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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放鹤老人含笑道:“老朽疏懒成性,本无意于此,只是……”

听到这语声,俞佩玉再也忍不住了,纵身跃起发狂般扑上高台,嘶声大呼道:“这人不是我爹爹,这人是假的。”

欢呼之声立顿,人人俱被惊得目定口呆。

林瘦鹃怒叱道:“佩玉,你疯了么?”太湖王、西门无骨双双抢出,却被俞佩玉推得后退数步,站立不稳。

俞佩玉发狂般冲到那“放鹤老人”面前,喝道:“你竟是什么人?要冒充我爹爹?”

喝声中一拳击出,突觉一股柔和而不可抗拒的力道击来,竟将他身子撞得直跌出五尺开外。

他双臂立刻被王雨楼等三人的六只手紧紧捉住。

天云大师沉声道:“少年人岂可在此无礼,有什么话好生说来就是。”

出尘道长皱眉道:“你是谁家弟子?”

俞佩玉热泪满眶,咬牙道:“弟子俞佩玉。”

天云大师目光转向俞放鹤,道:“这真是令郎?”

俞放鹤惨然一笑,颔首道:“这孩子,他……他……”仰天长长叹息,住口不语。

出尘道长叱道:“你怎敢对尊长如此无礼?”

俞佩玉双臂俱已麻痹,连挣扎都无法挣扎,嘶声道:“他不是我爹爹,我爹爹已死了,就死在我身旁。”

天云、出尘对望一眼,面上俱都变了颜色。

王雨楼长叹道:“这孩子真的疯了,竟如此胡言乱语。”

谢天璧突然道:“不错,他确是疯了,今晨与我同车而来,竟定要说我杀死了他爹爹,而我数日前的行踪,各位想必都知道的,如今幸好俞老前辈来了,否则……唉。”

众人方才心里纵有怀疑,听了这话,也俱都只有叹息摇头。

是这许多德高望重的名侠之言可信?还是这一个行动失常的少年之言可信?这自然已是不争之事。

俞佩玉瞧见他们那怜悯中带着不满的眼色,但觉心胆皆碎,泪下如雨,他身遭旷代奇冤,难道真要从此冤沉海底?

林瘦鹃四下瞧了一眼,自也瞧见了众人面上的神色,厉声道:“犯上作乱,忤逆不孝,其心可恶,其罪当诛,江湖中有谁放得过你,林某只有大义灭亲,为江湖除害。”

做岳父的既已这样说了,别人还有谁能开口,林瘦鹃反腕拔出长剑,一剑刺下。

突听一声轻叱:“且慢……”

林瘦鹃握剑的手已被捏住,但觉半边身子发麻,竟是动弹不得,喝道:“红莲帮主,你……你难道还要为这不孝逆子说情不成?”

红莲花也不理他,右手握住他手腕,左手一拍俞佩玉肩头,大笑道:“这玩笑开得虽忒大了些,总算还不错吧。”

这句话说出来,台上台下,千万人一齐怔住。

林瘦鹃失色道:“玩……玩笑?什么玩笑?”

红莲花笑嘻嘻道:“每次黄池之会,都紧张得教人透不过气来,小弟今年就想出了这法子,让各位在紧张之余,也可轻松轻松。”

天云大师、出尘道长面面相觑,王雨楼、林瘦鹃等人呆如木鸡。

红莲花一掌拍开了俞佩玉的穴道,笑道:“现在玩笑已开够,你已可说老实话了。”

俞佩玉低垂着头,道:“是……是……”

突也抬头一笑,向俞放鹤拜倒,道:“孩儿顽皮,爹爹恕罪。”

俞放鹤脸色发青,道:“你……你……咳咳,胡闹,简直是胡闹。”

红莲花指掌道:“这就是了,你爹爹已饶了你,你还不起来。”

到了这时有些人已不觉笑了起来,都觉这“玩笑”实在有趣,林瘦鹃、王雨楼等人却是哭笑不得,手足失措,这变化他们简直连做梦都未想到。

谢天璧松了口气,笑道:“我早该想到这是红莲兄开的玩笑了。”

红莲花眨了眨眼睛,笑道:“是呀,你早该想到的,否则世上哪有这么不讲理的人,硬说你杀了他爹爹。”

谢天璧哈哈大笑,似乎愈想愈觉好笑。

红莲花道:“这玩笑不向别人开,却找上了俞老前辈,只因我素知俞前辈度量宽宏,绝不会为些许玩笑生气的。”

俞放鹤道:“咳咳……这孩子……咳咳……”

他除了咳嗽外,还能说什么?

红莲花扶起俞佩玉,笑道:“我开的玩笑,却害你罚跪,抱歉抱歉。”

林瘦鹃突然喝道:“且慢!”

红莲花道:“你也要他向你叩头赔礼么?”

林瘦鹃厉声道:“黄池会上,岂是无知童子的玩笑之地,如此荒唐无礼,又岂是叩头赔礼便能作罢的。”

红莲花道:“足下之意,又当如何?”

林瘦鹃喝道:“单是取笑尊长一罪,已该废去武功,逐出门墙。”

红莲花微微一笑,道:“足下可是此会之主盟?”

林瘦鹃道:“不……不是。”

红莲花道:“足下可是俞佩玉的爹爹?”

林瘦鹃道:“不是。”

红莲花面色一沉,道:“那么,足下又是何许人也?这黄池台上,又岂有足下的发话之地?”

他目光突然变得其冷如冰,其利如刀。

林瘦鹃瞧了一眼,垂下头再也不敢抬起。

红莲花四下一揖,道:“这玩笑全是小弟的主张,各位若觉小弟有何不是,要打,小弟便认打,要罚,小弟便认罚。”

丐帮位居天下第一大帮垂八十年,门下弟子千万,红莲花年龄虽轻,但人望之佳,机智之高,武功之强,江湖中同声赞扬,此刻他既说出这种话来,又有谁肯真的得罪于他,说出这打、罚两字。

绝情子事不关己,固是不闻不问,君海棠明知自己说话也无用,聪明人又怎肯说无用的话。

只有飞鱼剑客抚剑笑道:“依本座之意,红莲兄此举,为我等一扫方才之闷气,非但不该罚,我等还该好好请他喝一顿才是。”

红莲花展颜一笑,道:“天云大师意下如何?”

天云大师沉吟道:“此事还是该由放鹤兄定夺才是。”

俞放鹤默然良久,还未说话,台下突有一个尖锐的语声呼道:“虎毒不食子,俞老前辈必也没有话说的。”

俞放鹤面色似乎变了变,这才苦笑道:“既是红莲帮主说情,老夫便放过他这一次。”

台下呼声初响,红莲花已掠到梅四蟒身旁,耳语道:“快快去查出此人是谁?”

梅四蟒悄然自台后掠下,红莲花若无其事,躬身道:“多谢。”

拍了拍俞佩玉,笑道:“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快些去换件新衣裳,备下美酒,等下为令尊消气才是。”

俞佩玉抬头瞧了他一眼,这一眼中也不知有多少感激,然后四下深深一揖,快步奔下台去。

林瘦鹃、王雨楼等人眼睁睁瞧着他,脸上的表情,当真也是描叙不出,台下群豪瞧着他,脸上却都带着笑意。

只有神刀公子啐道:“瘪三!”

他嫉恨之下,竟连家乡土白都骂了出来。

金燕子冷笑道:“人家现在已是天下武林盟主的公子,无论身份地位,都比你强得多了,你还是少惹他为是。”神刀公子气得肚子都要破了,瞪着眼睛,咬着牙,却说不出话来。

俞佩玉头也不回,急奔而出,外面也是人山人海,密密层层,他挤入人丛,前面的人见他来了,都闪开了路,后面的人根本不知他是谁,他挤别人也挤,挤得他满头大汗,好容易已快挤了出去,突觉腰畔被件硬东西一点,他身子立刻向前冲,别人哪禁得起他这天生神力,几十个人都被他扫得四下跌倒,但闻身后似有一声轻呼,呼声才响就停,呼喊的人像是被人突然塞住了嘴。

他也无心查究,挤出人丛,急步而奔,但奔去何处?他心里千头万绪,纷乱如麻,哪有什么主意?

山风吹过,只觉身后凉飕飕的,他以为是汗,伸手摸了摸,再瞧那只手,手上竟满是鲜血。

他这才知道自己方才若不是应变迅速,便已死在人丛之中,凶手是谁,自是永远无法查出。

一念至此,他热汗未干,又出了身冷汗。

一时之间,俞佩玉心里当真有如倒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方才那一刀明明是要杀他的,却有人当了他的替死鬼,他怎能不难受?

红莲花与他素昧平生,却如此相助于他,他怎能不感激?

他爹爹被人暗害而死,情势却逼得他非但不能复仇,还不得不认仇人为父,他怎能不悲,不恨?

家破人亡,众叛亲离,前途茫茫,无所适从,他又怎能不伤心流泪?

回想起来,方才他那笑脸,真不知是如何装出来的,那也许是因他恨已入骨,他定要复仇,定要活着。

他万万死不得。

突听身后似有脚步之声轻响,俞佩玉霍然回首,几条人影闪入木石之后,俞佩玉却似全没瞧见,走得更慢了,慢慢地走了几十步,突然间,三柄刀两上一下,急地劈来,刀风劲急,又快又狠。

俞佩玉身子向前一伏,右腿向后踢出,一声惨呼,一条大汉被他踢得飞了出去,另两人一击不中,便想逃走。

俞佩玉回身一拳,击在左面大汉的背上,这大汉又奔出数步,上半身却向后弯倒,有如根拗断的竹竿。

右面的大汉既知难逃,回身拼命,一刀劈下,腕子便被俞佩玉捉住,他跟着又是一拳,拳头也被俞佩玉夹在肋下。

这汉子平时也算是个人物,但他那一身武功,到了俞佩玉面前,竟如儿戏一般,手骨俱断,痛彻心骨。

俞佩玉厉声道:“你受何人主使而来?只要说出,我便饶你。”

那汉子竟凄声长笑道:“你想知道么?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笑声突断,面色已青。

俞佩玉一探鼻息,眨眼间他便已气断身亡,脸色连变几变,肌肉奇迹般沉陷,连眼珠都凹了下去,变为骷髅。

他嘴里竟早已藏着毒药,这毒药竟与黑鸽子所中之毒完全一样,这三条大汉,自也必定就是受那害死放鹤老人的那恶魔主使而来。

俞佩玉再去瞧另两人时,两人一个胸骨碎裂,一个脊椎折断,也早已气绝多时了,他下的手委实太重。

俞佩玉惨然长叹,垂下了头,只觉手掌有些发痒,他并未在意,搔了搔,愈搔愈痒,其痒钻心。

他心头大骇,已知不妙,但双手仍是忍不住要去搔它。

顷刻之间,他纤长的手指,竟肿如胡桃,手掌由白变黑,那麻痒之感,也已由手掌传上手臂。

俞佩玉又惊又怕,挣扎着去拾地上的刀,怎奈手指已不听使唤,拾起了,又跌下,他拼命咬牙,总算将钢刀拾起,一刀往自己手上砍下,突听“当”的一声,一点寒光飞来,钢刀被震得飞了出去。

两条身着长袍,却以黑巾蒙面的汉子,自暗处一掠而去,左面的又高又瘦,右面的肩粗而宽阔,整个人像是四方的。

瘦长那人咯咯怪笑道:“痒呀,痒呀,抓起来真舒服。”

他口中说话,双手已在作抓痒的模样。

俞佩玉不知不觉竟也要随着去抓了,但心头一凛,右手在左手背上拼命一打,嘶道:“我终于还是中了你们的毒计,你们要杀,就来杀吧。”

瘦长那人道:“你现在才知道中计么?方才你拳打脚踢,眨眼打死了三个人时,岂非得意得很。”

矮的那人冷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方才那三人只不过是送来让你打死的,否则我帮又怎会派那么无用的人出来丢人现眼。”

瘦长那人道:“咱们算准你打死他们后,必定还要检视他尸身,是以早已在他们衣服上洒了毒粉,你的手一沾毒粉,若是不搔,倒也罢,只要轻轻一搔,毒性立刻发作,嘿嘿,奇痒钻心,你能忍得住不搔么。”

矮的那人大笑道:“此刻你两只手已肿得像是猪蹄,再也没有用了,你还能发威,还能打人,还能得意吗?”

两人一高一矮,一吹一唱,倒像是戏台上的小丑,令人好笑。

但他们下毒的计划确是滴水不漏,下毒的法子确是无孔不入,令别人哭都哭不出,哪里还能发笑。

俞佩玉咬牙道:“你等为了害人,竟不惜连自己的同伙也害死,这……这还能算是人么?简直连豺狼都不如。”

瘦长那人冷笑道:“那三人自愿为效忠主上而死,死得正是光荣已极,非但他们自己心甘情愿,连他们的家人都觉荣宠。”

矮的那人道:“但你此刻死了,却是死得无声无息,别人甚至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只怕还要以为你是畏罪潜逃了的。”

俞佩玉倒抽一口凉气,惨笑道:“不想世上竟有你等这般狠毒的人……”

一句话未说完,眼前已发黑,终于倒了下去。

瘦长那人咯咯笑道:“我砍一刀,你砍一刀,看谁先将他杀死,谁就输了。”

矮的那人道:“有趣有趣……”

两人走了过去,一人拾起一柄钢刀。

俞佩玉嘶声道:“我临死之前,你们难道还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阴谋?主使之人究竟是谁么?”

瘦长那人道:“你想做个明白鬼么?不行,命中注定你是要做糊涂鬼的。”

矮的那人道:“不是我们不告诉你,只因这其中的秘密,连咱们都不知道。”

“道”字方出口,整个人突然跳了起来,面容扭曲,如见鬼魅,惨呼道:“蛇……蛇……”

他右腿之上,果然已钉住两条碧光闪闪的小蛇。

还有两条蛇在地上一滑,闪电般蹿向瘦长人,但这瘦长之人身法竟也滑溜如蛇,一闪就避了开去,回手一刀,砍在矮的那人脸上,厉声道:“我会好生照顾你的家眷,你放心吧。”

矮的那人早已是满面鲜血,犹自惨笑道:“谢……谢你,我……我能为主上效命而死,高兴得很……”

话说完了,人已倒地,瘦长那人已远在十余丈外,再一闪便无踪影。

俞佩玉瞧得满身冷汗,眼前渐渐发黑,身子仿佛渐渐在往下沉,沉入无底深渊,终于什么都瞧不见了。

日色渐渐西沉,暮色笼罩了大地,虽在夏日,但晚风清冷,大地苍凉,仿佛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尸身已寒,就这样躺在无边暮色里。

俞佩玉醒来时,只觉似乎有许多根钉子钉在他手上,他早已麻木的手,突然也有了知觉,但却不是痒,而是疼。

他张开眼,暮色苍茫中,一条人影动也不动地站在他面前,满头银丝般的白发,在风中不住飘动。

俞佩玉又惊又喜,道:“梅……”

呼唤未出,已被梅四蟒轻轻掩住了嘴。

梅四蟒道:“莫要动,此刻我正要小青、小白、小斑、小点在为你吸毒,只要毒拔尽,你便完全没事了。”俞佩玉眼睛往下面一瞧,只见四条小蛇钉在他手上,一条青,一条白,一条带着花斑,一条带着白点,想来就是小青、小白它们了,梅四蟒瞧着它们,就像是父亲瞧着儿子似的,微笑道:“你瞧它们可爱么?”

俞佩玉真心地点了点头。

他见了那些毒辣的人后,再见到这四条小蛇,真觉得它们比人可爱得多。

梅四蟒笑道:“许多年来,它们不但已成了我的朋友、我的儿子,也成了我的好帮手,我老了,手脚已不灵便了,但它们却还都年轻得很。”

说到这里,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

俞佩玉想到方才那人被蛇咬住时的模样,目中也不禁有了笑意,多日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开心些。

梅四蟒眯起眼睛,道:“你现在总该知道,我这名字,也是从它们身上来的……嗯,不是它们,是它们的爹爹,但江湖中人却喜欢叫我‘没事忙’……哈哈,梅四蟒,没事忙,这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想出来的。”

俞佩玉心念一闪,突然忆到方才那两人身手不俗,想来必是江湖中知名人物,梅四蟒漂泊江湖,识人无数,不知可识得他们?

梅四蟒似已知他心意,叹道:“这人是谁,本来我或许识得的,只可惜被他同伴一刀毁了,唉,那人不但杀人灭口,还毁去面容,心狠手辣,当真少有。”

俞佩玉惨然闭上眼睛,这条线索又断了。

梅四蟒道:“这些人不但手段毒辣,计划周密,而且手脚干净已极,我方才搜遍他们全身,也找不出丝毫可辨出他们身份之物。”

俯下身子,仔细瞧了瞧俞佩玉的手,突然轻轻呼哨了一声。

那四条小蛇立刻松了口,爬上梅四蟒的身子,自他的腿,爬到他的胸腹,爬过他肩头。

梅四蟒展颜笑道:“小乖乖,累了吧,回家去乖乖睡觉吧。”

四条小蛇竟也似真的听话,一齐爬入他背后的麻袋。

梅四蟒拍了拍手,笑道:“幸好你中的毒乃是自肌肤中间接传入的,幸好你手上没有伤口,此刻身子难免弱些,却定然无事了。”

俞佩玉没有说“谢”字,如此大恩,已不能言谢了,梅四蟒似乎颇是高兴,挟起了他,又笑道:“此刻黄山之会,不知完了没有,若是完了,我家帮主便该在等着你了,咱们回去瞧瞧吧。”

俞佩玉突然道:“我不想去。”

梅四蟒道:“你……你不想去瞧瞧帮主?”

俞佩玉惨笑道:“此刻我四周正有无数恶魔窥伺,随时都会对我施以毒手,我若回去,只怕他也被连累了。”

梅四蟒淡淡一笑,道:“红莲帮主是怕被连累的人么?”

俞佩玉再也无话可说,垂首叹息一声,随着他走向归途。

梅四蟒道:“方才我为你放毒疗伤时,只听得会场那边,欢声雷动,想必是盟誓大典已告完成,武林朋友又可过七年太平日子了。”

俞佩玉惨笑道:“真的是太平日子么?”

梅四蟒瞧了他一眼,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但愿如此。”

走了段路,只见会场那边,火光闪动,不时有欢呼喧笑之声随风传来,火光与笑声却不甚远,但瞧在俞佩玉眼里,听在俞佩玉耳里,却仿佛隔着整整一个世界,光明与欢笑,已不是他所可梦想的了。

梅四蟒叹道:“今年之盛会,看来的确比往昔更热闹了,但我参与此会,已有六次,却只有这一次没有在会后和朋友们欢呼痛饮,我……我竟似提不起这兴致。”

俞佩王道:“黄池会后,莫非还有欢宴?”

梅四蟒道:“欢宴自不可少。”

俞佩玉道:“但酒菜……”

梅四蟒展颜笑道:“每一次黄池大会,到会的朋友,自家都携得有酒菜,大典之后,大家便席地而坐,找三五好友,燃起堆小小的营火,开怀畅饮,总是一喝就一个晚上,第二日清晨能好生生直着走出来的人,只怕不多。”

他苍老的面容上,已焕发起少年兴奋的光彩,接着笑道:“那几次盛会,当真是使人怀念的日子,处处营火,处处高唱,喝得痛快时,便站起来四下逛逛,也不知哪里会伸出一只手来,把你拖下去,灌你三五杯,你若已喝得头重脚轻,一跤跌下去,说不定就会跌入一个你已十年未见的老朋友的怀里,你纵已再也不能喝了,他还是会捏着你鼻子灌下去……唉,我已老了,这样的日子,只怕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俞佩玉轻叹道:“但无论如何,这回忆总是欢乐的。”

梅四蟒笑道:“不错,人该有些欢乐的回忆,总是好的,否则又该如何去度过寂寞的晚年,寒冷的冬天……”

俞佩玉仔细咀嚼这句话的滋味,更是低徊不已,却不知是苦是甜。

不知不觉间,红莲帮主的帐篷已到了。

外面的人已散去,帐篷内隐隐有灯光透出,两人还未走过去,帐篷内已有人低叱道:“什么人?”

这语声威严沉猛,竟不是红莲花的语声,俞佩玉方自一惊,红莲花明朗的语声已响起,道:“可是梅四爹?可曾将咱们迷路的小绵羊带回了么?”

偌大的帐篷里只燃着一只红烛。

烛光闪动,将红莲花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帐外的笑声,更衬得帐内清冷。

一个高冠玄服,紫面长髯,双眉斜飞入鬓,看来不怒而威的老人,就坐在红莲花身旁。

他身手直得笔笔直直,端端正正,那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里射出的神光,正笔直地瞧着俞佩玉。

俞佩玉竟不由自主垂下了头,这老人之威仪,实是慑人。

红莲花笑道:“你终于总算来了……可认得这位前辈?”

俞佩玉道:“昆仑掌门?”

红莲花抚掌道:“你眼力总算不差,天钢道长方才一语未发,不想你还是认出了他。”

突然转首向梅四蟒道:“他中的是什么毒?下毒的人是谁?”

梅四蟒垂首道:“下毒之人,身份不明,下的也不知是什么毒,只是幸好……”

语犹未了,天钢道长突然已到了俞佩玉身旁,出手如风,自俞佩玉脉门“大陵”、“内夫”、“间使”、“曲泽”等穴一路点了上去,顷刻间便已点了他双臂十二处穴道,左手已塞了粒丸药在他嘴里,道:“半个时辰内动不得。”

一句话说完,十二穴道点完,丸药吞下,天钢道长已回到座上,帐外一个人方才正在大笑,此刻还未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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