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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著一路盛开的木槿花,易兰台踏月而归。
“今年的花开得真早。”他心中默默思量。
易兰台投宿在城中一家客栈之中,他包下了整个院落。甫一进门,两名仆人便一同迎上,一人为他解下披风,另一名仆人便递过一杯茶,口中抱怨:“下次大人外出散心,也要早些回来才是。这一早一晚,万一遇上个强盗歹人的,可如何是好!”
原来易兰台本是朝廷官员,永熙三年的进士,皇帝亲封的兰台御史,后又被任命为采风使,省视各地,因此江湖中人多不识他。这两名仆人一名易水,一名易山,打从他一开始为官时便跟在他身边,资格虽老,却也不知他身有武功。此刻他含笑应了,换了一身便服,便打发两个仆人下去歇了,一人坐在窗前。
清淡的月光斜斜照进窗口,树影斑驳,院内的花影倾泻了一地,草木气息在夜色中飘拂,他端起甜白釉茶杯,慢慢啜饮了一口茶。
茶是今年的新茶,清淡香气恰与夜色相配。易兰台懂茶亦好茶,幼年时起,他便常见师父楚徭坐在窗前,慢悠悠地端著青瓷茶杯啜茶。
在江湖上,楚徭向以急公好义著称,然而私下里,他也不过是个喜好泡一杯茶,坐在窗边闭著眼睛晒太阳的普通人。
易兰台还记得师父背著手叫著幼年时的自己:“阿易啊,来,喝这个茶试试。”也不管他这个年纪喝茶是不是合适,能不能喝出好坏。
再大一点儿,他下面又多了好几个师弟师妹,楚徭忙得不可开交,教他们喝茶的人,便换成了易兰台。师伯吴江常称赞他道:“阿徭的剑法虽然没啥特别,倒正合适你。你这小子天赋不差,又肯下苦功多琢磨,说不定将来是个有出息的。”
吴江并非无忧门中人,而是楚徭义兄,易兰台的剑法是楚徭所授,一身“枫叶冷”内功心法却是吴江所传。
想起少年时生长于斯的无忧门,他不由得嘴角含笑,随手展开摺扇,却不由一怔,只见手中这把洒金摺扇上书“谁许一生悠然”六字,原来在十里亭中他与莫寻欢二人竟将扇子拿错。
易兰台手抚摺扇,想到“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几句,心头一阵怅然。就在这时,院中花树影子忽然一动,便如池塘中凉风乍起,水藻随浪摇曳。他收敛心神,放下摺扇,笑道:“哪一位朋友?”
一支白银打造的小笔从窗外激射而来,易兰台伸手抄住,见其打造得十分精致,掂其重量却是中空,便轻轻将笔身拧开,从中取出一小小纸卷,展开后见上面寥寥几个字:“我在雁卿山候你。”署名处勾勒了一把长剑,锋芒直欲破纸而出,气势十分凌厉。
他已知端倪,略一思量,放下银笔,带了双剑,展开身形向外而去。
雁卿山便在他们主仆一行歇脚的阳城附近。易兰台来到山下,见一位高身量的剑客负剑背月而立。他停下脚步,微微一笑:“晏先生。”
那剑客转过身,神情倨傲:“正是晏子期。你可是易兰台?”
他言语著实不算客气,易兰台修养甚好,也不介意:“正是,晏先生邀我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晏子期摘下长剑,横剑手中:“假意说些谦逊言语非我所好,百晓生排兵器谱,你既排首位,我便想与你较量一番。”他佩剑名为“干戈”,样式奇古,剑身混入大量青铜,远较一般长剑为重。崆峒剑法向以轻捷凌厉为主,晏子期却独出机杼将剑身加重,凌厉处更增风雷之势。
易兰台不由微微苦笑,他知晏子期性情高傲,这场较量在所难免,也抽出双剑,道了一个“请”字。却见晏子期眼神冷厉,干戈剑势如青龙出水,迅捷之处宛若电光,第一剑便直向易兰台胸前要害而来。
易兰台眉头微皱,他双剑交错,亦攻亦守,连消带打化去这速度奇快的一剑。干戈劲力被带,一棵花树被剑风一震,落了一天一地的繁花似雪。
晏子期干戈横转,彷佛九天神龙,便向易兰台咽喉处疾刺。
崆峒剑法风格颇多,堂皇正大有四方剑法,飞扬剽悍又钟灵毓秀,但晏子期成名后,江湖中人谈论起崆峒一派,便只得“轻捷凌厉”四字。
他将崆峒剑法整合,摘其凌厉一脉的剑招,将以往种种特性都归结为一路。有长老质疑他如此做法有悖崆峒祖训,晏子期却答:“博采众家不如专攻其一。若有疑者,晏某愿以剑作答!”
是时崆峒掌门顾成因及大弟子司空灵已逝,崆峒一门再无出色之人,晏子期这番话无人可驳。之后他掌控崆峒一派,更培养出“高山流水”四大高手,崆峒一派,方才重振江湖。
此刻晏子期这第二剑,雷厉风行处竟又远超第一剑,倘若中招,易兰台咽喉直是要被刺个对穿。这一招易兰台亦不敢轻忽,他右手摇空绿幻出满天碧影,漫天月光直漾成一地清绿,分不出哪里为虚,哪里为实,又或者那些月光剑影只不过是心魔,就看你的心如何应对。
晏子期疾退数步,杏黄剑穗呼地后扬起来,浅蓝道袍前胸被摇空绿划破一个口子;而易兰台身形一侧,左手衣袖也被刺破了一个小孔。
他右手所执金明雪比原先佩剑略短了些,剑光流转时毕竟还有不便之处,防护时到底被戈剑锋扫中。
晏子期两击无效,并未追击,他深吸一口气,淡蓝道袍无风自动,陡然拔身而起,月下剪影如孤鹤腾空,凄绝厉绝,双手执干戈如执长枪大戟,朝著易兰台天灵直插下来!这一招实已有伤天地人和,晏子期轻功亦算得上十分出色,若有人轻功长于他,剑术却不见得在他之上;若说剑术在他之上,轻功不如他,这一招亦是难破。
偏偏这一次,他遇上的是易兰台。
这瞬息之间,易兰台亦有考虑。这一式以他所学,虽然可破,但己方也需以杀招相对。这是两败俱伤之局,晏子期更要身受重伤。
这又何必?易兰台暗叹一声。他定下主意,飘身而起,后发而先至,电光石火间已经与晏子期平行,骤然探出左手,将金明雪飞掷而出。
那柄短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月下看得分明。这时恰有人经过雁卿山脚下,看到这一幕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这边易兰台空出左手,两根修长的手指搭在了干戈剑上,剑刃上瞬息漾起一层冰霜。晏子期只觉一股清寒之力疾传过来,他凝聚的内力如被冰针所刺,虽只散去些许,但这一剑的气势,却是再发挥不出了。
易兰台两指止住他无双无对的一剑,随即飘然而下,是时金明雪尚未落地,他青袖一撩将其捞起,气定神闲道:“晏先生,承让。”
从表面看来,这一局似乎尚未分出胜负,但易兰台方才若是加重几分内力,同时再刺去一剑,又当如何?其实晏子期武功尚在叶云生之上,但易叶二人乃是切磋,纯为较量双方剑艺。晏子期却是一上来便是生死相搏,否则也不会败得如此之快。
晏子期面上青白不定,过了半晌他终于开口道:“枫叶冷。”
易兰台也诧异他见识广博,竟能看出自家内功路数,答道:“是。”
晏子期冷笑道:“这是有名的邪派心法。”
易兰台坦然道:“这又如何?”
他这般说,晏子期反而无言以对,冷笑一声,甩袖便走。易兰台看他背影,心中叹息这位兵器谱榜眼虽然剑法出色,气量却未免小了些。
他静悄悄回到客栈之中,易水、易山早已睡熟,以天子剑之轻功,自不会惊动他们。他自取水净了手脸,也便睡下。
另一边,三招落败的晏子期回到客栈,愤怒、伤感、懊恼、不忿种种情绪搅在一起,直扰得他半夜不曾安眠。
他凭一把干戈剑再兴崆峒,“高山流水会子期”之名响彻江湖,何曾有过这等三招便即落败的惨痛之局?心中一遍遍回想二人对决时的一招一式,越想越是愤慨,而这份愤慨,却半是对人,半是对己。
他想到易兰台先前两招,果然是超凡脱俗的剑法;又想到他第三招时所使轻功,纵然自己素以轻功自诩,亦不得不承认天子剑实是在己之上。然而易兰台最后所使的内劲……
——他竟以邪派武功胜我!
以晏子期之高傲,必然要承认他败于易兰台一事;可也正因这份高傲,他又不愿,或者说不肯相信此事。易兰台使出的枫叶冷内功便成了他抓住的稻草。不免想到:若易兰台不用这邪派心法,他又能否胜我?
他心头纷乱之时,恰逢崆峒派“高山流水”中的峻山道人赶来与他相会,峻山道人是他一手提拔,最善解晏子期心意,听得此事便道:“用邪派心法之人怎会是正人君子?除去他也是理所应当,您说可是?”
晏子期道:“休得胡说。”手指下意识间扣紧干戈剑柄。
心魔却是从此已生。
次日上午,易兰台换了一套竹叶青色的长衫,束一条如意绦,打扮就像个寻常读书人。采风使是他正职,阳城临近北疆,虽近边境,却向有富饶之称。他不欲宣示自己身份,想先暗自查探一番。
主仆三人行走城中,见市面繁荣,景物昌盛,心中却也赞叹,易水指著街上一只肥头大耳的白猫笑道:“单看这只猫,可见这城中富庶。”
易兰台对仆从宽厚,因此两人敢于随意谈论,易山便问:“怎讲?”
易水道:“一只野猫也这般肥硕,可见此地居民生活必然不差。”
易山道:“原来如此,还是你仔细。”
易兰台本来负著手听他们说话,这时便笑道:“这不是野猫。”
两人不解,易兰台伸手捞起那只猫,轻轻托起它的下巴,两人才见它颈上系了条细银链,一枚花丝镶嵌的宝石坠子隐在丰厚的皮毛中。
易水赞道:“公子好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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