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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流利背起奏书原文,人们被她铿锵有力的声音吸引,听到那些一针见血,振聋发聩的抨击,都因惊诧、恐惧、激赏、钦佩面面相觑。
张选志仍不信她是匿名者,小声急责:“忠勇伯,刚才我私下给你看那帖子是想让你找线索,不是让你背下来背过的!”
柳竹秋义切辞严道:“公公有所不知,这奏疏原是我堂堂正正经由通政司递上去的,今日不知怎地变成匿名帖子散布至宫中。您手里那份帖子只节选了我部分谏言,却剔除了我称颂陛下功绩的部分,分明想激怒龙颜,借陛下之手诛杀我,现在还使这么多官员无辜受害,鬼蜮之心,罄竹难书。请您速速进奏陛下,求他严厉彻查!”
她取出递交奏疏时通政司衙门给的回执作为证据。
四下里物议沸腾,官民都情绪激动。
张选志眼瞅锅盖按不住了,冲柳竹秋苦叫:“温霄寒,我若照这话上奏,你多半会当场掉脑袋,你可得想仔细了!”
柳竹秋果敢道:“奏疏上递都会走流程,我就不信奸贼能做到不留痕迹。厂公现在去清查各个环节,必能找到证据证明我说的都是实话。”
官员的奏疏都有正副本,一齐上交通政司,正本转去内阁,副本转六科,六科还会誊抄一份转给报房。
章皇后在外朝没剩多少势力,不可能每一环都做手脚。
张选志无奈,只得回宫奏报庆德帝。
庆德帝听说帖子竟是温霄寒写的,气得挣扎爬起,戟指怒目道:“朕向来待此子不薄,他焉敢这样欺辱朕!传旨,革除官爵,就地斩首!”
张选志悚惧伏地:“那匿名贴或许真不是他所为,求陛下先追查阴谋策划者,过后再行处置。”
庆德帝捶床咆哮:“就算不是他干的,他在书上那样骂朕,还当着外面的民众宣扬,置朕的尊严于何处?速去斩决,再敢多言,同罪论处!”
张选志伺候庆德帝多年,没见过这等杀气冲天的架势,栗栗危惧地爬出门去。
将出乾清宫时,朱昀曦追上来,不顾体统地扯住他恳求。
“公公先等等,待孤再去求求父皇。”
张选志怛然道:“殿下莫难为老奴了,老奴方才就是为温霄寒求情,争些陪他掉脑袋,再不赶紧遵旨办差,这条老命真就保不住了。”
朱昀曦拦不住他,只得退一步。
“你走慢些,为孤争取些时间总可以吧!?”
他救人心切,张选志也不忍见死不救,计较一回说:“老奴仍从东华门出去,这样能晚到一刻钟,其余的只能看您的本事和那小子的造化了。”
朱昀曦匆匆返回父皇的寝殿,刚走进卧房,庆德帝便劈头威胁:“你敢替那反贼求情,朕就废了你的太子之位!”
在场人等无不悚然,朱昀曦如同爬山时一脚踩滑,赶忙抓紧石壁稳定身体,深吸一口气上前跪下。
“父皇此刻杀了温霄寒,歹人的奸计便得逞了。”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条向皇帝展示,纸上只写着一个“中”字。
庆德帝明白他在暗指中宫,心头遽然一颤。
朱昀曦急不失稳地进言:“外臣没有内官配合,不能在宫中秘密投递那么多封匿名帖子。那人在宫里盘踞这么多年,根系埋得极深,您能断定她没有隐藏的爪牙吗?”
这点庆德帝还真不确定,过去他与章皇后情笃时一度将宫廷内务全权委托她打理,十余年间皇后不知暗中培植了多少势力。
朱昀曦又说:“温霄寒是言官,哪怕上疏时言语失当都能免死。她若因畏罪才投递匿名帖子,现在更不会出来承认。儿臣刚才在外面听到张选志的奏报,已派人去通政司、内阁和六科查找她的奏疏。假如查明他在撒谎,到那时将她千刀万剐也为时不迟。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您现在杀她便又遂了歹人心意了。”
他小心观察皇帝的神色,忍住急躁,等他的气息慢慢放缓方大胆膝行至床边,握住父亲的手恳切道:“那人痛恨我们父子俩,利用您病中急躁以售其奸。您重罚百官已惹微词,再当着臣民不问皂白斩杀大臣,更会令他们误解您啊。”
柳竹秋了解庆德帝好面子的心理才选择当众背诵那封帖子,为自己争取生机。
果不其然,庆德帝受太子提醒恢复一点理智,心想贸然杀了温霄寒,真显得自己心虚,好像变相承认他骂的那些话属实。到时这小子如愿成了名垂青史的贤臣,这顶硬扣上来的暴君帽子便甩不掉了。
“皇儿言之有理,你速去追上张选志,让他迟些时候再行刑。”
“父皇圣明!”
朱昀曦谢恩后急速出殿,顾不上乘轿辇,带头飞跑着冲向神武门,出宫门后骑马拦截张选志。
他不断挥鞭,侍从们都追不上,急得嘶声呼喊:“殿下慢些!危险!”
朱昀曦正跟鬼差拼时间,哪敢稍停,一面乞求上天赐给他鲁阳挥戈2的神力,一面又恐惧地想待会儿若看到柳竹秋身首异处的情状,他会不会当场崩溃。
张选志已返回帽儿胡同口,频频回望不见有人追来,料想无望了。狠下心当众宣布:“温霄寒匿名散布妖言,欺君罔上,罪无可恕,着革去官爵,就地斩首!”
人群哗然,柳竹秋悄然握拳接受这个意料中的结局,官校来脱她的官服时她泰定道:“我自己来。”
然后一丝不乱摘下乌纱,解下玉带,褪下官袍依次递出去。
萧其臻拖枷戴锁赶来求情,柳尧章也连滚带爬跑过来,二人一齐跪在张选志跟前苦苦哀求,何玿微等青年官员迅速加入进来。在场百姓素仰温霄寒贤名,也都齐刷刷跪地哭求。
柳邦彦听说女儿将被斩首,一头晕死过去,柳尧范、柳尧哲忙着抢救他,又生怕妹妹暴露真身连累他们,忍不住惶急大哭。
场面混乱,张选志明白不立刻处决人犯可能酿成哗变,被迫叫官校们拖开死命护住柳竹秋的萧其臻和柳尧章,命刀子手行刑。
利刃逼近,柳竹秋大声向张选志提出最后的请求:“张厂公,请让柳叔端为我收尸!”
由三哥料理后事,她的身份便不会暴露。
张选志点头应允,难过地转过头去。
柳尧章听了妹妹的话,痛彻心扉,拼命想靠近她,被官校们死死按在地上。
萧其臻揪心注视柳竹秋,以为她不会再留意他,然而在行刑人举刀时,她忽然转头看向他,微笑着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被噪音淹没,通过口型可判断是“谢谢”二字。
萧其臻泪脸满面地埋下头,不敢面对残忍景象,其他人也一样。
张选志正闭着眼睛,手下忽然轻轻拍他。
“公公,太子殿下来了。”
老太监没等亲眼看到朱昀曦,便惶急回头冲正欲挥刀的行刑人大吼:“刀下留人!”
现场太吵,声浪麻痹了行刑人的耳朵。
幸好张鲁生注意到叔公这边的动静,距离行刑人又只三丈远,急忙间不容发地纵身上前,飞起一脚踢中他,那夺命的刀锋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银弧,劈中地面。
绝望的人们被大众的嘘声惊醒,只见太子已策马而来。
朱昀曦头顶汗雾蒸腾,目无旁人地凝视柳竹秋,忘记掩藏忧切。
四目相对,柳竹秋也心潮起伏,不知他将带来怎样的消息。
官民们纷纷向太子行礼,张选志抢到马前,提心吊胆问:“殿下何事前来?”
他真怕朱昀曦只是赶来为温霄寒送行的,那空欢喜后还得难受一回。
朱昀曦端肃道:“陛下有旨,稍后行刑。”
稍后就是有救,柳竹秋的亲友们劫后余生,相□□头称幸。
朱昀曦下马,犹豫着走向柳竹秋。
这时一名着道袍方巾的青年现身,高喊:“王兄且慢!”
此人穿着平民装束,大臣们仍立刻认出是颍川王朱昀曤。
这皇子本该奉旨前往封地,意外到场顿令官员们疑惑。
朱昀曦挑眉质问:“颍川王,陛下命你启程就藩,你为何还在京中逗留?”
朱昀曤似笑非笑道:“臣弟获悉一桩惊天大案,恐父皇受人蒙蔽,特地赶来揭发。”
他径直走近,目标直指柳竹秋。
柳竹秋像被蛇盯上的伤鸟,感受到刚才问斩时都不曾出现的怯意。
颍川王走到咫尺外,视线转向朱昀曦,提高声量堂皇质问:“王兄早就知道了吧,此人是个女子!”
作者有话说:
1明代三品文官补子用孔雀图案,五品用白鹭,伯爵一级的才能用麒麟。
2鲁阳挥戈,成语,典故名,典出《淮南子》卷六〈览冥训〉。春秋时候,楚国的鲁阳公率军与韩国交战,眼看太阳就要落山,鲁阳公举起长戈向日挥舞,吼声如雷,“日为之反三舍”。后遂用“鲁阳挥戈”指力挽危局。感谢在2022-07-18 18:13:02~2022-07-19 18:05: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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