的人多,各人放钱袋子的地方不同,或搁在裕裤里,或揣在怀里,或缠在裤腰带中,从外边看不出来,人们听见贼头儿敲着锣一吆喝,以为集市上有贼,身上带着钱的,赶紧拿手摸摸自己放钱的地方,却不知敲锣的贼头儿身后,至少跟着十几个小贼,谁摸什么地方,全让贼看得清清楚楚,一走一过,那些人的钱就没了!"

窦占龙恍然大悟∶"岂止贼喊捉贼、简直是贼胆包天,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做梦也想不到贼人的坏招!可我兜里没钱,一不怕贼偷二不怕贼惦记,咱一大早来到县城,究竟是憋宝还是捉贼?"

窦占龙本想探问憋宝的底细,可让窦老台一打岔,话头又绕了回去。说到底,姜还是老的辣。窦老台不肯揭底,慢条斯理地告诉窦占龙∶"憋宝哪有那么容易?不等不憋,如何拿得到天灵地宝?

仅仅得了一个铁斑鸠,八字可还没有一撇呢,时候未到,急也没用。

我实话告诉你,天灵地宝不在城中,但是取宝发财,离不开此处的三件东西,这叫宝引子,咱得一件一件地拿,不可操之过急。你先从远处跟着敲锣的贼头儿,切不可惊动了他。过一会儿,他们肯定会在贼窝子分赃,你寻个机会跟着进去,用铁斑鸠的尖嘴刺破手掌,再将鲜血抹到铁斑鸠上,然后往地上一撂,贼头儿就慌了,不论他如何求你,许给你多少好处,你也别动心,只要他挂铜锣的旗杆子,他绝不敢不给,得手之后,你拿着铁斑鸠和旗杆子,来城门口找我!"

窦占龙问道∶"您让我一个人去?"窦老台点头道∶"对啊,我得看看你有多大造化,够不够胆子,倘若连几个蠡贼也对付不了,如何敢带你去拿天灵地宝?"

窦占龙从小是个邪大胆,心眼儿也挺嘎古,暗暗寻思∶"且信憋宝的窦老台一次,大不了挨一顿打,打急眼了我就连喊带叫,反正做贼的心虚,横不能要了我的命。"于是按窦老台所言,盯准了贼头儿,悄悄尾随在后。那个打旗敲锣的贼头儿,在集市上兜了两圈,然后偃旗息鼓,七拐八绕来到东城小胡同里一处偏僻的院落,看了看左右无人,随即推门而入。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又有二十几个看着老实巴交的半大孩子,一个个也是穿得破破烂烂,接二连三进了院子。

窦占龙估摸此地便是贼窝了,他爹着胆子,低下头跟着一众小贼往里走,旁人也没在意他。院子里有几间破房,当中间摆着一个石头墩子。那些小贼挨个儿掏钱,全堆在石墩子上,有人没偷到钱,自行走到贼头儿跟前,把裤子往下一褪,跪在地上求打。贼头儿备了一盆盐水,盆中泡着根尺半长的藤条,他抓起浸透了盐水的藤条,狠狠抽打小贼的大腿根子。一天偷不来抽三下,两天仍偷不来抽六下,浸过盐水的藤条坚韧无比,折成对弯儿也断不了,一家伙下去当时就是一道血檩子。

挨打的小贼眦牙咧嘴,却不敢出声叫苦,否则还得接着打。贼头儿手段狠辣,哪个小贼若敢犯上,打一顿、饿三天是轻的,三伏天逼着小贼在草地里喂蚊子,天冷时罚他在院子里喝风挨冻,活活打死也不新鲜。

小贼们只能忍气吞声唯命是从,一个接一个交完贼赃,贼头儿还得由上到下逐个搜一遍。按他们贼道上的规矩,小绺下了货,不准私留一枚铜钱,钱袋子也不能扔,全得上交,到了贼头儿手上,必须留三天。为什么呢?以防其中有达官显贵的财物,人家万一追究下来,怎么偷来的你怎么还回去。

如若丢了银钱的失主去衙门报官,贼头儿立马销赃,因为真正有门路的失主,绝不会去报官。

二十几个小贼逐一交出贼赃,站到石头墩子另一头。没交的也挨完打了,仅有窦占龙一人不曾上前,呆愣愣戳在原地,不免将众人的目光引了过来。群贼上下打量窦占龙,闹不清他是干什么的,也没人认得他。

贼人胆虚,分赃的贼窝子里来了生人那还了得?不问青红皂白,纷纷撸胳膊挽袖子,围上前去要打。事已至此,窦占龙已然没了退路,硬着头皮叫道∶"且慢动手!你们瞧瞧这是什么?"他掏出怀中的铁斑鸠,以尖嘴刺破手掌,又将抹了鲜血的铁斑鸠摆在地上。

说也奇怪,挂在旗杆上的灯笼立刻暗了下来,烛火仅有黄豆粒大小。贼头儿见状吓得浑身一哆嗦,眼神都散了,半晌才缓过劲来,挥手打发一众小贼出去,然后冲窦占龙一抱拳∶"这位小兄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今天扒来的钱全归你,你把铁鸟带走,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看行吗?"

窦占龙刚才还是提心吊胆,此时见对方让铁斑鸠吓破了胆,方知窦老台所言不虚,他的底气也足了,冲着贼头儿嘿嘿一笑,骂道∶"行你奶奶个孙子,谁要你的贼赃?把你的旗杆子给我!"

贼头儿闻言一愣,随后一脸愤懑地看看窦占龙,又看看铁斑鸠,咂嘴摇头犹豫了半天,一拳头捶在石墩子上,哀叹一声,垂头丧气地摘下灯笼∶"算我倒霉,旗杆子给你,快把铁鸟拿走!"

窦占龙接过来,撸下破旗和铜锣,发觉旗杆子竟是一根粗麻,只不过比寻常的麻粗了许多,但在田间地头随处可见,似乎没什么出奇的,但不知窦老台如何拿一根粗麻憋宝?贼头儿又为什么怕灯笼灭掉?然而是非之地,他不敢久留,仍将铁斑鸠揣入怀中,扛上粗麻杆子,匆匆出了贼窝,跑去城门口跟窦老台碰头。

窦老台正蹲在路边抽烟袋锅子,看见窦占龙拿到了粗麻杆子,一高兴又咳嗽上了∶"咳咳咳…行了,头一件东西到手了,你再去一趟县城西大街的冥衣铺,那个铺子不止卖纸糊的冥衣,还卖死人穿的装裹,缝寿衣寿帽的裁缝是个斗鸡眼,此人也是恶名昭著,白天糊冥衣,夜里挖古墓。你照方抓药,拿着铁斑鸠过去,要他压箱底的一沓子火纸,之前怎么讹的贼头儿,你也怎么讹他!"

窦占龙也是一回生二回熟,又按窦老台说的,扛着粗麻杆子跑了一趟冥衣铺。旧时的冥衣铺,可以做人、鬼、神三界的买卖,门口摆着一匹纸马,幌杆上吊着纸糊的轿车轱辘,廊檐下悬挂一尺宽、三尺长的木框招牌,漆着黑边,缚着纸花,内里三个白底黑字"福寿斋",两侧衬着小字"细做绫人、尺头桌子、黄幡宝盖、车船轿马"。

做这类买卖的都扎堆儿,旁边紧挨着杠房、棚铺、棺材铺(也叫桅厂),一般人没事儿谁也不会进来,打门口路过都嫌晦气。窦占龙三天两头跟朱二面子去管横事、闹白事,对冥衣铺并无顾忌,迈步进去一看,铺子虽不大,塞得可是满满当当,齐顶子高的货架子上琳琅满目,从倒头以后铺的金、盖的银、各式各样的装裹,到接三用的轿车、牛马、箱柜以及伴宿用的楼库、五七烧的伞、六十天烧的法船、开路的小鬼、随从仆人、金桥银桥、童男童女、打狗棒、照尸灯,全是纸糊的,五颜六色。

铺子当中挤出块地方,摆了一张长桌,素三彩罩子中点着一个蜡烛头,照得整个冥衣铺亮亮堂堂。铺子里没别人,弓腰驼背的斗鸡眼裁缝,正坐在桌子后边,一手拿铁剪子,一手拿铜压子,低着头裁剪黄纸。

窦占龙闯过一次贼窝子,已然是成竹在胸,直接掏出带血的铁斑鸠,咣当一下扔在桌上,眼瞅着罩子中的蜡烛变暗了,忽忽闪闪地将灭未灭。裁缝登时一激灵,继而瞪大了一双斗鸡眼,直勾勾盯着铁斑鸠,额头上冷汗直冒,战战兢兢地问窦占龙∶"小爷,我没招惹过你啊,咱俩无冤无仇,你这是要干什么?"

窦占龙把爪子一伸∶"你给我一件东西,我立马走人!"斗鸡眼裁缝苦着脸求告∶"小爷,你睁大了眼仔细瞧瞧,冥衣铺里全是给死人的纸活,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啊,你看上什么了尽管拿走…"窦占龙打断他的话说∶"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别的东西我用不上,只要你压箱底的一沓子火纸!"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斗鸡眼裁缝从板凳上跌了下去,双手捂着屁股,嘴里哎哟哎哟直哼哼。

窦占龙让他别装蒜,赶紧把火纸拿出来。裁缝自知对付不过去了,又不能干瞪眼瞅着蜡烛灭掉,只得自认倒霉,耷拉着脑袋打开墙脚的箱子,翻出厚厚一沓子火纸,不情不愿地捧在手上交给窦占龙。

以前说的火纸,相当于烧给死人的纸钱,以錾子在整整一沓黄纸上砸出铜钱的轮廓,外圆内方、横平竖直,烧的时候揭一张撮成一卷,便于彻底烧成灰烬。斗鸡眼裁缝压箱底的火纸十分破旧,看着可有年头了,黄纸上不仅砸了一排排铜钱轮廓,还印着许多符篆。

窦占龙暗觉古怪∶"讹来一棵粗麻倒也罢了,又让我在冥衣铺讹一沓子纸钱有什么用?难不成烧给孤魂野鬼买路吗?"他琢磨不透窦老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然你不肯说,我也不必问了,反正打定了主意,不见兔子不撒鹰,见不到天灵地宝,贼头儿的粗麻杆子、冥衣铺的火纸,还有铁斑鸠,绝不可离身。

当下揣上一沓子火纸和铁斑鸠,扛着粗麻杆子,快步出了冥衣铺。

简单地说吧,窦占龙再回到城门口,已然是晌午时分,头顶上艳阳高挑,蒸着早间被雨水打湿的泥土又湿又热,可也挡不住赶集逛会的老百姓,城墙根儿底下肉香扑鼻,饭铺、摊棚前挤了不少吃饭的人。

窦老台也买了肉饼、熏鸡,跟窦占龙分着吃了,又各自灌了一大碗酬茶。二人吃饱喝足,窦老台才说∶"你别小瞧了冥衣铺那一沓子火纸,那是神鬼阴阳钞,贼头儿的旗杆子也是一根宝麻,没有铁斑鸠、人家怎肯拱手奉送?我之前也告诉过你,铁斑鸠是一件妨人的邪物、谁碰了谁倒霉,你舍得给我,我也不敢接,只能搁到裕裤里,用的时候还挺费劲。你在窦家庄打下铁斑鸠,已经折损了一半阳寿,再拿也不怕了,咱一事不烦二主,还得再让你跑一趟!"窦占龙岁数还小、对"生死"二字不甚了了,又穷怕了,不在乎折不折寿,他寻思"我也不贪多,当上十几二十年大财主,快活过当一千年要饭的叫花子",所以没多想,问窦老台还要在县城中拿什么东西。

窦老台嘿嘿一笑∶"正所谓好饭不怕晚,好锅不怕铲,县城十字街东口有家裕通当铺,当铺的大掌柜和二掌柜是亲哥儿俩,长得一模一样,一人身上挂着半块腰牌。你照方抓药,带着铁斑鸠进去,不论他们给你多少钱,你也别接,只要他们兄弟二人身上的腰牌!"不比冥衣铺、贼窝子,说到去当铺,窦占龙可真有几分怵头。

他从没当过东西,但也听过这一行的规矩,你要当十两银子,能给你二两就不错了,,再好的东西,到了当铺都得一通贬损,丝绵当成麻绢,貂皮写成老羊皮,哪怕是足金的首饰、簇新的绸缎,也会被贬得一文不值,正所谓"买仨,卖俩,当一个"。心不黑的开不了当铺,从掌柜的到伙计,个顶个掉钱窟窿钻钱眼儿,只占便宜不吃亏,既贪婪又奸猾,牙尖嘴利不饶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把我淹死了,我对付得了吗?

窦老台一眦牙∶"你不必多虑,当铺里也点着两个蜡烛头,如若让铁斑鸠压灭了,两个掌柜的便有大祸临头,铁斑鸠上抹了你的血,你自己不拿,换了谁也拿不走,所以说你只管把心揣肚子里,有铁斑鸠在手,他们怕你还来不及,谁又敢动你一根汗毛?"窦占龙一想也对,之前的贼头儿和斗鸡眼裁缝如此忌惮铁斑鸠,估计当铺掌柜也掀不起多大风浪,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开弓哪有回头的箭?再说半途而废,肩膀上顶个脑袋、俩胳膊拎着俩爪子回去,岂不是鸭子孵鸡—白忙活一场?三十六拜都拜了,老窦家能不能翻身,全指这一哆嗦了!窦占龙打定了主意,拔腿就要走。窦老台叫住他∶"不急着去,我还有句话,你可千万记住了,拿完当铺里的腰牌,不能带走铁斑鸠,哪怕当铺的人说出大天来,你也别再碰铁斑鸠了,咳咳咳咳咳……"窦占龙见窦老台咳得直翻白眼,赶紧替他拍打后背∶"行行行,我听明白了,只拿腰牌,铁斑鸠扔在当铺不要了!"窦老台一边咳嗽一边点了点头,打手势让他快去快回。

窦占龙吃饱了饭,肚里有食心里不慌,扛着粗麻杆子、揣着火纸和铁斑鸠,按着窦老台的吩咐,心急火燎地跑到十字街东口。只见路边一家当铺,雕檐灰瓦,黑漆大门,门楣上高悬黑色牌匾,刻着"裕通当"三个金漆大字,内设影壁墙,门前三磴青石台阶,一左一右挂了两串特号的铜钱,缀着大红绸子飘带,那是当铺的幌子。

清朝那会儿,能典当东西的地方分为四等。头等叫典铺,本金最大,收得下宅院地产,二等的为当铺,三等的叫质铺,最末的是押店,零七八碎的也收,但是息银最高、当期最短。其中的当铺又分为皇当、官当、民当,呈三足鼎立之势,上至王公贵胄府上的硬货龙、金刚箍、彩牌子、黑盘子,说白了就是黄金、镯子、古画、古籍善本,下至贫苦百姓家中"油旧破补"的裤褂、被褥,均可拿到当铺换钱。

裕通当属于官当,当时官定的规矩叫"月不过三",每个月的息银不准超过三分,实际上高得多,只要把东西押在柜上,息银立马翻着跟头往上涨,为的就是不让你赎。乐亭县出行商,做买卖的商贩最多,常需银钱周转,当铺生意也做得大。

窦占龙上台阶迈门坎、绕过影壁墙,进了裕通当铺,眼前黑漆漆一排七尺高的栏柜,堵得严丝合缝,这叫"压人一头"。站柜的居高临下,你当的东西再稀罕,气势上也被压住了,未曾开口,已自馁了三分,所以说当铺是很多老百姓最不愿意来又不得不来的地方。

栏柜后边的内墙上钉着两个铜烛台,各托一个蜡烛头,照得当铺中亮亮堂堂。窦占龙仰着脖看了半天也没看见人,踮起脚尖拍打柜台∶"掌柜的掌柜的,我要当东西!"只听栏柜后头有人慢慢悠悠地搭话∶"当什么?"窦占龙把带血的铁斑鸠递上去∶"您给掌掌眼吧!"那人往前探了探身,露出一个脑袋,得有五十多岁,三络花白胡子,看见窦占龙手里捧的东西,恰似耗子见了猫,愣了半天不敢接,转头叫道∶"大哥,你来瞧瞧!"

栏柜后又探出一颗脑袋,估计是大掌柜了,同样五十多岁,三绺花白胡子,鼻梁上架着铜框水晶眼镜,见到铁斑鸠也是一惊,但是老奸巨猾,沉得住气,瞥了一眼窦占龙,还以为是个臭要饭的,不知在何处捡了铁鸟过来换钱,便即心生歹意,不动声色地说∶"对不住了,小兄弟,我们不收铁鸟,头里还有一家当铺,你再往前走两步,去那家问问。"窦占龙心说∶"你这人可太不地道了,自己不收不就得了,还憋着坏坑死同行?怎么那么歹毒呢?"

他是奔着发财来的,当然不可能让大掌柜一句话支走,梗着脖子问∶"当铺又叫百纳仓,上到珠宝翠钻,下到针头线脑,没有不收的东西,要么你别挂匾开门,开门了为什么不做生意?"大掌柜说∶"此言差矣,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开当铺的将本图利,从来不收废铜烂铁。"窦占龙争辩道∶"铁斑鸠是一宗古物,又没破损,怎能说是破铜烂铁?"二掌柜在一旁帮腔说∶"你的铁鸟跟破旗子、烂铜锣、断了簧的雨伞、离了骨儿扇子是一路货色,说起来是个物件,其实堪称破烂儿,扔在大街上都没人捡,我们不收也在情理之中。"

窦占龙让他们说急了,捧着铁斑鸠往柜上一扔,再看当铺墙上的两支蜡烛,霎时间暗了下来,稍稍一动就得灭掉。二掌柜铁青着脸,再也不敢吭声了。大掌柜则气得直哆嗦,声色俱厉地骂道∶"你个小王八羔子,乡下野小子也敢来官当铺讹人?我看你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啊,信不信我把你送交衙门打上二十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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