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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不管派哪个老朽领兵,其结果都跟邬童一样糟。”王黻银说,“你知道吗?没准儿真会这样!我军会在北方蒙受耻辱,并且自暴其短。然后会怎样?”
任待燕穿过屋子,又去倒酒。他拿起酒壶,又喝了两杯。他把酒壶放回暖酒炉上,又用火钳拨了拨煤块,免得酒烫过了。他转过身,面对另外两位。
“然后,等来年夏天,咱们就会真的有麻烦了。就只有寄希望于太宰善于外交。与此同时,我和子骥要想办法打造一支奇台长久以来最强的军队。”
“其他将领能接纳你吗?”这是个严重的问题。
任待燕大笑起来,笑声中却不乏凄凉。“当然能接纳。只要让他们看看我背上的字。”
这是朕的字!官家早上喊道,声音中满是惊奇与骄傲。就连鬼神都知道朕的字。
提刑大人摇摇头。“全都因为一棵槐树。”他说,“沈家怎么会答应这种事?就算……”
“不是沈家答应的。老头子说,沈家好几代以前就把田庄卖掉了。搬到了南方。如今田庄的主人,因为这棵树得了一大笔钱,何况那墓地又不是他家祖坟。”
“可就算这样,”王黻银说,“这也是犯罪呀!他——”
“威逼利诱嘛,”任待燕说,“谁都明白‘花石纲’是怎么回事。”
提刑大人点点头。“我知道你明白。但要是一直瞒着,官家得到这株古槐也一定会满心欢喜。”
“官家被人瞒过好多年了。”赵子骥阴冷地说。
王黻银说:“今天早上,咱们逼着官家有所行动。”
“是老头子逼他的。”任待燕答。
王黻银抿了一口酒,沉默一会儿,又说:“知道吗,我想我刚做了个决定。”
任待燕咧嘴一笑,打趣道:“你要亲自上阵,攻打南京?”
没有人笑。这玩笑太糟糕了。
“不是。我打算辞官。回南方的杉橦老家。我估计朝廷里的情况会越来越棘手,何况……我还要写书。”
赵子骥问:“你刚决定的?”他的表情十分古怪。
王黻银坐直了身子,说:“刚才喝那两口酒的时候。”
另外两人换了个脸色。“令正怕是会不高兴的吧。”任待燕若有所思地说。
王黻银脸色一苦,喝完杯中酒,说:“会说服内子的。”任待燕估计,这话底气不足,虚张声势罢了。
不过他也理解王提刑。今早过后,他明白朝廷里根本没有君子的容身之处。所以留得下来的都是些卑鄙小人。
那他自己呢?当上武官,还提升得这么快,太快了。今天早上获得重赏,饩廪也随着品级水涨船高,这就是说,可以往家里送更多的钱,有了这些钱,有朝一日他就可以成家。可是——任待燕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他的思绪似乎飘向了另一个方向。今晚的他但求一醉。
你可以花一生去追逐一个梦想。一旦追上了,又当如何呢?他想问问珊儿,听听她的高论,听听她的声音。此刻的她,应该正和丈夫一起,在回汉金的路上吧。
两天后的日暮时分,太监邬童掉了脑袋。他为官家的花园发明了“花石纲”,他也率领奇台禁军打过许多仗,包括西北那一场,在那里他犯了些大错,让世人领教了什么是领兵无方。
虽然可以说,人在将死之时难免心生恐惧,这时他的举动不该成为盖棺定论的依据;但反过来讲,那些汲汲于功名利禄的人也必须接受随之而来的负担,包括落得这样的下场。
依照常例,邬童的尸体被烧成灰,扬进水里。
沈家的古槐又被送回淮水北岸的田庄。因为需要逆流而上,所以路上颇费了些周折。重新栽回祖坟的过程中,当地州府最出色的园丁都被派来照料它,也派了人来修复沈家的祖坟和墓碑。当地周围的夫子庙和道观都为它诵经供奉,皇宫里也是如此。
尽管又被种回原处,还受到悉心照料,这株古槐却不见起色,之后没过多久终于死掉了。有些时候,有些东西,一旦被连根拔起,就再也种不回去了,即便是回到原来的土地上。
回延陵的路上,齐威向妻子讲述了那女孩的事情。
林珊没问,也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也许以前想知道吧,可如今,在新安住过之后,她不想过问了。只是她也不好叫齐威别说了。
就这样,在延陵城西的驿馆,在饭桌上,她才知道,自己误会丈夫了。
那女孩才七岁。齐威当初是把她从汉金最好的妓院里赎出来的。齐威见到她那天早些时候,那姑娘还缠了足,准备迎合如今对女人审美的新风韵,幸好还没伤到骨头。
那天晚上,齐威和几个朋友去妓院,一边听曲,一边喝酒吃鱼羹——齐威讲故事时一向不会漏掉这类细节。透过帷帐,他看见那孩子沿着走廊蹒跚地走过来,还听见她在抽泣。
第二天一早,他就把那女孩买了下来。把她送往自家在延陵的一栋宅子里——齐威常年在外,宗正寺准许齐家在那里置办一处房产。齐威一直花钱雇人抚养、照料她。她的脚没事。她叫丽珍。
林珊在餐桌前哭了。“为什么要送去延陵?干吗不带她回家?干吗不告诉我?你这……你做得对呀。”
丈夫坐在桌旁,垂着眼睛。他忐忑地说:“她挺招人喜欢,也很怕人。她……珊儿,她跟你不一样,过不了你的生活,也没法像你一样读书。和你一样,太难了,除非能跟你一样坚强。”
像她一样坚强。
林珊还在哭。所以说,他的辩解并不全对。她心想。不过,有一点他说对了……太难了。
“你本来以为,要是把她带回家,我会硬说她……”
林珊擦擦眼睛,看见丈夫点点头。她字斟句酌地说:“我听过一些传言,还听说她缠足。我以为你纳了个小妾,还缠着脚。”
丈夫一脸厌恶地说:“怎么可能!她才七岁呀珊儿!”
“我不知道啊,”话虽如此,可林珊毕竟是林珊,“那她要不是七岁,是十五岁呢?”
齐威坚决地摇摇头。“绝不可能。这东西再怎么风行,我也不会欣赏。”
“真好。”林珊说,“你能……你能带我去见她吗?”
齐威点点头,又一犹豫,说:“你以为我在延陵金屋藏娇?”
齐威是个聪明人。也许拙于待人接物,性情也有些古怪,但的确很聪明。
“是。对不起。其实如果你愿意,随时都可以纳妾。我只是没想过你想要个侧室。你从来都没说过这些。”
“我不想纳妾。”
他似乎还有话要说,却终究没再开口。林珊也不追问。今晚已经知道得够多了。
又过了两晚,在延陵的宅子里,林珊见过了那个女孩,那孩子长得清秀,却十分怯生。林珊独自躺在自己卧房的床上,听着隔壁传来行房的声音。
那欲言又止的事情,他就这样告诉她了。不过这天下午一进院子,林珊就已经全都明白了。
隔着墙,她听见齐威那沉静的声音。然后是另一个人的,比齐威的低沉——是这栋宅子的高个子管家。他叫寇尧,一双大眼,手指纤长。
夜幕之下,许多事情,反而更清楚了。
第二天上午,她由人护送着继续向东,她眼睛清亮,头脑清明。丈夫还要在延陵逗留几天。很快他就会带着新发现赶上来。
林珊在想,昨晚他这样做,究竟是出于胆小,还是因为思虑周全。
说他是胆小,因为他不敢当面告诉她、向她解释。若说是想得周全,那既是因为男人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对妻子解释,也是因为当林珊需要想清楚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以后将走向何方时,丈夫给了她独处的空间。林珊心想,也许这两者兼而有之吧。
那女孩将一直留在延陵。宗室诸宅里的生活混乱、充满争斗,这就意味着像她这样羞怯的,又来自青楼(藏也藏不住,很快就会尽人皆知)的姑娘没法在那里生活。
这天早上,没有旁人,她和齐威谈了昨晚的事情。林珊的态度算不上恭顺。齐威也没想过她会态度恭顺。
“我已经全都明白了。谢谢。可是我还有话要说。”
“说吧。”丈夫说。他的脸涨得通红,却还是迎上了她的目光。
“这宅子里还住了个孩子。你有责任教她养她。阿威,你要谨慎一点。哪怕是说,这意味着你必须安排……管家住到别处。”
“寇尧。”他说。不过到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明白。”他把头歪向一边,一个习惯动作,“谢谢。”
“谢谢。”她回答。
之后,她终于到家了。见到了父亲,还抱了抱他。有她一封信,家里的人力把它送到林珊房间。
是任待燕写的。他已经走了。朝中出了些事,然后他的官职一下子晋升一大截。他要去接收新的部队了。他的军队,五万人。太监邬童死了。看起来,奇台明年春天就要开战了。众所周知,春天正是交战的季节。
她读着他写的信。“朝会当天发生了许多事情,夜里我想你,想你在身边,想听听你的看法。我越发清楚,以后都将如此无奈。可想着你,知道有你,聊以自慰。临行草草,字迹凌乱,还望见谅。”
林珊甩一甩头。他的字真好看。可她已经泪眼朦胧了。北方大战在即。他的背上有妖狐鬼怪烙上的官家手书。林珊是第一个看见那些字的人。在新安,在一间可以俯瞰庭院和枯泉的房间里。
林珊心想,这世上竟有这等奇事,真是闻所未闻,不可思议。她擦干眼泪,下楼去见父亲。她深爱着父亲,父亲也爱着她,毫无保留,毫不含糊。
整个秋冬两季,朝廷都在制订计划。原则已经确定了,铺兵纷纷从汉金出发,又在风雨之中返回。新年前夕不久,第一场雪落下来了。“艮岳”里静谧而美丽。
在帝国西北,有一支军队正秣马厉兵,努力将自己磨成一把快刀。奇台新差遣的都统制一路晋升实在太快,让人气结,因此颇有点不受同侪军官们待见。不过看得出来,他麾下的士兵却并不这么想。
过一段时间,这位都统制节下将士正变得军容肃整、纪律严明,引人瞩目。南方有山贼造反,声势日隆,如今已经在淮水两岸蔓延开来。都统制任待燕亲率四万兵马南下平叛。这次造反有诸多原因。百姓经年累月为“花石纲”所苦;为了获取木材修造新的宫殿,森林被毁得厉害;收获季节,税赋一再提高。
税赋当然要涨。快要打仗了,谁都知道。
据说讨贼期间,任都统制曾以一刀一弓,亲自上阵杀敌。他会用弓!他的部队在山林水泽中作战。其他将领听说这些,都讥笑他说:考虑到此人的出身,派他去烂泥塘子里打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禁军中的其他将领都觉得,任都统制这样身先士卒上阵搏杀,实在是不成体统,让人费解,而且开了个不好的先例。
山贼的叛乱很快就被镇压下去。有许多不乏夸大其词的故事传出来,讲述官军作战时,如何在人迹罕至的不利战场上出奇制胜。
叛军头领都被处决了,不过据说被砍头的仅仅是几个头领。大约有一万叛军似乎被这个都统制收编到自己军中。这也让人感到费解。这些叛军随他北上,去了延陵以北的地方。
他们去得太晚了,没赶上春季攻取萧虏南京的战斗。
当后人回顾这个时代的时候,他们会认识到,淮水两岸的造反,以及朝廷不得不派兵平叛,这两件事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
是年早冬,四个阿尔泰骑兵由都统的弟弟带队,轻易穿过萧虏的防线,来到汉金。
考虑到他们只是些番子,给他们的款待已经算是相当优厚了。这些野蛮人根本不懂朝廷礼节,没有规矩,而且据说,给他们送去女人,他们也不知道怜香惜玉。太宰寇赈的打算是,奇台大军将如阿尔泰人所愿,进攻萧虏,攻取南京——但是不会如阿尔泰人所愿,把南京交给他们。他才不会拿南京城换四五个州。
跟奇台不能这样打交道。奇台才不会任由这些骑马的番子指使,尤其是不会听东北的部落民。奇台再慷慨,也有个限度。
都统的弟弟——名叫白骥——没有受到官家的召见。这种事情根本不合规矩。阿尔泰使团和寇赈见过一面,还是在为了吓住他们而举行的典礼上。他们被人引领着,从几百位官员中间穿过,来到太宰面前。
而都统的弟弟面色如常,经由通事翻译,他问,靠近御花园的城墙北壁已破损不堪,为什么不善加修葺。太宰没有作答,只是用卓夫子的话搪塞过去。他还送给阿尔泰人丝绸瓷器,作为赠礼。
等阿尔泰人起程返回北方,太宰下令,于是负责维护城墙的官员,和他的几个重要幕僚一起掉了脑袋。他们的脑袋被钉在一座城门上。城墙则被修好。
毫不奇怪,城里的气氛紧张起来,既有兴奋,也有担忧。等南方平叛的消息传来,城里又有了稍许轻松。淮水距离京师很近,近得让人不舒坦,而当初叛军声势也十分壮大。
因为平叛有功,官家赏赐给太宰一幅工笔画,那是官家的御笔,画的是黄鹂和梅花。
这年冬天下雪了,这在汉金很平常。孩童在雪中嬉戏玩耍。官家最喜欢的燕雀被众黄门收集起来,挪进一间热烘烘的大房子里。这房子刚刚建成,靡费甚巨,在这间房子里,燕雀可以在枝头和草丛间自由飞翔,直到寒冬结束。
官家还主持了规模盛大的新年大典。大典上还第一次演奏了为典礼特意创作的乐曲,那乐曲的音阶高低恰与官家左手的手指长度相合。新年大典上还照例少不得放烟火。整整三个夜晚,汉金城竟夜狂欢。
上元灯节前夕,天又下雪了。红灯映着白雪,红龙上下翻舞,当红红绿绿的焰火再一次点燃时,一轮圆月升起,映照着奇台,也映照着整个天下。
到了寒食节这天,人们祭扫亲人,官家则已经离开京师,长途跋涉,去祭拜先皇。他无比虔敬地在先皇墓前伏身跪拜。即将开始的战争被描述成一种孝举。谁都知道,文宗的父皇生前一直为奇台的破碎山河哀叹不已。
春天来了。
有时只是一件出人意料的小事,就会引出大的变局;又有时,许多细枝末节——这些枝节单独来看,都无关紧要——拼凑在一起,却能让天地为之剧变——就像村里集市上,几个钱就能买到的,木盒子装的拼图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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