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遇到章节错误,请关闭浏览器的阅读/畅读/小说模式并且关闭广告屏蔽过滤功能,稍后尝试刷新。
他们仍有一战之力。城中有殿前侍卫,有大臣们的亲兵,还有驻扎京师的禁军部队,而且他们有巨大的城墙,但是奇台的野战部队似乎不可能赶在草原民之前来到京师。
既然如此,又何必留在城中?昨天夜里,父亲一边喝着茶,一边抬眼看看站在面前的林珊,坦率地回答道:“珊儿,他们不会在这里止步的。他们会分出一部分人在汉金四周扫荡,出城逃难的人很有可能被杀,要么被捉走。有些人就算藏在田间树林里,躲过这一劫,冬天一到,也还是会冻饿而死。这种事情早有先例。那么多人涌进村野乡间,怎么可能喂饱那么多张嘴?”
林珊争辩道:“要是汉金被围,这么多张嘴,在这里又如何喂得饱?”
“的确不容易。”父亲承认道。
有些仆人被派去集市,从此一去不回。毫无疑问,他们也逃跑了。有报告说,有人趁夜偷家里的食物。更有甚者,有时候偷东西的还是家中护卫。
父亲接着说:“起码在这里,咱们有粮仓也有水井。朝廷在这城墙之内,就必须与番子交涉——只是不知北方人开价多少。我估计他们也不愿意围城。”
“爹爹真的知道这些,还是只是随口说说?”
父亲笑了。这笑容林珊一辈子都认得。只不过父亲脸上还带着倦容,他说:“我大概是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吧。”
北方人,父亲没有称他们是番子。不知从今年什么时间起,父亲就不再这么称呼他们了。林珊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眼下是秋季,今日有风,清晨,林珊出门来找丈夫。齐威在家中庭院里,周围都是他从奇台各地搜罗来的柱基铜器之类,是他多年热情与艰辛劳动的成果。他穿得很暖和。她却没有。
“咱们干吗要留下?”林珊质问道。
齐威也在喝茶,用的是一只靛蓝色的精致瓷杯。他戴着手套,给出了一个大出林珊意料的回答。
齐威似乎对皇族宗子的名节和重要地位有了新的理解。他如此说道。说话时,他一如既往地态度谦和。齐威告诉林珊,他的父亲向他灌输了这样的观点:像如今这样的时刻,你必须从传统和礼俗中寻求帮助,要相信受命于天的陛下,要相信他的大臣。
“相信寇赈?”林珊喊道,声音里没有一点谦和。她就是没法不喊出来:“当初是他把爹爹发配到零洲,是他的夫人想要害死我,信他?”
“像这种时候,私人恩怨必须要放到一边,”齐威小声说道,他抿一口茶,“珊儿,眼下整个奇台都已大难临头。尽管我爹爹相信。”他继续道:“咱们交得起足够捐输,好叫那些番子心满意足。这之后,等番子把财宝运走,咱们就该上奏朝廷,要求问责了。他是这么说的。”
林珊仍旧怒气冲冲:“那延陵呢?那个姑娘,丽珍怎么办?还有管家呢?”
齐威迎上她的目光:“他叫寇尧。”
林珊点点头:“对。那么,寇尧怎么办?他们也留在那里听天由命吗?”
齐威比了个手势,尽量表现得轻松些:“我已经决定送他们去南方了,送到我母亲娘家去。这样才是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林珊紧盯着齐威,忽然眼前一亮,明白了。她问:“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齐威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说说看?”
“我觉得,你其实是不愿意离开这些收藏。这才是你留下来的原因,它是我们留下来的原因。你不想丢下它。别人走掉是万全之策,那我们也是。”
齐威朝他的新收藏瞥了一眼,那是戍泉附近发现的兵马俑。那么古老,是奇台悠久历史的见证。
他耸耸肩,又一次努力做出轻松的模样,说:“我真的信不过让别人来照料这些东西。”
林珊的愤怒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哀怜。真奇怪,怒火退去得这么快。先是让你血气上涌难以自制,跟着又没了踪影。风很大,云彩飞快地飘过头顶,树叶沙沙作响。大雁正往南飞。林珊每天都见得到。
林珊安静地说:“阿威,你知道,就算公公说得没错,就算我们要给番子一大笔捐输,他们还是要抢走这些收藏,一件不剩。”
齐威眨了几下眼睛,看向一边。他看起来那么年轻。林珊意识到,每天夜晚,齐威脑海中都会看到这样的画面,真是一种折磨。
“我不能任由他们这样做。”她相公回答。
这天晚些时候,傍晚时分,林廓的女儿,齐威的妻子林珊,奉诏入宫。从今年夏天以来,她还一直没进过宫。
官家不在御花园。天冷了,夜风刮个不停。林珊换了一身蓝绿两色的褙子,戴着母亲留下的耳环。褙子很贴身,衣领高及脖颈,恭谨端庄,恰到好处。褙子外面还披了一件毛领披风。来接她入宫的人暗示她最好赶紧跟他们走,不过这些人总是这么说。林珊不慌不忙地换上衣服,理好头发。林珊已经嫁人,所以要把头发绾起来,不过发髻并非宫廷中流行的样式。
她可不是那种因为美貌才受到召见的女人。
殿前侍卫领着她穿过连接宗室诸宅与皇宫的长长的走廊。风吹得紧,一行人穿过一个又一个庭院。林珊把手缩进袖子里。她一边发抖,一边思索着词曲,官家一会儿要听。召她入宫就是这个原因。
林珊完全不知道官家此刻的所思所感。天子也会和寻常百姓一样恐惧害怕吗?宗室诸宅外面聚集的百姓,此刻在傍晚的寒风中蜂拥出城的百姓,官家也有和他们相同的感受吗?
文宗皇帝在一间林珊以前从未见过的房子里,这房间美得叫人心碎,细致精巧,又舒适宜人。檀木桌椅上雕着美丽的花纹,宽大的榻上放着金翠两色的丝质垫子,空气中还有一丝红木的香气。
桌上的红釉白瓷花瓶里插着花,即便已是深秋,这里仍然有鲜花。桌子有白绿两色,都是由象牙和汉白玉制成。房间里还有一条玉龙。屋里不光点着灯,还有烧着三个火炉,用来取暖和照明。架上放着书籍画卷,书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林珊看见桌上的纸是质感细腻的白绢。房间里还有六个黄门和六名殿前侍卫。一张靠墙放置的长桌上摆着吃食,还有茶和温酒。林珊心想,这或许是全天下最美的房间了。她心里一阵难过。
这个房间比官家平时接见大臣的房间小一些,显然,这间屋子是供官家享受他那些私人爱好的地方。墙上挂着官家的画,有黄莺,有翠竹,有桃花,这些花描绘得如此精细,让人感觉仿佛风一吹进这间屋子里,那花瓣也会随之颤抖。每一幅画上都题着诗句,皆是官家亲笔所题。奇台皇帝堪称书画领域的巨匠。
而官家的市镇,官家的帝国,正遭受着草原铁蹄的蹂躏,那些番子带着刀弓剑矢,饥肠辘辘,怒气冲冲,四处搜寻着软弱的猎物。对这些人来说,这个房间,它的历史,它的意义简直不值一提,或者说,根本不值一提。
对他们来说,一幅花鸟画,画工再精致又如何?抑或是说,画上题的岑杜诗句,“瘦金体”千金不易,又算得上什么呢?
没了这一切,到底是怎样的损失?林珊心想。她感觉稍不留神,自己就会哭出来。
官家穿了一件简单的金红两色长袍,外面套一件罩袍,头戴黑色幞头。他坐在一张宽椅子上,眼睛下面有眼袋。官家还不到五十岁。
官家的两个儿子侍立在侧,其中之一是太子知祖,另一位——官家的妃嫔众多,皇子帝姬也不在少数——林珊也想不起那是哪一位。
知祖看起来非常生气,他的弟弟则一脸惊恐。
官家却默不作声,看起来若有所思。林珊四下寻找太宰寇赈的身影。她视寇赈为自己的仇敌——尽管对寇赈来说,林珊根本微不足道。他不在这儿。这里不是奏议国是的地方。
官家看着她施过一礼。林珊坐直身子,两手放在膝上。大理石地板上嵌着玉雕龙凤图案,官家坐椅旁边的圆几上也装饰着小块玉石。他端起一只黄色瓷杯,喝了口茶,又把茶杯放下。他说:“齐夫人,这里有琵琶。你可愿意唱一阕词?夜里寒凉,乐曲最暖人心。”老说辞了。
“陛下,宫中有比臣妾更高明的伶人,陛下何不叫他们……?”
“朕想听你唱,朕想听你的词。今晚朕不想见伶人。”
那我又算什么?林珊心想。不过她明白。林珊是诗人,是词人,而非优伶。何况官家想听的是她的词,而不是别人精妙的唱腔。
有时候林珊会想,拥有那么精妙的唱腔,究竟是什么感觉?
唱哪首词呢?这个问题一向需要认真思索。秋夜寒凉,奇台大军一败涂地,阿尔泰人正一路南下,汉金城内一片恐慌,该唱哪首词呢?
林珊心里沉重,感觉有些力不从心。
官家正看着她。他一只胳膊肘倚在高高的扶手上。官家是个身量颀长,风度翩翩的男子——恰如他的书法造诣。他说:“齐夫人,不必想什么应景的词句。只管唱就好。”
林珊又拜了一拜,头触到大理石地面上。有时候真是太容易忘记官家有多睿智了。
一个黄门为她捧来一把琵琶。琵琶上绘着两只仙鹤翩翩飞舞。一块木头被丢进炉子里,升起一团火星。那个年轻的皇子飞快地朝炉子瞥了一眼,像是被吓了一跳。这下,林珊认出他了。他叫知祯,别人出于喜爱,都叫他祯亲王,很久以前一位英雄的名字。他是八皇子还是九皇子来着,林珊记不清了。林珊心想,他看起来可不像是有什么英雄气概的。
不必想什么应景词句。
这怎么可能?林珊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这样说。她道:“陛下,臣妾要唱的,是一阕《浣溪沙》。”
“你可真喜欢这个调式。”官家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陛下,这个调式大家都喜欢。”林珊调一调琴弦,清清喉咙:
<blockquote>
庭院古钟傍清泉,悲风乍起雁飞南,翩翩叶陨入幽潭。
明月屋头星河暗,云积雾雨失远山,萧萧木落不回还。
</blockquote>
一曲终了,屋子里一片寂静。两位皇子都盯着她。
好奇怪。林珊心想。
“夫人愿意的话,还请再唱一曲。”奇台的皇帝说,“不要唱秋天,不要唱落叶,也不要唱朕。”
林珊眨眨眼。她又唱错了?她一边想,手指一边拨着琵琶弦。她没那么睿智,能猜到官家需要听什么曲子。圣意难测,她又怎么能猜得透?
林珊说:“陛下,臣妾再唱一阕《满庭芳》,也是大家都喜欢的曲子。”尽管这个词牌需要比林珊的嗓音更广的音域,但她还是唱起来。跟着,她唱了一首咏牡丹的词。
唱过之后,官家又沉默了一阵子,说:“唱得好。”他对着林珊看了好一阵子,又说:“请夫人替朕向林廓员外致意,回去吧。音乐里像是有好几层哀怨,不只是为夫人,也为朕。”
林珊说:“陛下恕罪,臣妾——”
官家摇摇头。“夫人休要自责。今秋这般光景,谁还唱得出翩翩起舞,唱得出把酒言欢?齐夫人没有做错什么,朕,谢谢你。”
一个黄门走过来,收走琵琶。林珊由人护送着,沿原路返回家里。一路上经过一座座庭院,天更冷了。月亮升起来了,照在他们前头,也照在她的词里。
父亲正在家里等她,脸上写满了担忧,见她走进屋里,又一脸释然。
晚些时候,这天夜里,有消息传进宗室诸宅:奇台皇帝在悲伤与羞愧之中,退位了。
他把皇位传给了儿子知祖,希望阿尔泰人能将他的逊位视作一种姿态,表示自己为之前与之交涉时的傲慢感到追悔不已。
萧萧木落不回还。林珊心想。
又晚些时候,月亮西垂,阳台上传来一声脚步声,门朝外打开,风吹树叶的声音传进屋里,任待燕来了。
林珊从床上坐起身来,心怦怦直跳。她怎么居然猜到会是他?这是怎么回事?
“恐怕这都快成习惯了。”任待燕说着,轻轻把门关上,却在门口停下脚步。
“能来太好了。”林珊说,“听说了没?皇帝逊位了。”
任待燕点点头。
“抱着我。”她说。
“嗯。”他说。
很多天后,东坡收到了一封信。他们给了铺兵赏钱,安排他吃饭睡觉。明早他还要赶往杉橦,给别的官员送信。
这封信的收信人不是诗人,而是诗人的弟弟。出使阿尔泰回来以后,卢超的流放生涯就结束了。尽管他婉拒了朝廷对他的委派,但还是得到了一大笔赏钱,并且在朝中又有朋友了。他现在可以和他交往了。
这封信先是告诉卢超,以后书信往来将益发困难,甚至通信中断,写信人为此深表歉意。阿尔泰人应该很快就会过来,汉金将会遭到围攻。接下来的局势会如何发展,谁也说不清楚。无数百姓已经逃离京师,在村野之间逡巡,想要找一片安身之所。新安已经沦陷。战报内容相当血腥。延陵还在坚持。
然后这封信说起了新旧官家。老皇帝已经退位,新登基的是他的儿子。
卢超去找哥哥。
卢琛在书房里,炉火烧得正旺。他从桌前抬起头来,看见弟弟的表情。读过信,卢琛哭了起来。卢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这样。他望向窗外,窗外有树——有些已经掉光了树叶,有些四季常青,有大门和院墙。有太阳,有云彩。太阳一如往常,云彩一如往日。
之后,兄弟俩把妻子、儿女和下人都叫过来,告诉他们刚刚收到的消息。卢马自从北上归来,已经变了许多,更加自信,也学会思考更多问题。他问:“父亲,叔叔,时局如此,究竟该怪谁?”
兄弟俩对望一眼,他的父亲——尽管泪水已经干了,心情却仍未平复——答道:“要追溯起来,就太久远啦。还是怪天意吧。”
“不该怪太宰吗?”卢马问。
众人一阵沉默。
“也许吧。”父亲说,声音依旧平静。
“不该怪官家?”
后母和几位堂兄弟吓得一阵低语。
“也许吧。”叔叔说。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