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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无甚事,只是方才何捕头说京城里有姓凌的人家遭了匪祸,我……我家不远处便有户凌家,同我家关系向来不错,他家恰好也有位小姐,是我多年故友,难道……会是她……?”
“是不是,在此猜测也不得而知,你若放心不下,改日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迎香脸色发白,低头不语,龙蒴看她一眼,问道:“怎么,不敢回去么?”
迎香苦笑,摇了摇头,三两步跑到前方,催促他赶紧回去,耽搁这半天,颠钗命灯还不知如何了呢。
两人赶回家,锁好门,赶紧去西厢房偏厅上,室内孤灯如豆,油灯里一星火苗摇摇晃晃,似乎筋疲力尽,蹒跚在跌落的边缘,迎香心头一紧,忍不住靠上前去,颤抖着想扶一扶,却无处可下手。这本是盏无根无明之火,只与千里外颠钗虚伪的性命相连,她在这边着急也毫无作用。龙蒴过来细看两眼,伸手在火苗上探了探,沉吟片刻,对她道:“不打紧,性命当无碍,只是仿佛经历了变故波折,具体是何事,只有等她回来才知。而归来这段路,现在也只能祈愿她平安无事了。”说完,手掌在灯盏上慢慢抚摸,那星火的微光便渐渐强壮了些,不再左右乱晃,似惊慌失措的人终于渐渐冷静下来。
迎香心头七上八下,通通跳跃着,那片隐秘阴云再次展开,笼罩了大半心海,让她坐立不安。呆了片刻,她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龙蒴在旁静静看着她,默然不语。察觉他的目光,迎香感觉一阵尴尬,不由遮掩道:“唉,无事,无事就好……话说,苏公子虽身亡,但是没有被那个,那个骊……骊……”
“骊思欢。”
“对,没有被那骊思欢蛊惑,没有助纣为虐,也算是对抗了命数吧?”
“嗯……你这么想么?”龙蒴抚了抚衣袖,笑道:“那异灵可从未说过苏公子要助纣为虐呀。”
“难道不是么,那异灵不是说他要为人作嫁吗?”迎香道:“我同罗环都这么认为,苏公子虽隐逸一生,最终仍逃不过命定的劫数到来,那个骊思欢想让苏公子投靠他,苏公子不愿,奋力搏杀,即便最后血染四野,也好过跟随他手下,做些伤天害理的事。这也算……未屈服命运,在同命运的抗争中得胜了吧,是让人欣慰之事。”
龙蒴闻言点点头,并不答话,自己细想了片刻,眉头渐渐皱起,最后轻轻“咦”了一声,摇头道:“不对,不是这样。苏公子他……从未摆脱异灵所说的命运。”
“此话何解?”迎香一惊。
龙蒴皱眉道:“不对……你回忆一下,按照那异灵所言,苏公子的人生‘一直是配角’,即是说,他将长期为人作嫁,而非最后关头才遇到死劫,这么想来,他一直为之付出的是……是罗环……”
迎香闻言一震,似头顶上响过一个焦雷,心头灵光划过,顿时领悟龙蒴话中之意,惊道:“是罗环?苏公子所谓的一生为人作嫁……难道是因为他救助和栽培了罗环,教他读书,授他一身武艺,将他养成了大侠。”
“哼哼,不是大侠,至少也打好大侠的胚子了。”龙首摇头,笑叹道:“不错,是罗环。你想想,罗环同我们说的那些事——幼年颠沛流离,身染重疾,濒死时得高人救助,随同辗转神州求医问药,更蒙高人授得一身好功夫,长成一个英伟青年……这才是真正传奇的前半生啊。若我是命运的编织者,我也会为大侠安排这样的人生轨迹:一个苦难的出身,一段颠簸而不失幸运的少年时代,特别是……一位完美的师父。让他各方面都受到严格而优越的培育,让他看到完美的标杆该是何等模样,并潜移默化地影响他的言行与抉择,不至于空负武学才艺,却行止不端。如今,他武功大成,正值大好青春,是该闯荡江湖、功成名就之时,怎么还能隐居深山,不问世事呢?为让日后的大侠出山,自当扫清障碍,而罗环面前的障碍,自然就是不爱行走江湖的师父了……苏公子便因此到了该退场的时候……”龙蒴叹了口气,摇摇头,复笑道:“真是一出好戏,我们一直认为苏公子是过去这段时日的主角,但只要稍微换个角度,跳出这框架,站在事外一看,才发现他确实是配角,属于他的故事已随着主角的成长而结束了,主角是罗环才对。”
“这……”迎香愣了愣,问道:“这会是那异灵安排的吗?”
“我想应当不是,它不过是看到了这样的命运,兴许也觉得精致有趣,才告诉苏公子。可惜两个世界之物,彼此交流永远是不尽不详,难以透彻。大约这就是天机真理,即便知道,也不可能完全明了内中含义,依旧会走在既定的命途之上。”龙蒴道:“世间万象纷繁复杂,生活永远比话本子上的滥觞精彩。我也不知,究竟有没有一位凌驾万物之上的存在,按照自己的意志编排着众生的命运。但很明显,每个人多少都会经历一些超乎想象的曲折故事,那岂是几本传奇小说写得完的?”说完,似别有深意地看了迎香一眼。
迎香被他一盯,脑中不由掠过许多纷繁的片段,涩涩一笑。
时光如水,静流无痕,又过几日,这天早上,龙蒴出门采买,一路办妥事情,突然想饮些梅酒,又绕到柳氏酒家去买,一进门,便见马夫子又在里头坐着,面前照样是一盘花生,一壶最差的黄酒,眼睛斜斜溜向厨房,脸上满是暧昧不明的微笑。柳东家见他到来,忙上前见礼,龙蒴请他不必客气,笑问道:“马夫子还不死心呢?”
“还没有。”柳东家一笑,“男人嘛,痴心本是好事,但痴心加妄想,就有些不堪了。辛厨娘私下也同我说,可否让他不要来,但我这里开门做生意,不许人来也不好,就应承她凡是马夫子来了,即刻谴人去厨房给她通个信儿,她不出来,两人不照面就是。”
“这马夫子……”龙蒴摇头笑道:“我还奇怪呢,他怎么就咬住辛厨娘不放了?就为过去人亲睐过他?这都多少年了……”
“唔,这事儿嘛,我也侧面打听过。”柳东家四下一看,悄声道:“原先马夫子不是入赘了一户有钱人家么?结果那家小姐是个母老虎不说,更善捻酸吃醋,但凡马夫子多看哪个丫鬟一眼,立刻非打即骂。还是两个都打,当着其他仆役面就打,马夫子挨了自己老婆不少拳打脚踢,棍棒招呼,心里头憋屈得没个人样,只想着熬到丈人死了,自己好歹是个老爷,扬眉吐气。结果过不几年,那家小姐自己先同新来的家丁好上了,马夫子戴了绿帽,心里越发憋气,又只能王八般忍着。那家人也绝,见马夫子各处不讨好,日渐不将他放在眼里,连佣人都欺负他,最后甚至寻个不是,将他赶了出来,可怜白给人当了十来年姑爷,最后竟孑然一身,又回到穷困潦倒的秀才位置。”
“啧啧。”龙蒴摇头冷笑,“他要是不贪慕人家钱财,或不爱金玉生活,再考取个功名,相信在家也不会如此没地位,最后还被扫地出门……呵,这会儿,确实也只剩当年辛厨娘恋慕他的那点子回忆可抓了。”
柳东家摇头不语,两人看马夫子那模样,又闲话几句,忽尔柳东家道:“对了,方才何捕头来我店里沽了几壶酒,说要去省城报道了,龙君知道么?”
“哦……知道。”龙蒴点头:“他那夜同我说过,被省城抽选中,要会同各路精锐捕快一道去剿灭匪祸。”
“我看这事儿有些不详啊。”柳东家皱眉,“血腥气与戾气都极浓。”
“你卜过么?”
“卜过,但卦象又显示何捕头安全无虞,我也就没多管了。不过……龙君您也知道,我天生灵觉,对这些灾祸是很敏锐的,心头总觉得非好事。”
“既如此,就多注意些吧,若有机会看见何捕头,我也会提醒他。他已出城了么?”
“应当是走了。对了,他还跟我说,来时看见个娇艳的小娘子一脸慌张,带个箱子急急奔进城呢。因跑得太急,一跤跌倒,摔得灰头土脸,她却不顾自己,只管抱紧那箱子,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宝贝。爬起来连头上花簪掉了也不捡,只管一瘸一拐地往城北去了。”
“哦?”龙蒴闻言一愣,掐指算算时辰,突然神色一变,急急辞别柳东家,转身往回龙巷走去。
若他推算不错,那惊慌的小娘子,是颠钗!
颠钗回来了。
迎香听到门上传来凌乱的敲击声,似激乱豪雨,似叠叠战鼓,带着摧心裂魂的压迫感,每一击似乎都带着浓郁血腥气与巨大威压感,让她喘不过气来。
是谁?她心头一阵慌乱,手足无措,龙蒴从不会如此敲门,何捕头也不会,周遭邻居街坊更从未主动登门。是来找麻烦的?是王家的案子又怀疑到自己了?不,不关我事,是竹丽……她下意识地想往房里躲,一晃眼间,似乎又看到那个凄风苦雨的冬夜,那些明晃晃的钢刀、虬髯抖动的大笑……
“开门!”门外传来急切嘶哑的低吼,打破单调急促的敲击,迎香一愣,紧接着心头乱跳——是颠钗,这是颠钗的声音!
颠钗回来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颤抖着手拉开门,尚未开到半边,“哗啦”一声,颠钗已连滚带爬地挤进来,一个趔趄扑倒在地,翻动两下,抬头看着她,眼中神色激动,却只露出呆滞笑意,结结巴巴道:“我回来了……我带他回来给你了!”
迎香惊愕。心底那片阴云酝酿多日,终于成为澎湃无边的云海,此刻它飞旋起来,挟裹着层层雾瘴,遮天蔽日地翻滚。其间雷鸣阵阵,紫电闪闪,紧接着暴雨倾盆,心湖掀涛,迎香心里一片昏芒,唯余浊浪滔天,难辨左右上下。
颠钗呆呆笑着,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放下怀中一直紧抱着的箱子,当她面打开,“你看,我把他带来给你了。”她献宝一般,小心翼翼地开启锁匙,然后推到迎香面前来,脸上满是邀功讨好的兴奋神色。
迎香的眼睛红了——箱子里是王生的头颅。
她设想过千百次,若与王生重逢,当是何等样情景?是雨雾迷蒙的四月,在金陵荡荡的秦淮河畔?她撑一把油纸伞,王生站在对岸,也撑着一把油纸伞,两人隔水相忘,脉脉无言。然后王生会渡河而来,站在她面前,柔声道:“还是你最好,我已悔悟了。”还是在烟柳繁盛的三月,京华盛地琳琅的楼台间?在与他初见的后园里,自己依旧坐在亭间看书,手边香炉里青烟袅袅,弥散柔雅的香气,他缓缓行来,哀戚而温柔,“还是你最好,我回头来,你可愿再同我成亲?”或者……是在寒风呼啸的山岭,长日将尽,山间下过几场冷雨,她一身狼狈,奔走穿行于乱石密林间,不时回头四顾,生恐有人追上来,惶急如丧家犬。然后,王生出现了,携了她的手,带她离开这险恶之地,又对她道:“你受苦了,我们这就成亲。”而此时……若真有此一幕幕,她必会朝他冷笑,恨恨地道:“不必了,我不再要你。”
每次想到这里,她心里就闪过一阵冰凉的畅快,又带着一丝尖锐痛楚,像半冻的血,蠕蠕而动。
她幻想过千百次与王生重逢的情景,却从未想过,能与她重逢的,只有王生的头颅。
迎香眼前一片昏芒,只有那颗头颅。它静躺在箱子里,睁着眼,嘴唇微张,似笑非笑。颠钗的声音像从极远处传来,“你看,我带他回来给你了,你说好的。
“我替你把他带来,送给你,可好?”
“好……”
脑中闪过颠钗临行前的话,迎香一阵恶寒,身子摇摇欲坠,那颗头颅的表情似乎都舒张开来,咧嘴露出大大的笑意,高声道:“我来看你了,迎香,你不是一直想着我吗?我来看你了……”看她迟迟没有反映,颠钗便将箱子又往前推,几乎要递到她脸上来,邀功讨好道:“我带他回来了,你喜欢不?喜欢不?”
“啊……”迎香双目圆瞪,浑身抖如筛糠,再也站立不稳,一个趔趄绊倒在门槛上,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往外挪,身上却直发软,难以移动半寸。颠钗仍傻乎乎的推着箱子给她看,那颗头颅在箱子里晃了晃,突然翻倒,露出脖子上凹凸不平、艳红刺目的断口来,映在迎香眼里,似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嘴,要将她一口吞进去。她语无伦次,身上乱抖,依依呀呀地乱喊,声音却似被掐在了喉咙里,难以传开,只余嘶嘶喑哑。
“你喜欢不?我……带他来了。”颠钗似牙牙学语的孩童,一字一顿,痴痴笑着。
“别过来……我,我不要你了……”迎香发出虚弱的呻吟,徒劳地后退。眼前浮起那夜王家血案,竹丽五指如刀,仰天长笑,泪水与快意交织出迟来的复仇;幻境中,苏公子挺剑激战,骊思欢掩藏在漫不经心下的残忍血腥;还有……那个凄迷夜晚,她独行山道,带着一身伤,一脸泪,惶然疾奔,只盼赶紧逃进金陵城,去朱雀大道找王家,王生在等她,她也在等王生——等她守孝期满,等他来年三月上门提亲。现下虽早了些,但自己既已在金陵附近,性命攸关的时刻去投奔他求助,他定当会护得自己周全吧?过往一一在她眼前浮现,这些亦真亦换,忽远忽近的画面彼此交融,倾轧,吞噬,分不清到底是竹丽杀了王川,还是骊思欢杀了苏公子,又或者,其实是苏公子杀了竹丽,骊思欢又杀了王川?而自己昔年的遭遇过往,都只是幻象,只有眼前,眼前这颗头颅是真实的,那黑洞洞的双眼、散乱的头发、糊满血污的面颊、咧开泛黑的嘴唇都在蠕动,同她说话,呼唤她的名字……
迎香眼前白光乱闪,无数嚣杂的声音洪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渐渐淹过她的脚踝、腰肢、颈项,吞没她整个人,从她眼中夺走一切鲜活现实的色彩。
世界摇晃起来,似一座分崩离析的高塔,在她眼中逐渐凋零破碎,飞速旋转,围绕那颗头颅为中心,翻滚、起伏,万物皆在奇异的节奏中起舞,渐渐腾跃飞升,似有听不见的旋律将它们串联起来,还有看不见的手指挥着它们的移动。忽然,那颗头颅朝她翻出个白眼,咧嘴大笑,口中喷出大股大股浓腻的血浆,腥气弥漫……
迎香已在这癫狂的环境中魔怔了,瞪大眼盯着这一幕,身心似都已脱离现实世界的羁绊,沦入混沌虚空。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断喝:“退开!”颠钗如遭雷轰,手上一抖,身子往后跳去,不意间一脚踢在箱子上,将箱子碰翻,那头颅便跌落下来,滴溜溜滚到一旁。迎香呆滞在地,目光只随那头颅移动。喝令过后,龙蒴大步走入,先将倚在门槛上的迎香推开,即刻关门落锁,防人看见院内这一幕。所幸这处宅院位于巷底,若非有人专程上门来买香料经文,平日里绝少有人经过,颠钗与迎香不过寻常对话声量,动静不大,才未引人注意。
龙蒴关好大门,回头细察二女形状,心头不由暗暗吃惊。颠钗本非凡人,心性愚钝,痴呆固执,只知听从命令,此刻受他喝止,顿时撒手抱头鼠窜,躲在树下缩成一团。迎香的情形看上去则更糟糕十倍,她整个人仿佛已失了魂魄,状若疯癫,眼中满盈惊恐,嘴角却挂着笑,紧盯住那头颅,手在空中乱舞,嘴里不知喃喃说些什么。
龙蒴皱眉略一思索,心下已有计算,走上前来,想将迎香扶起,她却视而不见,手脚伸直,在空中乱扑乱打,嘴里呜呜有声,不似人言,更像困兽的咆哮。龙蒴架住她双手,凝神盯着她双目,眼中流动若有若无的神异光彩。迎香为他目光震慑,渐渐平静下来,手脚不再乱动,双眼却依旧呆滞,张了张嘴,未吐出只言片语。龙蒴松开手,她便睁着眼软倒下来,如一滩烂泥瘫在地下,浑然无觉。龙蒴摇头,欲扶她回房歇息,忽尔一阵风来,头颅上散乱的头发经风撩动,往她那边拂了两下,迎香身子一抖,又朝那颗头颅慢慢伸出手去,却因隔得远了,够不着。
见这番情景,龙蒴知事情有些不妙,索性将她拖起来,连拉带抱地弄回房去,迎香也不反抗,只呆呆盯着地下头颅,双目似要脱眶而出,眼里渐流下泪来,婴儿般发出意味不明的“咿呀”声。龙蒴将她放床上躺好,出去教训颠钗,颠钗早缩成一团躲在树下,见他过来,更吓得不知所措。她并无神智,却擅做主张将事情搞砸至此,龙蒴心头不由火起,将颠钗拉起来,厉声问道:“这头颅从何而来?”
“我……我带回来的。”颠钗抖抖嗦嗦,一字一顿,呆呆地说道:“她说好,我就带回来。”
“她让你带回王生的人头?”龙蒴闻言一愣,深觉诧异,相处已有段时日,以他对迎香的了解,当不至如此血腥才对。
颠钗呆了半天,似无法理解这样复杂的问题,愣神想了一阵,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道:“我问她,带他来给你好不好,她说好……可是,他不跟我来,还要欺负我,我,带不动那么大,就……”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忽然浑身一抖,低头往自己腿上看去,将裙子提起来,露出两条光光的腿。只见她方才摔伤的腿上出现一条殷红血痕,这血痕似蜿蜒的蛇,在她腿上缓缓游走,很快,血痕便绕着腿部划了一个圈,四周迸出龟裂的痕迹,接着“嘶啦”一声,圈子以下的部分便掉下来,落在地上。这条断腿方一落地,又在转瞬间消解融合,血肉骨骼模糊难辨,似团稀烂死肉,又像堆色调奇特的烂泥,仔细看去,却什么都不像,如此刻蒙昧阴郁的天空,无风无雨也无晴。这堆血骨交融的异物摆在地下,散发清新与腐朽夹杂的味道,让人莫名地不快。
颠钗感觉不到疼痛,亦不明白这代表何事,只顾呆看着。片刻后,她似乎意识到什么,想要走动,却觉单脚移动不便,便提着裙子跳了两下,似乎还颇觉有趣,抬头朝龙蒴嘻嘻一笑。
她的时间不多了。
龙蒴沉下脸,心头一凛。看来,此番奔波耗去了这具人形傀儡的大部分精元,身体朽烂的速度比想象中还要快,兴许撑不到一个月了。他暗暗盘算,扭头看了看东屋。如今迎香那副模样……从竹丽大闹王家算起,这段时日接连受到刺激,此刻又见头颅,紧绷神思当是承受不住。从她反应来看,这颗人头绝对在她计算之外,因此顷刻间神思崩乱,深陷疯魔也是难免,恐怕一时恢复不过来。本想问她当初如何交待这傀儡行事,但她如今模样……龙蒴摇头,又看了看颠钗。颠钗无知无识,要探问她此行见闻亦不可能,况且时间不多,只能……方想到此处,忽见颠钗面上露出惊异神色,指着院中“啊啊”有声,龙蒴回头望去,见迎香不知何时离了屋子,又走到院中,跪在地上,将那颗头颅捡起来,紧紧抱在怀里,涕泪横流,脸上却挂着笑,明显已是疯癫了。
也罢。龙蒴神色渐冷下来,叹了口气。
事既至此,各自孽缘,便让她彻底痴迷一番,能否醒悟,破茧重生,只能看她自己了。
这便是凡人痴顽可笑的庸俗,还是真心挚情的可贵呢?
在凡人的立场上,这些兴许都是缠绵百转的恩义,牵扯纠葛的深情,但若站在更高一些的地方来看……龙蒴淡然一笑,这些事情他并不很明白,也没有必要去明白,对他这种已活过太久,经历过太多的异物而言,无法像短寿,且生活所能接触到的事物十分有限的凡人一般去思索、去体悟,反倒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正如人与猿猴的差别——瓜果很美味,纵跃山林、在太阳下午睡,也都是快乐之事,但对人而言,显然不仅仅关注这些粗浅的快乐。相反,在许多更重要的时刻面前,这些快慰的意义根本不值一提。
龙蒴走到迎香身边,低头看了她一阵,她依旧抱着头流泪,龙蒴又叹了一声,低声问道:“你到底是恨他,还是恋他?”
迎香没有回答。
龙蒴道:“你要是心里迷障难解,我就顺了你的意,让你彻底迷梦一次。若你受不了现实,不想醒来面对,愿终生沉沦幻境也可以,就当偿还你救我的恩义罢。若你能真正清醒,勇敢走出来,我更乐见其成……”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又都止住了。天上层云低回,白日光从厚厚云层上铺下来,惨淡稀薄,四下悄然无声,繁茂而静默,弥漫着别样萧疏之意。龙蒴凝神静气,身上寒香似有所感,渐渐形成一圈若有若无的雾障,笼罩在迎香身上,同她怀里的那颗头颅一道陷入了痴迷梦境当中……
龙蒴收拾一通,分别安置好迎香与颠钗,已是长日将尽,天边射出暗淡的金光。突然,门上传来叩击之声,罗环的声音在外响起:“请问龙兄在家么?”
“在的,罗兄请进。”龙蒴打开门,见罗环一身劲装,端立门外,面上神色肃然。想请他进来坐,罗环婉拒道:“不坐了,专程来给龙兄和嫂子告辞的。师尊已下葬,县城里相关事务也处置妥当,今日收拾半天行囊,这就准备出发返回了。”
“天色向晚,罗兄不等明日一早再出城么?”龙蒴问。
罗环摇摇头,神色萧然,“不了,早一日回到天山,将镇上此番随行的人送到家,交托好事宜,便可早一日开始为师尊复仇。隐居这些年,不问江湖事,竟连凶徒是何方来历都不清楚……要做的事委实太多,探察那人身份行踪、提高修为,诸事繁杂,况且这人功夫在我之上,性子又狂嚣凶残……唉,一日也耽误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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