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遇到章节错误,请关闭浏览器的阅读/畅读/小说模式并且关闭广告屏蔽过滤功能,稍后尝试刷新。
她摩挲着死兔的手掌停下来,那兔子却蓦地里抽动一下,一骨碌翻起身来。
石头瞪住那复活的野兔,惊愕失色,“这不可能,我明明……你耍了什么花招?”但他随即就流露出一脸狠劲头来,两步上前一把揪过那野兔朝台面一摔,立令其晕去。这野兔睡下来足有两尺来长,背覆棕黄毛皮,腹部则是白色。石头拔出腰刀,反手一刀就划烂了野兔的腹脏,鲜血急涌,染红了那一片纯白的毛色。
他一语不发地抖落刀上的血珠,尽管前尘尽忘,但他眼底已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沙场人物特有的鲜活和残酷。
素卿微然摇首,也没说一句话。这一次她将两手一并伸出,摁住了那野兔血肉模糊的胸腹,依然只是安静地摩挲着。
不出一会儿,野兔就在她双手间再度腾起。它迅速地蹿到了灶台一角,打着哆嗦窥伺二人。
素卿转面向石头,面容无邪而肃穆,“我说了,这一只今儿会活着。我不出错,天命从不出错。”
石头还攥在手里的刀“呛啷”落地,他踉跄着抓过了野兔来回翻看。它长毛上的血还依然温热,但那由胸至腹的深长伤口已不见,单只留下一道新鲜的伤疤。石头又回身一把捉住了素卿的手,也把她手掌翻过来掉过去地反复察看。她掌心的颜色微微发红,好似是血渍渗进了皮肤,皮肤也抚之不平,新结了两道疤。但只短短片刻后,红渍与疤痕就在他眼皮下淡却消退,那一双手纤秀白净,指尖与指底有一层做粗活儿磨出的手膙,就是普普通通的、山野人家女孩子的手。
石头面无活色,举眸打量着素卿小小的脸庞,“你怎么做到的?你是什么人?你究竟是什么人?!”
素卿把手从他手掌里抽出,复露出粲然的一笑,“石头呀石头,我可真说了四十遍了,我是巫女,是天命的侍从。好啦,没什么稀奇的,你这位将军若是跨上了战马指挥千军,我也一样会目瞪口呆地瞅着你。我们都没什么魔力,不过是天职所在。”
石头试图以头脑来解释这一幕,但他稍一动脑,就又一次感到了天旋地转。他一手扶住额头,另一手撑住了墙面,痛苦地摇晃着。
素卿前来扶住他,随即又“哎哟”一声。原来那野兔跃下了灶台,就要向门口逃去。她反身一把扑住它,又将它扔回了笼中,转而从笼角揪出另一只发抖的野兔来。
素卿摸了那兔子两把,那兔子就突然平静了下来,自己趴伏在灶台之上。素卿用极轻盈的手势拢住它头尾,偏过脸对石头道:“今儿是这一只的死期。生死定局没谁能挣脱,但总还是有许许多多的小事儿归咱们自己选。兔肉,你爱吃清炖还是红烧?”
她望着石头一笑,一面徐徐地抬起手,手底下的野兔已停止了呼吸。
在头部一阵阵的抽痛中,石头回望着素卿。他们周遭的世界,和他遇见她之前的那一个世界,再也不是同一个了。
素卿做菜可真有一手。她将兔子剥皮抽骨,兔肉斩成小块,冷水下锅,先用葱姜白酒去除血沫腥气,再加香料翻炒油焖,而后捞出配料,放入萝卜、山药、土豆一起煮过两刻,盛在一只大木盘内。配上一道香脆可口的笋烧腊肉丁、一道多汁细嫩的青菜,连同米饭一起端在石头面前。
石头就着菜,吃了整整三大碗饭。吃过饭,素卿一头收碗,一头就叫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石头马上紧抱住两条胳膊道:“你要干什么?”素卿瞥他一眼,“你闻闻你自己,都要臭死了。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石头自羞又自惭,当然推辞,素卿却再三再四地逼迫,他被逼急了,只好说自己就身上一套衣服,脱掉了穿什么?素卿就把身子背过去说“快脱,脱光了就钻进被子里睡觉去,病人就该多休息”!说着还叉腰跺脚。石头被弄得没法子,只好躲进被内,把衣裤都脱下来撂在床边。他刚要问床被他占了,她晚上睡在哪儿?素卿却早已抓起衣服就扭身出去了。石头还想着等她回屋再说,怎知头一挨石枕,便就沉沉地睡过去。
他在满窗红日里醒来,见素卿已坐在屋子另一头的大桌前,正对镜早妆。她头也不回地开口道:“醒啦?睡得好吗?”
“好。”石头有一时全不知身在何方,费了好大力气才回想起昨天发生的种种,而且除了昨天,他再也想不起什么来了。
他胸中升起了一股惆怅,窸窣坐起,忽发觉自己光膀赤膊,赶紧把被子拥在胸前,只待向素卿要衣服,却冷不防地“嚯”一声——她忽地向这里转过脸来,脸庞已又成初见时那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但见她脚边放着一只大瓦盆,盆里泡着干荷叶,那水色沉黝,想必就是她的“洗脸水”,这才把那原本白腻无瑕的脸子染成了黑黄一片,她手里还拿着一支烧焦的软木,正在往腮颊上涂抹皱纹。
“你头疼得还厉害吗?”
“好好一张脸,干吗非把自己化成个老太婆?”石头揉一揉眼睛,反问她。
素卿又拣了另一支兽毛刷子在头发上刷起来,石头就一边眼看着她一头的青丝逐渐花白成雪,一边在耳里听着她毫无妆饰的嗓音:“中午我给你做面条吃,要下山去换点儿面。一个年少姑娘太惹眼,化了装行动方便些。”
素卿的化装功夫和她的厨艺一样惊人,几句闲谈的工夫间,已又摇身一变为垂垂老妇。她连一只妆匣也无,只把一堆笔刷收入一只竹笸箩里,将那一张既做书案又做妆台的石头桌收拾干净,就绕去到后屋。过一会儿,她抱过了几件衣裤往床上一丢,“还有点儿潮,凑合着穿吧。早饭做好了,在那儿,你自个儿吃,好好在家里等着我。”
她从钉满了铁钉的墙上摘下几束草药丢进竹筐里,把竹筐负在肩上,仍把弹弓在腰里一别,取过一只大斗笠戴上。
石头急叫她留步,无奈自己光露着身体,也不可起来追赶,只能眼看着人家飘然自去。他这才爬出来穿上衣服,果真见早饭已摆好,一大碗肉沫粥、一碟凉拌三丝、一碟腌咸菜,虽简简单单,却做得甚是可口。他吃过饭,一个人颇感无聊,随意在屋子里走动了两圈。经过石桌上的妆镜前时,他停下来看了看自己,只瞧乱糟糟的胡须盖住了半张脸。他便在素卿的那只竹笸箩里翻出一把她修眉用的刀片,一点点把脸刮干净。
少顷,镜子里出现了一位眉目秀拔的男孩子,精致的轮廓有着江南文士的儒雅,浓厚的眉眼却是燕赵男儿的气概。石头与镜中的脸孔长久对视着,两者都眉头紧皱,极力追忆着彼此间的联系,却只各自咬牙一声,捂住了额头。
石头忍过了一阵猛烈来袭的头痛,头脑里还是一片雾茫茫。他失望地摩挲着指上那一枚手感润泽的扳指,慢步踱出屋来:一列列嵯峨的峰谷触目清寂,唯独郁郁葱葱的野草生机欢畅。恰便此际,一个念头忽冲进他脑海,令石头发怔了好久。他回首望一望身后的石屋,就一步步走开,越走越远。
小两个时辰后,石头才一身大汗地回来。素卿已等在大门外,妆没卸干净,头发还斑白,却已是一张少女的清水脸,脸上还有水珠在往下淌。她一瞧见石头,就喝骂起来:“你死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跟你说让你在家里等着我吗?这么大一座山,你要迷了路,我——”
她忽而轻抽了一口气,石头已来到她面前,一张剃去乱须的脸庞如正午艳阳下的青山,峻峭开阔,远人心神。石头望着她忽而发愣的模样轻声一笑,“哎,哎!净盯着我傻瞧什么,你这巫女又给我相面哪?”
素卿的脸颊腾地就红似霞蒸,急急拧过身去。石头只觉她这一抹羞涩端的是情味无限,倒又被引得怔了一怔,才知快步追上去道:“别说你,才连我自个儿都对着镜子愣了半天神。这张脸谁也会多看两眼的,你别难为情。”他本意是要替素卿圆场,说出口方觉像是取笑她。
果然她两腮更加通红一片,直连到耳际,“呸!叫你待在这儿,你给我瞎跑到哪里去了?”
“你不是百事通晓的巫女吗?”
“我是巫女,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儿。”
“我四处去走了走。我还待问你呢,这方圆几里地就你一户,你个孤身女孩家住在这荒山野岭里干什么?”
素卿只闷着头走到屋后的大水缸边,缸下放着一只盆,盆里还泡着条手巾,看来她刚刚就是在这里洗脸擦头。她抓起手巾投一把,在鬓角处擦动着,擦去残留的“白发”。
石头立在她身后,仍旧探问道:“我说你父母家人呢?或者——,你是打山缝里蹦出来的?”
素卿“扑哧”一笑,却照旧只默默地擦着头发。
石头见她不答话,有意积声大叹道:“哎,也不知自己的身世,也不知‘爱人’的身世,小爷我这是倒了什么八辈子邪霉!”
听到“爱人”二字,素卿抿了一抿嘴,也微叹道:“我原是李朝人。”
石头“哦”了一下,“李朝人?”
素卿先拿朝鲜话答了一声,跟着又说了叽里咕噜的一串。她笑睃一眼他听天书般的呆相,一点点拧干手巾,在缸上一搭,“我爹娘都是李朝人,也都是巫者,他们为躲避祸事隐居在深山。我还不到一岁呢,爹爹就去世了,十三岁上,娘又去世了,从此我就一人住在老屋里,已经有两个年头了。我平日里采些草药去山下市集换东西,日子也还过得去。”
“山上有野兽,你不怕吗?”
“套住你的机关就是我设下的,我会打猎,还会打弹弓,我不怕。”
“可这儿离最近的水源也得好一段,路途崎岖难行,下山时被风吹得一身冰冷,爬上山又热得净出汗,天气还不定,一眨眼就好几个寒暑,我单走了一小圈就够受了,你竟喜欢住在山里头?”
“谁说我喜欢住在山里头?”素卿踢掉了鞋袜,赤足站进盆里的剩水中,把一脚抬起晃一晃道,“还不止你说的那些呢,你瞧,一天上山下山的,从脚掌到脚踝全磨得火烫,非得泡一下才能降温,脚指甲也动不动就劈烂。”
她抖落脚面上的水珠,转眸一顾,却看石头一声不吭地把脸向另一边别过去。素卿滚一滚眼珠子就明白过来,“光脚是不兴给人看的,是吧?嘁,你又该说我‘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样’?”
石头听见她捏起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自己的语气,又听她“嗤”一声笑出来,但他听得最清楚的是胸膛里的心跳。石头一点儿也搞不懂,她的裸足根本谈不上漂亮,全都是水泡、厚膙、瘢痕,可他觉得它们一下子就撞进他心里头,似一对负伤的白鸟撞入猎师怀中,振翅祈求着他的恩慈,怦怦怦……
他清了清嗓子,嘟囔了一句:“不是你说的那样。咳,既然你不喜欢住在这儿,那为什么不搬走?”
她默然以对,又咕哝了一句:“不为什么。”
现在石头觉得自己的脸面不那么滚热滚热了,因此他扭转脸睇着她,不无调侃道:“不会又是天命吧?难道连你搬家乔迁它也要管上一管?”
素卿正色道:“是我娘不准我搬离山里头,她定是窥见了天机,却又不能泄露给我。总之我只听娘的就是了,我可不敢逆天而为。”
“但非叫你独自在这么个鬼地方虚掷青春,这一份天命可也太说不过去了。”石头摇摇头,“那么,这人世间处处的贵人落难、小人得意、赏不当功、刑不当罪……所有说不通的一切,也都是天命吗?”
“这恰恰是天命。人命有三分,第一是‘正命’,在父母胎蕴,贵贱寿数全都是一出生便注定的。第二是‘随命’,在自身的行事,就是所谓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第三就是‘天命’,则在遭逢际遇中,喏,便是你才说的身贵却位贱、行善却招罪,这已不是靠人力所能够决定扭转的。三命共主一人。”
“三命谁为大?”
“天命呀!你是领兵打仗的,一场大战中总会有千百个士兵牺牲,这些个士兵里必不乏正命该长寿、随命该获福之人,却一概死去,这就是天命。还有一些人照正命与随命都该遭灾或枉死的,却又偏偏享尽福禄,这也是天命。”
石头沉思着,少焉,又一次摇摇头,“这样赏罚不公的天命,为什么服从它?何况你既身为巫者,空有这一身神通,又为什么不逆天改命?连起死回生都做得到,你还怕搬个家吗?”
素卿睁圆了双眼,从她眼底涌出很难说是什么的情绪。“石头啊,我们的神通不是为了逆转天命,正相反,真正的巫者是以自己的神通来为天命开辟道路。就说起死回生好了,天命要那只兔子活着,我才能使它复活;若天命要它死,我也束手无策。假如我动用旁门左道去强行改命,那一定会招致报应,轻则报在命主本身,重则殃及作法的巫者,沾染因果,五弊三缺。”
“五弊——什么?”
“鳏、寡、孤、独、残;无权、缺钱、短命。”
“说得这么可怕,唬人的吧,没试过又怎么知道?”
素卿没回答,只静静望着他,石头就忽然一下子回过味来:眼前这一个女孩孤露无家,一贫彻骨——还要再怎么证明她命运的缺陷呢?只不知怎么了,她最后所说的“短命”二字无端端地驻留他耳边,令得他肝肠翻搅,不寒而栗。“素卿,你试过?”
“我娘试过。”素卿小声说。她低下头垂视着踩在盆底的双足,纤细的脚趾缓缓搓动着,“我亲眼见过逆行悖天的下场,我不会以身试法的。”
关于这“下场”,石头一个字也不敢问,他怕只问上一字,她就该流眼泪了——他怎么能让她流眼泪?!
所以默默一刻后,他选择了另一个问题:“天命就这样恶吗?”
素卿长长吸了一口气,不多时就恢复了那一种活泼自如的态度,“天命既不善,也不恶。我该怎么同你说呢?嗯……你才剃须时得对着镜子,不是吗?”
“呃,自然喽。”
“你就把整个世界也想成是一个人。一个人自己可瞧不见自己,须得有一面镜子照着他,他才看得清自己的模样,是不是?”
“没错。”
“世界的初始就是一团不分彼此的混沌,因此也就永远地死寂。直到天命把这混沌分开,便好比使一个人有了一面镜子、一个呼应,有了‘你’,才有了‘我’,但‘你’和‘我’也就像人和镜中的分身一样,每一处都颠倒相反。”
“好比说阳和阴、干与坤、明暗、水火、高低、深浅……?”
素卿莞尔一笑,“你悟性可真高,跟你说话一点儿不费劲。”
石头却正听得入迷,催促道:“你快往下说呀。”
“混沌一旦分裂,便从无形入有形,开端入演变,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命在万物,万物有天命,环环相扣,生生不息。”
“倘若天命主宰万物,所有人的结局全已注定,那人生在世还有何意味?”
“所有人的结局本来就是注定的呀,唯有一‘死’。但只活着的时候尽心完成了自己的角色,也就是了。”
“角色?”
“我们每个人都是负载天命而来的角色,有人是悲角儿,有人是喜角儿,有人跑龙套,也有人名震千秋……轮到你做圣人,你就谆谆教化下民,轮到你做匪做盗,那也要一丝不苟地行恶。万人万物——哪怕最不起眼的小角色、小物件,也被天意嵌入其运行之中,相互顺应,毫厘不差。”
“天命如此,用意何在?”
“即便所有的巫者全部加起来,也只能窥见天命意旨之中的小小一角,天命的宏伟壮大乃是不可思议,称‘天命’之名并不是为了让我们揣测它,只是为了叫我们敬畏它。天命不可问。”
石头见素卿对自己扬起她清亮的双眸,一霎只错觉那眸子是拿烟和糖做的。假如一个少年对着这样的一双眸子,却只一个劲儿把枯燥又艰深的“天命”作为话题,那简直是暴殄天物。于是石头笑了,“不可问,我就不多问了,只问最后一句,”他的姿态很老练,却依然带有少许的腼腆,“你头先说你是天命授予我的终身之爱,天命他老人家不会反悔吧?”
素卿乍然垂落了双眼,眼尾含笑,片刻后,她才举眸扫他一扫,将赤足一撩,把盆中的水撩了一点儿在他裤脚上,“昨儿我和你说我是你的爱人,你还不乐意,直冲我发脾气呢。”
他微笑的神情一紧,转为落寞,“我不是冲你发脾气,我是气自个儿什么都想不起……不过你说我是军人,说得真不错。才我一人跟外面望山,突然发觉脑子里在琢磨这山势该如何攻,又该如何守,我竟全不了解自己还精通兵法。”
“早告诉过你,我从来不出错,”素卿笑乜他一眼,裸着一双脚就迈出了木盆,径直踩在土地上,“低一下,我瞧瞧你的伤。”
石头便弓下腰,把脑袋凑在她面前。她抬手抚一抚他脑后的创口,“总得半个月才能长好,等外伤痊愈,体气恢复,我再为你调制摄魂汤。”
“摄魂汤?”
“得了失魂症,趁魂魄流散前喝下,一剂便好。有我呢,你大可放心。行了,咱先填肚子去。”
她说着就甩开一双裸足往屋里走去,留下一串湿嗒嗒的小脚印,一面又脆生生喊一句:“我把鞋忘了,你给我拎上鞋。”
“嗳!”石头忙提起她才踹开在一边的鞋袜跟上去,那布鞋的鞋面上全是土,袜子也带着些汗湿的潮气,可他面含喜笑,仿佛渔童捞到了两尾锦鲤,船娘采好了一掌新莲。
中午,素卿一道菜也没做,单做了一大锅面,却把石头香得连自己的舌头都差点儿吞下肚。他鼓动着腮帮子,连吃带赞,“就算我把以前的事儿全忘光了,也敢这么说,我这辈子就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小巫女啊,你是给面条也施了法术吗?”
素卿立即神采绽放道:“算你识货。我这叫‘八珍面’[83],要把鸡、鱼、虾晒干,和香蕈、鲜笋、芝麻、花椒一起翻成细末,直接和在面里头,再浇上蛋清拌成的鲜汁。通常的面只浇汤有味儿,面条却没味儿,我这可是汤面双鲜。”
石头惊叹道:“你一个人过活,吃饭却讲究。”
“就是一个人过活,吃饭才要讲究些,要不然日子总孤孤单单的,连些滋味也没有,”素卿对着他嘻嘻一笑道,“如今有你来欣赏我的手艺,我可开心极了。”
石头想到一个恁般秀美的少女却不得不独居于这清寂山林里,就禁不住对她大为怜惜。他搁下了碗筷,异常郑重道:“这可好像是你说的了,正是为自己瞧不见自己,总一团死寂的,才得有‘你’和‘我’。从此后我陪着你,有好吃的和你一起品,苦也一起尝,高兴了一块笑,难过就一起哭,我来给你当镜子,看着我,你就再也不会孤孤单单的。”
素卿的眼轮倏然一红,低低自语道:“你这话说得真像是我娘,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个儿又有人疼了……”她哽在那儿,一眨眼又斜转着光灿灿的眼眸笑出来,“嗐,还是算了吧,你这面镜子我可有些消受不起。想我生得这样美,要在镜子里照见你这一张爷们儿的脸子,吓也吓死了。”
石头也笑起来,“你快别嘴硬了,刚才你在门外瞧见小爷这张脸,那样子就和我对着这八珍面似的,恨不得一口吞进肚子里呢。”他挑起一大筷子面,“吸溜吸溜”地吃起来。
素卿又是气又是羞又是笑,扬起筷子就朝他头上乱敲着,“老天爷干什么把你丢给我!”
自此,这一所山间的石板小屋时时飘荡着炊烟与欢笑。每隔两日,素卿起床就先将草药搁在臼里捣碎,给石头一点点湿敷在头上的伤处,完了就洗手下厨。她的厨艺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一日三餐从不带重样:软糯多汁的蘑菇蒸山鸡,鲜咸入味的山萝卜炖野猪肉,薄脆爽口的素炸丸子,外焦里嫩的香煎豆腐,碎碎的虾米铺排在翡翠似的冬瓜上,一锅鱼汤也能熬得玉白玉白……石头吃了素卿的饭,益发有干劲,把零零碎碎的杂活儿全包揽了下来,挑水生火也忙活个不住。而三四日之间,素卿总要下山卖药换一些生活所需,石头欲同行,她却不准,说是他下山必招灾殃。石头可不敢违拗这一位的话,只好扫屋洒地等她归来。闲暇时,便一起去捕猎捉鱼,抑或在林间漫步,仰首是插天的高峰,俯望是百丈的深崖,行行复行行,青山无尽穷。夜晚的星月下,蜿蜒的山壑上涌动着一层层雪白,那是树巅在摇动着月光,风把峭壁上的崖松扫得轰轰鸣动,仿似在头顶上波涌着一片海洋;山里的世界,是一片无垠的荒墟。石头指点着这世界对素卿笑着说:“你瞧,咱们俩真好像是开天辟地的仙人,从太古一直活到现在,还是只有咱们俩。”
倏忽已过去大半月,天气转凉,石头的心却一日比一日火热。他起初就对素卿的容貌惊为天人,只不过有些看不惯她行事野里野气的样子,但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反倒深感她好似浑金璞玉,一颦一笑一羞一骂皆从天真,半分也不沾尘俗女子的矫揉造作之气,早由不得他把那一点儿惊艳转为了深深的渴慕。且他又不知自己的身世,惶惑生涯里得遇一位归拢他心境的红颜知己,日见日亲,难以不生出依赖之情。而这位红颜知己不单是个法术高超的巫女,更是个伶仃无依的孤女,令他从崇敬中又生出怜悯之心来。这几样感情滚涌在一个血气正热的十七岁小伙子心中,就如同三昧真火焖在丹炉里,烧得人燥热难当。
这一夜,山里头冷风汹汹,二人早早就闭门上床。屋中只有一张石床,石头来的第一天是直接就在床上昏睡过去,素卿便在床下打了地铺。第二夜开始,石头说什么也不愿叫素卿睡地下,硬把她给推去床上,改为自个儿打地铺,此后这便成了惯例,睡后也各不相扰。但石头这一会儿却翻来覆去,叹气个不住:“小巫女,冷呀,冷呀,好冷呀,地下的寒气直透骨头,我把牙根都咬疼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