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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淑自己将豆蔻盒子摆在了张之河手边,却将一缕眼风往詹盛言那头飘了一飘,“不瞒姐姐说,还在南边做生意的辰光,妹妹就已听闻盛公爷当年救国救民的壮勇事迹,上回有幸在唐阁老府上一睹真容,却可惜匆忙一晤,也没机会一表仰慕之情,因之我才一瞧局票上是盛公爷的手迹,就叫他们把其他局全推了。盛公爷是一等一的英雄,所交之人自然也都是英雄。潘六爷不必说,一手千古不磨的大文章,是笔墨堆里头一位真才子。张军门出将入相,武能定边护国,文能封疆开府。三位这一场群英会,我若错过了,岂不白负了这些年的歌舞场?”
这一番话把主与客都捧到了,詹盛言不能不表示领情,他点点头一笑,“承情不尽。不过我可不是什么英雄,这人就更谈不上了。”他笑着指一指潘思存,又并拢手指转向张之河道,“唯有张军门是实打实的大英雄。文淑姑娘,你们二位金风玉露,遣此良辰吧。”
“蒙诸位照顾,”文淑斜倚过香肩,转眸顾盼道,“姐妹们才可都唱过了?”
潘思存叫的几位倌人出声相答,都说是唱过了,文淑便含声浅笑,“那我也就献丑了。”
一个头上围着昭君套的倌人与身旁各人递一圈眼神,半笑不笑道:“我早听说文淑姐姐的一套昆腔、一手琵琶就连大戏班的红角儿也赶不上,可碰见过几回,就客人邀之再三,也未曾见姐姐轻易张口,如何这一次居然肯主动献唱?”
文淑从丫鬟手中接过琵琶,垂首弄弦,“席上若无知音,又何必唱呢?”
那倌人转了转眼珠笑道:“这么说,姐姐今儿是遇着知音了?”
伴着一串自指尖淌出的流音,文淑低咏道:“‘知音见说无双。解移宫换羽,未怕周郎。’[58]”
张之河听到这一句,神情颇见讶异,摇首喟叹:“这年头竟还找得出通文墨的倌人,文淑姑娘真可谓是色艺兼全了。”
潘思存也偏过头发笑,“军门有所不知,文淑姑娘原是秦淮河上的头等红人,声律精绝一时,但不知这座中哪一位是她的顾曲周郎?”
张之河又拈动着胡须嘿嘿一笑,“亏老兄还是词翰大家,这还听不出?上阕都说了嘛,‘拼剧饮淋浪’。”
二人对目一顾,就哈哈大笑起来,一齐望住了詹盛言。
原来文淑适才所提的那一句出于宋人周邦彦的一阙艳词,词中所书的是一歌姬的风流情深,而“拼剧饮淋浪”这一句说的就是与那歌姬缠绵沉恋的正是一位能饮之客。
这一场文字官司虽热闹,但在场的其余倌人全是肚子里不存几两墨水,听得是大眼瞪小眼。白凤也是半懂不懂,不过“周郎”就是三国时的名将周瑜她还是有数的,也听人说过周瑜善识音律,喝醉了也能听得宫商不错,为此才有“曲有误,周郎顾”一说,又见张、潘意味深长的笑容,早也把其中意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文淑是以曲求顾的乐姬,而那貌美又善战的周郎就是詹盛言,登时一股子邪火就从她心底冒出,刹那间已对着文淑暗暗骂出了几千几万句的“浪货”“贱人”“小婊子”……
其实文淑年初才到槐花胡同时,白凤就已把她的底细摸了个透:据说她之所以离开秦淮河,是因为与一位俊美贫郎轧姘头而得罪了花钱的阔客,败坏了名声,这才不得已带着一个妹妹北上,易地重张艳帜。初知她贪爱男子的容貌,白凤业已起了防备之心,再亲见短短的数月间,这个南方佳丽就凭借着惊人手段跻身于自己这一班京师顶尖人物之中,更将之视为劲敌,果然就在上个月一场酒局中狭路相逢。那是文淑第一次见到詹盛言,当场就眉迎目送,似乎恨不
得就地和他团成一片,白凤又怎会瞧不出?早早就拉着詹盛言离席,绝不容文淑近身,不承想人家贼心不死,竟堂而皇之追到了怀雅堂!
白凤自觉被冒犯,脸色当然不会好看,直接也转过脸瞪住詹盛言,要看他如何应对。
他倒是一脸坦荡,手间正捏着一张牌,在空中停一停,左右朝张之河与潘思存一望,“你们盯着我瞧什么?瞧也没用。没听我相好的才说,她早防着你们俩老爷们儿呢,甭自讨没趣。听曲吧。”
白凤但听他话外有音,分明是叫文淑知难而退,登时间心气顺畅了许多,微把下颌一扬,斜乜向那一边。但文淑却听而不闻似的,自管稳稳地转移玉轸,钭飞织指,竟一人兼生兼旦,唱起了《琴挑》一折。
休看文淑说起话来嗲得好似三天不曾吃饱饭,但一开口唱曲,却竟在转眼间就迸发出穿云裂石之音,手中的琵琶亦是引商刻羽,音韵悠扬,把诸人听得是神惊色痴,连打牌都忘了。
白凤已然自愧在诗词上的造诣不如人,更兼目睹这一精彩唱奏,居然把自己引以为傲的弄箫之技也比得十分不如,于是才稍平息的嫉妒之情再度升起,当即哼一声,故意提高了嗓子叫道:“这屋里的火盆烘得慌,我进去换身衣裳,哪位妹妹要来,就一起来吧。”说完就告了声“失陪”,提身进了内房。
小班倌人们出条子,若在席面逗留的时间稍长,就要更换衣裳。白凤这一走,剩下几位倌人也不愿留下来给文淑捧场,便纷纷叫丫鬟们拎上衣包跟了进去。就听里面笑声迭起,不是谁踩了谁的裙子,就是谁碰了谁的胸脯,接着又响起了首饰箱和衣柜开开关关的声音,这边呼一句:“凤姐姐,你这红宝金跳脱可也太打眼了,借我戴两天吧,好不好?”那边嚷一声:“凤姐姐,你再借我一只紫貂袖筒吧,那只玄狐的我明儿就叫丫鬟送还给你。欸,这珠花是你上回在彩云楼戴的那朵?我瞧颜色比我新穿的那朵还白些。”……乱纷纷一阵后,再一次响起白凤金锵有力的嗓音:“来人,打水给妹妹们匀面!”
马上就有娘姨捧着面盆、手巾、热水吊子进出不绝,服侍倌人们洗脸补妆,满室的粉香蒸腾。这么足足闹腾了两刻钟,等文淑的一套曲子全唱完了,白凤才领着一干倌人重新步出,每个人都换过了衣裳头面,焕然一新。三位男客原本都在和文淑一人谈笑,此时不觉一起住了口,往这边投过目光,竟仿如寒冬腊月里误入了仙境的花圃,处处是扶春芍药、照夜玫瑰,一阵目不暇接后,所有人的目光统统锁在了白凤身上。
迎着打量,白凤款款而来。她重施了面妆,两颊与眼窝满敷胭脂,胭脂上再罩一层茉莉花实合制的珍珠粉,以白盖红,做飞霞妆,头上一并戴起了洒钻细闪的貂鼠卧兔[59],高髻上插着金钗梳,对挑双凤,身上也换作了一件海棠红掩衿狐肷滚珠短袄,裁剪得细乍乍,娇娇娆娆极可腰身,下束一条色泽典雅的大薰色遍地金绫裙,系着八穗荷包与金扣花,一步一风流。她扶着椅背,将目光四面轮转一番,最后停在詹盛言面上,佯嗔一句道:“看什么呀,不认识我了不成?”
白凤的下巴生得略为圆润短小,唇肉又丰厚,因此之前的淡妆之下,看起来还颇有几分少女之态,但此际一经改妆,便突显出她极其醒目而精致的眼鼻,又兼以身量特高、凹凸有致,一双精光慑人的妙目一转,那一份凌厉的美艳简直令人目眩神移而又望之生畏,绝不敢逼视。
相较之下,更显出了文淑的清瘦平顺来。若论起二女谁更美些,自然白凤才是当之无愧的尤物,偏好她这一路的男人会嫌文淑寡淡,但另有一类寻花之客并不爱浓郁媚冶,反会觉文淑的秀外慧中、沁人心脾才是风尘界中的真国色。文淑对于自己的美态亦颇有自知,因此丝毫也不被白凤的气焰所压制,反倒神清气柔一笑,“不怪几位客人全看得眼都不眨,凤姐姐这一身妆扮,简直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了。”
白凤一听之下便领会这话乃是明夸暗贬,讥讽她妆扮过甚;正巧又进来一个外场给文淑送局票,她便一壁在牌桌边的原位上坐下,一壁对之一笑道:“我拢共只做着两位客人,怎比文淑姐姐,别说十五个,只怕五十个客人也不止,全在贵连班望眼欲穿,等着一睹姐姐的风采。才我在里屋时就听见一直叫姐姐转局,姐姐这么忙,只管先去吧。”
这是嘲讽文淑客人太滥,更兼下了逐客令,文淑却不过四两拨千斤地笑笑,“下人不懂事,我早交代了,今天是盛公爷请客,我得为公爷做足面子,任是谁叫条子我也不会去了。”正说着,又见两个龟奴在门外张望,她一瞥见,却向他
们招一招手道:“取来啦?送进来。”
这就看那二人一人捧着一只瓷坛、一人拎着一只红木提盒走进来,文淑接过那坛子,打开布封道:“这一坛还是六月里我亲手泡的,用的是五十年以上的茅台酒,一直都没得着机会喝。才凤姐姐嫌屋里头烘得慌,我就想起这个最是祛热除烦的,便叫人回贵连班取了来。”
潘思存早就拊掌而笑,“多少客人重金厚礼尚不得文淑姑娘一顾,渠料你还会主动送礼给客人!”
张之河也呵呵笑起来,“有人花冤钱,就有人捡便宜嘛。”说着便瞟一瞟詹盛言。
詹盛言却顾不得两位朋友的调侃,只觉那坛封一开,立马便扑出一股极醇郁的糟香。他手中本捏着只小酒壶,这一下不由将其放开一边,只顾对着那酒坛闭目深嗅,再张开眼时,双睛已神光烁烁,“这是梅子酒吧,我许久没喝过了。这香气可真地道。”
文淑抿嘴一笑,“盛公爷不愧是‘酒神仙’,一闻便知。张军门、潘六爷,这总不枉我‘宝剑赠侠士,红粉送佳人’吧。”
另一个龟奴早也开了提盒,里头竟是整套酒具,有一把舀酒的大银勺,配着十只水晶大杯。文淑的跟局丫鬟们捧出几只杯子,一一摆放去牌桌四边专搁吃食茶点的小几上,文淑自个动手拈了勺子,先为本客张之河舀一杯,次为潘思存、詹盛言也舀过,而后又舀了一满杯递给白凤,“凤姐姐,你喝吧,梅子酒顺气,喝了心中舒坦。”
这是在挑衅,而白凤绝不会任由人挑衅。在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她的手已经伸出去重重压住了詹盛言的手,“瞧瞧你的手,还喝!”
她的音调又高,又脆,又尖锐,就仿似水晶被猛掷在地面上摔碎,一瞬间整座屋子都静了一静,大家统统望向詹盛言的手。
他的右手正端杯欲饮,被酒精毁掉的手掌战战不止,使得杯中的梅子酒也微微动荡着。
他抬目望向她,眼神中既有惊奇,也有恼怒。白凤已然后悔当众给他难堪,无论作为慷慨的客人还是体贴的情人,他都绝不该受到她此种对待——她也从未如此对待过他,所以她难以预料詹盛言将会有什么反应。她心中有过一闪念,生怕他眼中那一点儿怒火会化作挥向她的拳头,尽管她的确只配得到他的拳头。但她很快就发现他望向她的目光里多出了一丝探究的意味,而后他就无声一叹,用故作奚落的口吻说:“先瞧瞧你自个儿的手吧,还好意思说我。”
现在所有人又一起看向白凤的手,白凤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翻过手掌端详一遍,“我的手怎么了?”
她的手一离开他手臂,他就用发抖的右手把酒杯送到嘴边。几口饮尽后,他衔着空杯道:“一只手上三只戒指,哪一只不是爷买给你的,还堵不住你这张嘴?”
原有些绷紧的气氛松弛下来,女人们一起发出了笑声以及艳羡的赞叹。一位倌人抚着白凤的手和她手指上晶宝夺目的几只戒指,啧啧有声:“这一只全绿翡翠和赤金祖母绿的成色已经是顶上顶、尖上尖了,更难得是这一只西洋金刚钻。我前儿在珠市口看了一只,钻石还没黄豆大,翻头也远不及这个,就得七百多银子。这一只的戒面这么大,还这么纯,非上千拿不下。凤姐姐,你这一只手足够买下一座楼了。”
“你们瞧这个,”说话的是那个梳斜髻、戴正凤的倌人,这时她鬓边又添了一支金闹蛾,她抚着蛾子颤动的金丝双翅,歪首笑道,“我才管凤姐姐借的,也是盛公爷所送。这是宫里头的新样子,我四处都找不到,凤姐姐却一早就戴上了,说是都戴烦了。唉,真是同人不同命。”
“我倒不羡慕这些,”有个一直不怎么多言的小倌人忽然掠了掠眉前刘海,还带着些羞意低声道,“盛公爷原是大名鼎鼎的‘财神’,花钱冲些没什么,但大家伙也晓得公爷的脾气更冲得没边,你们却瞧他待凤姐姐这一份迁就。”
“凤姐姐,真不是我说你,”文淑忽出声慢语,一手将那银勺沉入酒坛中,搅动出一层层艳红色的涟漪,“盛公爷是为国立下不世奇功的大英雄,就算撇开了这个不谈,单冲他这般众口交赞的俊伟丰姿,又是地位超凡、气概豪华,谁有幸做着了这样的客人,也是天下无二的花运了,要换作我,只唯恐自己奉承不周呢,怎么倒像姐姐,就凭着自己有靠山便任性冲撞起来?客人到堂子里原是花钱寻开心的,都照着姐姐这一副霸道模样,那不成了自寻烦恼吗?”
文淑的声调是一如既往的甜糯,还放出了玩笑的口吻来,但这番话却极其厉害,非但直指白凤因有九千岁尉迟度在背后撑腰而故意对詹盛言不敬,又明示自己大可取而代之,且远胜于之。其实白凤几曾对詹盛言有过一丝一毫的轻视?只为再重视不过,才对他接受文淑的赠酒而气恼失态,此际她见文淑竟更是将半身都倾在詹盛言肩上,徐徐往他空杯中注入了一满勺酒汁,暗转秋波一笑,“我的爷,只管放胆喝好了,我们都不许凤姐姐撒泼欺负你。”
文淑的发音吐字原就酥软,这一声“我的爷”叫得喁喁绵绵,居然直似艳侣在床笫中欢好尔汝之声了,灌在白凤耳中,浑只觉犯恶心,但她也了解男人们最吃这一套,当时就欲恶声相叱,但这又会坐实文淑所说的“撒泼”,可要她马上比着赛似的对詹盛言软语献媚,又一时片刻拉不下脸来。正当她运计应对之时,却已听詹盛言不紧不慢地出声一笑,他转过眼眸睇着她道:“你听听人家文淑姑娘说的吧,你这人就是太霸道,不闹脾气还挺招人爱的,这一闹脾气——”
“就如何?”白凤知道自己的表现幼稚又失策,绝不像一个半生混迹于欢场的花魁,但她本就因昨夜里某件事而满怀烦忧,原只勉强压下,此时被詹盛言当着众人——当着文淑这个明火执仗的情敌出语批评,她只觉那件事又从心底一路顶上了喉头。她喉咙里仿似被塞进了一只拳,疼得人无法呼吸。她昂首盯着他,眼神刚硬倔强,准备在他的下一个字落地之前就拂袖而去。
詹盛言同样在盯着她,一抹笑意于他眼中弥漫开来,他伸手,往她缀满珠宝的鬓边一抚,“就更招人爱了。”
白凤笑了两次,第一次她的嘴角只是本能地抽动了一下,而后那一种混合着讶异与绝处逢生的松弛才在她整张面孔上流动起来,她粲然而笑,含情欲语,但最终却只轻轻白了他一眼。
詹盛言笑着转开脸,一一拨翻了面前的一垒乱牌,“倌人里头要想找会灌米汤的、会曲意哄骗人的,那真是一找一个准,唯独想找个真性情的却是难于登天。凤姑娘的专横任性在我看来简直就是艾丛芝兰,我爱就爱她这一点。大姑娘,爷明儿再给你添个金刚钻戒指。”
潘思存呵了一声,连笑带叹:“我今日才算彻底服气,脸子比不过也罢了,就连我这张嘴竟也比人家少生了一条舌头。”
张之河亦仰天大笑道:“我的好少帅,怨不得凤姑娘防着我们,连老夫都禁不住要倾心于你了。”
至于倌人们早已是娇呼一片,捂心顿足的也有,嚷嚷着要去修来世的也有,文淑的脸上则有一瞬的红白不定,但她很快就神色如恒,疏柔一笑道:“凤姐姐真好福气。”
“文淑姑娘,多谢你这一坛酒,晚些我准叫张军门到你那儿翻台。”似乎是自疚于方才那一席话太过刻毒,詹盛言又安抚似的对文淑笑了笑,而后他就自己拿过酒坛里的银勺捞出了几颗泡酒的梅子,送去白凤嘴边,“我就听你的,不再多饮了。你吃些酸梅子吧,好歹也是文淑姑娘的一片心意。”
白凤也故意放出没一点儿筋骨的撒娇语气说:“我偏不吃。”
詹盛言挑高了一边的眉毛,调笑道:“你不和山西老表一样专爱酸溜溜的味道,如何又不吃?”
白凤半气半笑地翻了他一眼,又斜瞟着文淑甩声儿道:“嘁,连核还没一两重,谁稀罕吃这轻骨头的玩意儿!”
场面正有些不尴不尬之际,却见一个听差模样的人快步走进来,俯到张之河耳畔说起来。张之河频频点头,完了就站起身道:“少帅,潘兄,你们接着打,我去去便来。文淑姑娘,你代我碰两圈,有劳。”
文淑正愁没处下台,难得张之河为她圆场,她便很感激地对他一笑,移身坐下,又对邻座的白凤也笑了笑。
白凤虽不愿文淑留下来打牌,但人家不提转局,自己总不好明着赶她走,只得强忍着不快伸手洗牌。接下来潘思存连了两次庄,却没什么大输赢,白凤打得心不在焉,光顾着留意詹盛言往对面的文淑瞧了几眼、二人间交谈了几句、洗牌时四只手有没有碰着……突然间,她就见詹盛言伸懒腰似的将两臂往桌面一推,带着椅子后移了几寸。她心思一动,手上照旧打着牌,却把桌面下的双脚往前探过去。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她正当是自己想多了,便觉一只脚被什么碰了一碰,但那东西一碰到她,便又立即缩了回去。
白凤这便知自己所料不错,显然是文淑不老实,之前就在牌桌下拿脚去蹭詹盛言,被他不着形迹地躲开,她却还纠缠不休,伸足再行进攻时却在半中腰被逮了个正着。
白凤立时就对文淑投以怒目,文淑却自顾自地低着两眼挑拣牌张,脸上那一副清恬无辜的神气足令人以为哪怕当着她说出“男人”两个字,她也会惊叫着掩起双耳。而文淑越如此声色不形,白凤就越是怒气高涨。
“文淑姐姐,只等你这一张。对不住,我和了。”白凤瞪着文淑,推倒了面前的牌。
“哎呀,怎么又是我吃包子!”文淑嗔一句,声音奇妙如沙海里的泉水,令人心躁而口渴,“糟了,军门的筹码全叫我输光了,他老人家回来该骂我了。”
詹盛言一手洗牌,另一手就抓了一把筹码递过去,“文淑姑娘接着来吧,全算我的。”
白凤屋中的筹码是象牙所铸,形状如铜钱,上面一律刻着凤穿牡丹的花样,不同的是底色,填金的是一千两、撒银的五百两、朱漆的一百两、涂碧的五十两;就见花花绿绿一大把“哗啦”一下全堆在文淑面前。
文淑抚着胸“哎哟”了一声,操着苏白道:“啊是真格呀?”
詹盛言笑起来,也操着苏白道:“自然是真格啘,啊有啥假格啊?”
文淑立时笑得个花枝乱颤,“耐勿要实梗哩,格是倪吓得来魂灵才吓脱格哉!晏歇点凤姐姐吃起醋来,耐吃勿消格嘘。”
詹盛言笑道:“耐格两声闲话倒诧异笃啘,啥格吃醋勿吃醋介,耐倒说拨倪听听看。”
白凤是北地胭脂,不大听得懂他们俩叽叽咕咕在说些什么,但她却记起詹盛言之所以说得这一口漂亮南方话,是因为在她之前,他曾有过不少苏杭之地的情妇。一念及此,那一桩萦回不散的心事又翻起,令她即时就板起了面孔。可还不等她发话,却见张之河急急忙忙走回来,手里持着两张梅红帖子,“唐阁老才差人送来的,说晚上在府里办堂会,邀少帅和在下一同赴约,还特地注明了‘务乞赏光’。”
詹盛言接过其中一张帖子来看了看,就蹙起眉头,他和张之河交头接耳一阵,又拉着潘思存到一边低语了几句,便取过一张回帖声明依时赴约,随即挥挥手道:“今日就先到这里,军门还有些急情要赶回会馆去处理,我也有些杂事,抱歉了,几位姑娘把桌上的筹码分了吧,辛苦大家。”
说是“分筹码”,其实就是散钱,而这一桌牌的出入少说也上万,无异于飞来横财,倌人们霎时间欢呼起来,“谢公爷”“谢军门”“谢六爷的赏”之声不绝于耳。张之河和潘思存一起行色匆匆而去,倌人们凑上前同詹盛言说笑一阵,也就各自去数筹码兑钱了,唯有文淑一个人等在最后,她身材娇小且声线细弱,还令詹盛言不得不弯下腰相就,由她贴耳密语了几句。白凤因是主人,要依规矩在房门口一一招呼送客,应酬间不得空从中阻拦,就眼睁睁看着文淑指住桌上的梅子酒连笑带说了一阵,还向詹盛言抛下甜甜一句“有空去给我捧捧场”,方才姗姗而退。
好容易所有人走了个干净,白凤直接就将下人们喝退,连收拾台面亦不许,正待把酿了一肚子的浓醋向詹盛言兜头倾倒,他却走到了屋角的一张翘头大案前。写局票的一套笔墨都在案上,他自己动手去磨墨铺纸,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凤儿,你替我到门外看着,不许任何人近前窥视。”
白凤见他的面色郑重又急迫,便也只得避出去,估量着也就是三行五字的工夫,孰料一等竟等了半点多钟,才听他在里头出声叫她:“凤儿?”
她蛮没好气地推门直入,“做什么?”
案上堆着一匣局票,还有几盒子蜡笺、请帖、宣纸,他伸手在其中翻找着,“信封呢,怎么没了?”
“没了就是被你自个儿用完了呗,我又不写信啊书啊的。你这会子着急要,胡同口就有笺纸店,我差人去买就是。”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就仿佛是她长着尾巴,而有人踩到了她的尾巴。
詹盛言也注意到了白凤的语气,他抬头往她面上细瞧了一回,“算了,没有便没有吧。”顿一顿又道,“你把门带上。”
“干吗?”
“带上就是。”
白凤扭身去关门,他在后头拿起桌上的信纸来吹了吹,折好收进袖中,又犹豫了一下,重新掏出来很小心地放入腰上的钱荷包里。白凤看着他做完这一切,随即他就一拍手,向着她摊开了双臂,好似在说现在他完全属于她了。
“过来。”
她依言走过去,他把双手摁住她肩头,露出了一点儿笑影道:“说吧。”
“说什么?”
“蒋文淑。”
白凤但觉气鼓鼓的身体被戳了一个洞,所有的怒气瞬时间喷出,“这胡同里的小骚蹄子有一个算一个,谁不想你的账?不过都顾忌着我的厉害,不敢下场来和我明抢。但蒋文淑可不是一般角色,她暗地里骚得直流水,明面上却自高身款,从不和客人做露骨的表示。今日巴巴跑来给妹妹代局,还坐定了不转局,又唱曲,又给你送酒,这就是当着我的面和你吊膀子!你不把她给我抛进冰桶里,还给个火盆抱着,不是故意气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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