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龙困浅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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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赢万城将竹杖狠狠一顿,“哧”地贯穿五寸木板,“没有那财神指环,凭你这点儿年纪,怎么可能号令天下豪商,调动世间财货?”
叱咤之间,赢万城一双老眼云翳尽去、澄如冰雪,两道冷芒直逼过来。谷缜的双眼也亮得骇人,四目相对,势如雷电交击,陆渐身周一冷,身子绷紧起来。
突然间,谷缜又是一笑,这一笑,气氛缓和下来。只听他悠然说道:“赢爷爷,你有‘龟镜’神通,何不在我心里照照?有没有财神指环,还不是一照可知?”
赢万城摇头道:“乖孙子,你明知‘龟镜’只能照今,不能鉴古,只能猜到你当前的念头,却无法知道你的记忆。更何况,天下间,能克制自身记忆、不去想起的人寥寥可数,乖孙子你就是其中之一。爷爷上你的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幸好,我上一次当,学一次乖,这次你想糊弄我,哈哈,那是休想。”
谷缜笑笑,斟酒入碗,一口饮尽,他已干了十碗陈酿,眼神却是越喝越亮。
“赢爷爷,”谷缜忽道,“咱们来赌一次,你胜了,给你戒指;我胜了,你放我走路。”赢万城两眼一翻:“赌什么?”谷缜一字字道:“就赌‘金龟三关’。”
赢万城双眼眯起,笑道:“好,你若能破我的‘三关’,爷爷也没脸为难你。”
谷缜道:“那就先赌第一关:射覆。我是鱼饵,你是鱼钩。”赢万城一愣,道:“鱼饵?鱼钩?这跟射覆有什么关系?”谷缜笑而不语,赢万城心觉蹊跷,以“龟镜”察探,谷缜的思绪又向别处去了,不由冷笑一声,说道:“乖孙子,你先还是我先?”
谷缜道:“我先。”赢万城背过身子,运转“龟镜”默察,但觉谷缜将一枚双陆棋子扣在碗下,又觉他转过头来,笑道:“好了,赢爷爷,你射这酒碗下覆的是什么?”赢万城转身盯着那碗,眯眼道:“是双陆棋子吧。”谷缜微微一笑,掀起酒碗,赢万城不觉愣住,敢情碗下覆的并非棋子,而是一枚骰子。
他一转念,厉声喝道:“臭小子,你使诈!”谷缜笑道:“我怎么使诈?”赢万城怒道:“我跟你射覆,却不是和他射覆。”他一指陆渐,“乖孙子,你明知爷爷的‘龟镜’只能猜度一人的心意,不能同时窥探两人,是故先将棋子扣入碗中,而后转头不瞧,任由这小子将碗中的棋子换成骰子,‘龟镜’只能照出你的心思,你都不知道他换了什么,‘龟镜’自也无法照出了。”
谷缜与陆渐对视一眼,笑道:“赢爷爷说得有理。口说无凭,你有何证据证明是他换了骰子?难道就不是‘龟镜’神通出了差错?”
赢万城不禁默然,只怪一时大意,明知二人弄鬼,却没拿住证据,沉默时许,只得说:“好,轮到我了。你们若猜不着,这一关也只算平手。哼,你们两个都给我转过头去。”
谷、陆二人依言转头,忽听赢万城道:“转过来吧。”二人转身,但见赢万城身前反扣一只酒碗。谷缜微微皱眉,再瞧陆渐,见他两眼紧闭,双手按桌,忽而抬起左手轻轻摇摆,谷缜心念一动,脱口叫道:“碗下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赢万城神色大变,谷缜瞧他神色,哈哈笑道:“如何,我射中了吧?”赢万城狠狠瞪他,也不揭碗,阴森一笑,漫不经意道:“这一关算你破了,如今是第二关:藏物。”说罢,取出一枚铜钱,折成两半,一半递给谷缜,说道:“将这半枚铜钱藏在你身上,若是离身,便算你输。”
谷缜将钱搁在桌上,摇头道:“不用了,无论我藏在何处,都逃不过你的‘龟镜’。这一关我只盼打平,猜到赢爷爷藏在哪儿就行了。”
赢万城不料他有此一着,微觉诧异,又见他自信满满,不觉暗自纳闷,只好将剩下的半枚铜钱握在手里,张手之时,铜钱消失。陆渐见状,双手按桌,劫力顺着桌腿传递而出,又经楼板传到赢万城足下,眨眼间,觉出半枚铜钱贴着赢万城的肌肤急速滑落,忽地钻入他左脚的鞋底。正想设法暗示谷缜,忽见赢万城长眉一扬,目光狠狠逼来。
谷缜一瞧,便知赢万城动了疑心,此番将“龟镜”用到了陆渐身上,忙笑道:“赢爷爷,你瞧我朋友做什么?跟你赌斗三关的可是谷缜。”
赢万城冷哼一声,说道:“我算是知道何为鱼饵,何为鱼钩了。敢情乖孙子你这鱼饵只是摆摆样子,当真跟我斗法的却是这个小子。呵,我有些奇怪,他何以知道老夫的心意,难不成他也练了‘龟镜’?”话音方落,竹杖忽地刺向陆渐,陆渐急欲闪避,却被赢万城照出心意,半途变招,嗖地点中他的“期门”穴。
陆渐显脉被制,隐脉劫力一涌,转化为内力,又将显脉冲开。赢万城方欲收杖,忽见陆渐稍一滞涩,左手内勾,右拳直送,劲力奔涌而来。
赢万城措手不及,横杖一拦,只觉虎口发热,绿竹杖几乎跃出掌心,不由纵身后跃,这才消去了“半狮人相”的拳劲,心中骇异,一转念厉声喝道:“好小子,你是劫奴?”
陆渐被他喝破自身隐秘,也是一惊。忽听谷缜击掌笑道:“赢爷爷高见。”赢万城惊疑不定,说道:“乖孙子,你是这小子的劫主?”谷缜笑道:“我说不是,爷爷你信不信?”他这话模棱两可,赢万城越发狐疑,忽一抬手,竹杖直刺陆渐眉心。他料敌先机,陆渐躲闪不及,索性使个“白毫相”,不退反进,以头相迎。佛经有言:“如来放眉间白毫相光,照东方万八千世界,靡不周遍”,是故这一相,能将周身神力聚于眉间,赢万城一杖点中,如中生铁,竟然无法戳入。
赢万城虽有料敌之能,也料不到陆渐能以血肉之躯硬挡兵刃,杖不及收,陆渐忍着眉间剧痛,变化“诸天相”,双手齐出,将那杖头捉住。
赢万城大喝一声,劲传竹上,竹杖嗡嗡剧颤,陆渐的双手如遭电殛,但他出手奇快,方被震脱,又将竹杖握住,眼见赢万城腰腿破绽微露,急变“马王相”踢出。腿脚方抬,右手的劫力却经由竹杖知觉出赢万城体内的种种情景,此刻赢万城带脉中精气流转,“手太阴肺经”内真气骤增,按脉理正是身形右闪、五指下插的征兆,陆渐这一腿若然踢实,势必被他锐如刀剑的五指贯穿小腿。
这念头只一闪,陆渐由“马王相”变为“大自在相”,硬生生收回腿脚,大喝一声,左掌成刀,先变“寿者相”,再变“猴王相”,以破竹之势奋力劈出。
这一劈劲风满楼,赢万城纵然料到,也无法避开,只得挥掌挡出。两掌交接,劲风陡溢,赢万城的皱脸上闪过一抹潮红。陆渐却觉胸闷心跳,忽又发现赢万城的“手太阳小肠经”气机有变,后一招当是气贯食指,点刺自己的“曲池”穴,立时先下手为强,左手变“多头蛇相”,一转一折,缠绞赢万城的五指。赢万城知觉陆渐心意,又惊又怒,无奈撤劲变招,但他一变,陆渐也变。
一时间,两人各持竹杖一端,赢万城用“龟镜”神通蠡测陆渐的心思,可是他只要出招,陆渐便能凭借劫力,由竹杖感知他劲力的走向,从而变相应对,百试不爽。赢万城感觉陆渐心思有变,急又变招,但他内息方动,陆渐又已知晓,这么形势反复,竟成不了之局。
谷缜见那二人手舞足蹈,却无一招当真送出,心中又奇怪、又好笑。可是陆渐只会一十六相,反复施展,难免穷尽,赢万城却是招式幻奇,变化无方,渐渐占了上风。陆渐情急之下,索性感知赢万城的内劲走向,予以模仿,一时间,赢万城抬脚,他亦抬手,赢万城举手,他也举手,赢万城凝神出拳,他亦出拳,有如一人立在镜子前方,镜中的影子除了形貌不同,举止均是一般无二。
谷缜忽地惊讶道:“陆渐,你怎会我东岛的功夫?这一招是‘捕鲸手’,那一招是‘无定脚’,哎呀,怪事,怪事。”
赢万城更是惊怒,任他如何变招,陆渐总能照搬无误,如此一来,简直永无了之。可是纵然恼怒,却也想不透其中的缘故。要知“龟镜”有个破绽,能照出显脉的功夫,却感知不了隐脉的变化。赢万城久战不下,忍不住厉声叫道:“臭小子,瞧你好头好脸的,为何定要为虎作伥,帮助这个奸妹弑母、勾结倭寇的孽障?”
陆渐听得一惊,冲口叫道:“你说什么?”赢万城本是情急泄愤,忽见陆渐如此惊诧,“龟镜”一照,便知根底,冷笑道:“你不知道吗?这姓谷的小畜生,逼奸了妹妹,奸情被母亲发现,又恼羞成怒刺伤了母亲。更有甚者,他勾结汪、徐、麻、陈四大倭寇,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将大好江南变成了修罗屠场……”
说到这里,陆渐不觉松开竹杖,“噔噔噔”连退三步,两眼发直,结结巴巴道:“他……他怎么……怎么没给我说过?”赢万城冷笑道:“这等天大丑事,他怎么说得出口?若是寻常的罪责,他会被投入九幽绝狱吗?少年人,你用心想想,就能明白我说的不假。”
陆渐呆了呆,回头望去,谷缜目光低垂,似乎不敢与自己正眼相对。刹那间,之前的种种情景一一掠过,陆渐的心头豁然贯通。为何谷缜小小年纪便会被投入无底深狱,为何他会辱骂亲生母亲,为何他始终不肯告诉自己犯了何罪。只因这罪恶之大,实在是天理不容。
陆渐想到此处,仍不死心,涩声说道:“谷缜,他说的都是真的?”谷缜叹了口气,微微苦笑。
陆渐望着他,胸中有如翻江倒海。经过重重劫难,他已将谷缜当成今生无间至友,不料事到如今,竟是如此结果。
陆渐悲愤难抑,忍不住厉声说道:“谷缜,我好恨!早知如此,我宁可死在岛下洞窟,也不会救你出来。” 说到这里,抬拳击向谷缜,赢万城生恐陆渐一拳打死谷缜,断了自家财路,正想抬起竹杖封堵,谁知陆渐拳到中途,却又转回,重重击在身旁木桌,“砰”的一声,将那木桌震得粉碎。
他心乱如麻,震碎木桌,快步下楼。陈双得在楼前守候,见状说道:“陆爷,你去哪儿?”陆渐一言不发,只顾狂奔,也不知跑了多远,忽觉双脚又冷又湿,始才惊觉到了海边,潮水涌来,淹没足踝。
陆渐举目望去,海天一色,黑沉沉的波涛不住翻滚。刹那间,他的心中又浮现出了谷缜的面孔,那笑容明净爽朗、略带孩气,双眼望着自己,有着说不出的真诚。
“我做鱼饵,你做鱼钩……我从小便爱笑,小字便叫笑儿……我跟别人都争输赢,唯独跟你,我便不争……”一字一句犹在耳畔,陆渐郁愤难解,忍不住将头没入海中,任凭冰冷咸苦的海水灌入口鼻,直待一口气尽,方才拔出来寻思:“看谷缜的样子,听他说话,又怎么会是那样的恶人?若这都是赢万城的污蔑,他又为何不出言辩解?他那么聪明,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却成了傻子?”
陆渐心意难平,只觉若不弄个水落石出,今生休想安枕,当即转身,又向观海楼奔去。尚未奔近,忽见楼中漆黑一团,他心头一沉,奔到楼前,楼门已然紧闭,不由心急如焚,举手敲打。
敲了两下,忽听陈双得道:“是陆爷么?”拆开门板,走了出来。陆渐冲口问道:“陈大哥,谷缜呢?”陈双得苦笑道:“谷爷跟那个老爷子乘马车走了,临走时跟我说,您一定还会回来,让我在此等候。”
陆渐听得一愣,陈双得转身取出一个包袱,说道:“谷爷说,您要回乡,不能没有盘缠,他让我将这一百两银子给您,还说这些银子是他早年做生意赚的,十分干净。”
陆渐接过包袱,但觉沉甸甸的,心头没的一酸,忍不住问:“双得你说,谷缜像是一个大恶人么?”
陈双得皱了皱眉,摇头道,“我这双招子,南来北往的人也见得多了,看人虽不说百发百中,也能瞧出一些端倪。谷爷外表有些邪气,可是内心坦荡,决非奸恶之徒。要不然,他怎么会跟陆爷您做朋友呢?听他说话,就知道他很欣赏您的风骨,我陈双得若能得到谷爷如此赏识,就算死也甘心了。”
陆渐默然半晌,忽道:“谷缜和那老人往哪方去了?”陈双得道:“西北方。”陆渐拱手道:“多谢。”说罢,转身发足,向西北方奔去。
他在夜色中狂奔数十里,也没见到马车的影子。那挽车之马均是大食名驹,岂是人力可及。陆渐直跑到筋疲力尽,方才驻足,望着茫茫四野好不沮丧。
歇息半晌,他无可奈何地漫步向前,沿途询问路人,也无半点消息。走了一百多里,陆渐突然明白,要不是自己追错了方向,就是赢万城诡计多端,沿途消灭痕迹,总之以他的本事,要想追上二人已是不可能了。
他灰心丧气,转而向北走去,沿途但见荒村处处,人烟稀少,许多大好良田杞棘丛生。询问幸存农夫,才知此间迭遭倭乱兵祸,起初是倭寇侵犯洗劫,其后官兵又来,这些官兵一听倭寇之名,十九望风而遁,对待百姓却是心狠手辣,无恶不作,甚至专杀无辜百姓,取了首级冒充倭寇邀功。
陆渐听得愤怒,叫道:“没有王法了吗?”农夫呸道:“什么王法?有刀枪的就有王法。”陆渐道:“这些官兵没有将领约束吗?”农夫冷冷道:“将领多的是,约束士兵的却没几个。除了俞大猷俞老将军,他的兵就很好,从不侵犯百姓,但只他一个又济什么事?跟你打个比方,倭寇来了,就像梳子梳头发,总还能留下一点儿头屑。这官兵过去,哼,就好像篦子,大到房子,小到针线,什么都不给你留下……”这时忽听有人发一声喊:“官兵来啦!”农夫脸色大变,跟随同伴钻入山林。
陆渐转眼望去,一队官兵拍马赶来,其中一个军官怒道:“这些泥腿子越来越奸猾了,真是成了精的耗子,一见老子就溜了个没影,今日若不取上几颗首级,怎么向大帅交代?”
他一瞧陆渐,呸了一声,说道:“还有一个不怕死的,可惜只有一颗脑袋,凑不上数。”陆渐胸中怒气勃发,但听这人腔调,却又不似浙人,方觉疑惑,那军官夹马赶来,挥刀便砍。陆渐不假思索,夹手夺过钢刀,将他揪下马来,变一个“多头蛇相”,右手幻如蛇影,左右开弓,连抽他十几个嘴巴,打得那军官眼前金星乱飞,却又摸不着半个。
陆渐打罢,重重一掷,将那人摔得昏死。众官兵一瞧,骇叫道:“倭寇,妈呀,是倭寇!”
陆渐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见那些官兵掉转马头逃走,当下长啸一声,施展跳麻之术,从众人身侧掠过,双手变化“诸天相”,此起彼落,将那些官兵揪下马来,远远掷出,摔得一干人头破血流,手足折断,躺在土垄田间嗷嗷惨叫。
陆渐掷飞最后一人,趁势坐上马鞍,扬声道:“你们身为大明官军,不敢抗击倭寇,只知欺凌百姓,可恶可恨,今日暂作小惩,来日再若行凶,管教尔等人头落地。”叫罢这声,陆渐扬眉吐气,心中十分痛快,当下拍马便走。一路向北走去,处处都是烽火余烬,诚如农夫所言:“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江南繁华之地,竟成鬼蜮之乡,大城紧闭,小城严守,城外荒烟蔓草,看来万分凄凉。
陆渐望着沿途惨状,想起鱼和尚的临终偈语,暗暗寻思:“果然是世间疮痍,众生多苦,无怪大师坐化前那般悲伤不忍,这天下的苍生真是好苦。”他一念及此,望着这悲惨世界,竟有些愤世嫉俗起来。
如此信马由缰,向北行了几日。这日傍晚,来到一座无人荒村,陆渐下马歇足。入夜之时,忽被一阵响动惊醒,他张眼跳起,将破烂窗牖掀开一线,但见窗外黑影幢幢,也不知有多少人潜入村内,一个个蹑足躬身,行止诡异。
陆渐瞧得惊讶,忽听有一人用倭语道:“这村子里怎的拴了马?”另一人说道:“村里的莫非有人?”陆渐听这两句,心头一跳:“是倭寇?”当下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只听前一人转用华语低喝:“你们进房搜搜,有人立刻杀了。”另有几人以华语应了,四面搜索。
陆渐寻思道:“这些人一会儿用倭语,一会儿又用华语,到底是真倭还是假倭?”疑惑间,嘎吱轻响,一道黑影掀门潜入。陆渐不待他走近,急闪而上,一掌斩在他的颈上,那人哼也没哼,随即扑倒。
陆渐将他拖到墙角,忽听户外脚步急响,有人用倭语促声道:“禀毛君,那支官兵追上来了。”
“奇怪。”毛君笑嘻嘻地道,“这支官兵也不知是谁带的,恁的不怕死。大伙儿都埋伏好了,待官兵进村,听我鸟铳发号,一齐杀出。”有人道:“这马蹊跷得很,搜索的人还没回来。”毛君断然道:“兵贵神速,顾不得了。”说罢归于沉寂。
陆渐掀开窗牖,凝神望去,远处火把闪动,脚步杂沓,似有许多人赶来。陆渐正犹豫是否提醒来人,忽听一声鸟铳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随即鸟铳声密如炒豆,砰砰乱响,不时有人中弹,发出凄声惨叫。
鸟铳声中,一群倭寇嘴里呜呜哇哇,从墙角钻出,从屋顶纵下,倭刀长矛,舞得呼呼生风。这时忽听喧哗中响起一个清劲的声音:“不得后退,结两翼雁行阵对付。”叫声甚急,还没说完,便听金铁交鸣。
陆渐久住苏鲁交界,听出那清劲的叫声乃是山东口音,心觉亲切,不由推门而出,举目望去,众倭寇好似虎入羊群,将那支官兵冲得七零八落,其中几名倭寇刀法尤高,右手持五尺长刀,左手持二尺太刀,长短兼施,杀入官兵阵中,左刺右劈,有如砍瓜切菜。
官兵抵挡不住,退到村外,忽又听一声喊,上百倭寇从村边的竹林里钻了出来,断了官军退路,一个个跳跃出刀,势不可当。
官军阵中,清劲的嗓音兀自镇定:“盾牌,向左,东边弓箭,长枪手,列四方阵……”可惜那群士兵本就贪生怕死,此时兵败如山,哪还顾得了什么盾牌弓箭,一个个如失魂魄,要么趴地受死,要么倒拖长枪逃命。倭寇趁势赶上,一刀一个,尽数劈翻,前后不足三炷香的工夫,官军几乎死伤殆尽。
陆渐瞧得目定口呆,他对倭寇官兵均无好感,原本立意两不相帮,但这些官军如此不济,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倭寇分明人少,官军分明人多,怎知以众敌寡,竟被倭寇一鼓全歼。
惊疑间,忽听倭寇阵中,齐齐喝一声彩。陆渐心头奇怪,纵身上房,奔出二十来丈,凌空俯视,只见倭寇们围成一圈,观看两人激斗。一个是倭人装束,左手太刀,右手长刀,刀光如惊风吹雪,飘忽绝伦,竟是罕有的倭刀高手;另一个是蟒袍鳞甲的将官,体格修伟,长须飘飘,颊上溅了几点鲜血,手中一口长剑,剑招朴实,但剑剑狠辣,往往能从如雪刀光中窥出破绽,攻敌必救,倭人双刀虽快,一时也奈他不何。
众倭人想是难得遇上如此对手,瞧得兴奋,指指点点,其中一个汉人装束的倭寇笑道:“辛五郎,怎么了,这半晌还胜不了,要么你歇一歇,让我来会会他?”
倭人怒哼一声,刀法更紧,不料刀法一快,破绽便生,将官瞧得真切,让过长刀,抖手一剑,正中辛五郎大腿,却不防辛五郎左手太刀如电掷来,“噗”地没入他的肩头。
两人一合即分,辛五郎踉跄倒退几步,长刀拄地,单膝跪倒。他在倭寇之中刀法称雄,双刀蹈阵,从无伤损,不料今日竟然中剑,心中又惊怒,又佩服,以生硬华语叫道:“来将通名!”
明将反手拔出肩头太刀,闻言微微冷笑:“我乃大明参将戚继光。”辛五郎见他任由肩头血流如注,眉不皱,色不改,心中诧异,挣起身来说道:“戚继光,这名字没听说过。你不是俞大猷吗?听说俞大猷剑法高强,乃是中华第一剑客,我早就有心一会,不想除他之外还有英雄。”
那汉装倭寇嘻嘻笑道:“他虽是个英雄,手下的兵却是脓包。喂,戚参将,你胆子忒大了,别的将领都不敢来追我,你倒有种,带着这么一帮脓包追上来。莫非你不知道老子是谁?”
戚继光笑笑说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谁,你义父是四大寇之首的汪直,你叫毛海峰,绰号‘寸草不生’,逢寨屠寨,遇城屠城,你这次连犯乐清、瑞安、临海,杀人近万,我若不追你,天理何存?”
“说得好。”毛海峰拍掌大笑,“看来毛某威名不小。不过戚参将,你明知追来是输,就不怕死么?”
戚继光浓眉一扬,冷冷地道:“国家遭难,此身何惜?”
“原来戚参将还是一个忠臣。”毛海峰哈哈大笑,“妙得很,对付忠臣,毛某最爱把他们的心子掏出来,瞧一瞧是不是红的。”
众倭无论能否听懂,尽都跟着大笑。戚继光冷笑一声,高叫:“废话少说,谁再上来?”辛五郎面色一沉,方要挣起,毛海峰拍拍他肩,笑嘻嘻地说:“辛五郎,你腿脚不便,还是罢了,这一阵交给我吧!”辛五郎面涌羞怒,可是眼下的情形不容他再战,只得一跛一瘸地退到一旁。
毛海峰也是左手太刀,右手长刀,越众而出,笑嘻嘻说道:“戚参将,来生再当将军,一定要记好了,带兵就带些好的,千万别带一帮脓包。”
戚继光捏了个剑诀笑道:“足下放心,足下这样的兵,戚某是万万不会带的。”
毛海峰目中冷电闪过,双膝微曲便欲纵上出刀,不料一声大喝,如霹雳天降,众倭还没明白何事,一根长大翠竹破空扫来,三名倭寇被扫得横飞数丈,筋摧骨断,顷刻毙命。
陆渐一扫得手,信心大增,手中翠竹舞得风雨不透,一路扫了过去,仍是以“寿者相”出手,“猴王相”收势。那竹子是他从村外竹林中连根拔起的,长有四丈,生得枝繁叶茂,一旦舞开,十丈内无人可以立足。
陆渐见过这些倭寇的本领,个个骁勇善战,远非只会偷袭的忍者可比,当下全力出手,不敢留情。长竹所向,众倭寇汤着便死、碰着即伤,伤者多被竹枝拂中,伤口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倭寇纵然剽悍,遇上如此古怪兵刃,也觉束手无策,无论长矛也好,长刀也罢,与那竹子一碰均被磕飞。毛海峰眼见部下死伤惨重,不由大喝一声,倏地跳起,落在长竹之上,一路踏着竹竿向陆渐奔来。
陆渐见他轻盈了得,先是吃了一惊,跟着摇动长竹,奋力一抖。这一招是他从赢万城那里偷师学来的,本是东岛绝学,名叫“九龙摆尾”。当日赢万城几度用这招抖动竹杖,想要震脱陆渐的右手,陆渐因有劫力,感知到他的内劲变化,几次下来,居然记住。此刻依法一摇一抖,内劲顺着竹竿竹枝传递出去,毛海峰只觉一股酥麻从双足涌到头顶,三魂六魄似乎离体而出,顿时惨叫一声,狼狈跌落下来。
陆渐竹子一沉,趁势压向毛海峰,不防一人飞身抢上,长刀从下挑中长竹。这一刀力道强劲,陆渐虎口发热,定神一瞧,来者正是辛五郎,不由厉声大喝,手中长竹再抖,磕飞了辛五郎的长刀。辛五郎就地一滚,搀起毛海峰,两人相互扶持,齐齐向后纵出,避过陆渐的一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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