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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德金看见官家的一只手正扶着一根象牙柱子上下摩挲,看得出,官家心里正焦虑不安。
“陛下却仍旧留他一命,吾皇仁慈,爱惜子民,诚——”
“听朕说完。”
官家居然打断了他的话。这大出杭太师所料。杭德金两手抄着衣袖,低下头。一边听官家说话,他一边弄明白了事情原委。随后,就像一道阳光穿透漫天乌云,奇台宰相也一下子看到一个闪光的机会。
官家说,他被此人哭声弄得心烦,就召他过来,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何伤心。这民夫回答说,他在哭自己的儿子。有司说他儿子死了。他儿子似乎就在定西军,随着大军一起去了西北,攻打祁里都城。
官家还说,这园丁刚刚告诉他,在从厄里噶亚撤退的路上,诸将领兵无方,给养不足,奇台军队折损泰半——此事汉金城内尽人皆知。
杭德金心中想道,这个园丁对官家说了这么多话,真是胆大妄为,早该杀头,可他居然活到现在,实在是大错特错。连个侍弄花草的下人都敢放肆到如此地步,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与此同时,他又在心中对这个跪在地上、汗流浃背的人油然生出一份温暖的同情。有时候,最难以想象的地方却能给人莫大的帮助。
官家又说:“这一消息着实让朕费解。朕刚刚又向殿前侍卫首领证实过。”
官家语气阴冷,怒气冲冲。殿前侍卫全都直视前方,戒备着园丁。这些侍卫穿的都一样,杭德金也不知道谁是首领。在他那双昏花老眼里,他们的脸都没有分别,这是官家的喜好,以此来体现园中的和谐。
看来,侍卫首领——天知道是哪一个——也讲述了同样的故事。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在去年就传到汉金城,如今就连下人都知道了。
官家却不曾听说。
杭德金字斟句酌地说:“陛下,定西军伐祁惨败确有其事。”
官家身量颀长,亭子和地面之间有三个台阶的高度,他站在亭子里,低着头,冷眼盯着杭德金。写字作画用的长椅就在官家身后,再远一点的地方,是那座一路上毁掉无数农田、夺取多人性命(这些事情说不得)的湖石假山,巨大的身形在阳光下蔚为壮观。一阵微风吹过。
“太师也知道此事?”
机会。对待机会当须百般谨慎。杭德金半世在朝为官,早已位极人臣,倘若在这种时候不知如何应对,那他也不可能获得今天的地位。
“启奏陛下,臣确知此事。这是因为臣自有消息渠道。不过军中事务皆向少宰大人汇报,而少宰既未通知政事堂,亦不曾上奏朝廷。陛下当知,定西军的监军乃是内侍邬童,而保荐邬监军,一力伐祁的正是寇少宰大人。这些都是寇大人的主张,臣当时未予反对。是以臣不便越俎代庖,上奏戎机,除非寇大人……决定亲自上奏。”
决定亲自上奏,说得好,杭德金心想,还有越俎代庖。
杭德金所说句句属实,只不过并非真相的核心。毫无疑问,消息一传回来,杭德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当然,他也没有将消息带给官家……不过,这是朝中百官心照不宣的默契。
朝廷百官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一致同意兴师伐祁。一旦官家通过某种渠道得知了厄里噶亚的惨败,那么所有人都难辞其咎。这个噩耗足以毁掉一切,不论是变法,还是他们自己的官位。还有可能让旧党重新得势!席文皋!卢家两兄弟!
这一类消息就是可以引出这等后果。大军远征,去攻打番族都城,却不知道保护自己的补给线……兵临城下,竟然忘记带攻城器械?
这等罪责该如何抵偿?就算领兵的是邬童,就算他颇得官家欢心,就算他还为修造这座花园发明了“花石纲”,那又怎样?要如何处置他才能平复天怒?
邬童丢下军队,一个人先行南逃,此事毋庸置疑。他目前仍在西部,远离朝廷,还活着,为“艮岳”运送珍玩奇树。
更匪夷所思的是,杭德金听说,大军南撤,穿越大漠,一路上又有番子不断袭扰,被饥饿焦渴逼疯了的士兵已经开始杀死军官,并且喝他们的血了。
饥馑年份,乡野村庄里百姓易子而食的事情时有发生,世道艰难,这种事情虽令人难过,却终是难免。可是堂堂奇台禁军,纪律居然崩坏到如此地步?此事着实骇人听闻,让人不免想起历史上的教训——若不能对将领和军队严防死守,天知道会生出怎样的事情来。
邬童这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却颟顸无能,贪得无厌。但从某种角度来说,用他统兵,总好过任用那些受到麾下官兵拥戴的良将。良将的麾下,不是官家的。
两害相权,如何取舍,杭德金心想,已经成了本朝的组成部分,朝中百官莫不身涉其中。
杭德金心里自有一番计较,但当官家冷冰冰地低头凝视着他时,他说的却是:“臣死罪,园中清宁竟受到这等消息的惊扰,臣心惶惑。臣这就把那园丁赶走,此人定当重罚。”
官家毫不客气地说:“园丁留下。”眼下的境况仍然吉凶难测。“他儿子死了,他同朕讲的也都是实情,不能罚他。”官家稍一停顿,又说:“朕已经派人召见寇赈。”
官家直呼其名,而没有带官职。听到这个,太师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没笑出来。
为了安全起见,太师低下了头,装出恭顺的样子。一段精心算计过的停顿之后,他又小声说道:“臣带了两封信来。既然少宰大人一会儿也要到来,那不妨先请陛下过目。这两封信的书法都可谓精妙绝伦。”
他先呈上第二封信。这封信的笔迹此前并没有见过。
太师仍旧知道该如何应对官家。他当然知道。官家尚未成年时,太师曾经是他先生。
官家伸手接过信来,先是随意瞥了一眼,跟着又仔细审视起来。他坐进深绿色的大理石椅子上,读了起来。
官家抬起头:“见字如见人,此人定是个百折不回的正人君子。”
回答一定要快,否则官家会以为自己受到了愚弄。“启禀陛下,这封信出自一位女子手笔,老臣当初也是吃了一惊。”
光线很足,官家离得又近——杭德金这会儿可看得清楚。若不是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官家早该面露喜色了。
官家张开嘴,下巴上的一绺胡须随之移动,仿佛要大声叫好。紧跟着,他又阖上嘴,继续看林珊——员外郎林廓的女儿——的信。
四下里一片寂静。杭德金能听见微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听见秋日的鸟鸣,还有那园丁惊恐的喘息声。那人一直脸冲着地面,浑身发抖。
杭德金看着官家读信,看他细细品味每个字的笔势,看见他脸上露出微笑——跟着又转为震惊和不悦。这两个表情变得极快,杭德金知道,自己赢了。生活仍旧不失其乐趣,所不同的,无非是大小的区别。
官家抬起头:“她的字,硬朗不失优雅,真是大出朕的意料啊。”
杭德金早料到官家的第一印象会是这样。一个人是什么样,看他的爱好便可知道。
杭德金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官家继续看了会儿信,然后又看向杭德金。“卿刚说有两封信,另一封呢?”
“回陛下,另一封是席文皋的。席夫子和林珊一样,也是来求情的。”
“卿的老对手给卿写信?”官家的脸上挂着一丝几不可见的微笑。
“回陛下,正是臣的夙敌。能配得上做席大人的敌手,老臣荣幸之至。臣知道,官家也有同感。”
“当年他在朝为相时罢过卿的官,后来作为回敬,卿又将他逐出朝廷。”
“逐回他老家,陛下。他当年在朝中蛊惑人心,动摇社稷,臣是以将他逐出朝廷,却并没有——”
“并没有发配到南方。”官家端起信来,“没有将他赶到零洲岛去。这个林廓都干了什么,竟至于被发配到那里?”
天意,真的。有时候上天赐给你机会,这时候如果还没有像摘水果那样抓住它,那就真是罪过了。
“若是林家女儿和席夫子信上所言当真,那林员外的罪过就是他在延陵拜访了席文皋,并且送了一本他自己写的、品评花园的书。臣相信这两封信所言非虚。”
“花园?”
毫无疑问,还是天意,是秋日上午,挂在枝头的一颗李子。
“正是,陛下。那天刚巧卢琛也在延陵。当时他因为受到贬谪,正在前往零洲的途中。到延陵是要向自己的先生道别。这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然而这放逐林廓的命令却是最近才发出的。”
“卢琛,又是卿的对手。”
“臣以为他的主张在判断上存在错误,十分危险。陛下,臣在自己的卧房里放置了他的诗集。”
官家点点头。“这个林廓,只因为拜访了席文皋,就要被发配零洲?”
“多年以前的拜访,去的时间不对。陛下已经看过信了,他当时带着女儿去赏牡丹,又把他那本品鉴园林的册子送给了席夫子。”
“啊!对,朕想起来了。朕知道这本书。”官家说。
又一个李子,掉到他手上。
“臣倒是没听说过。”这是真的。
“此书刚一付梓,他便赠与朕了。朕把它读完了。构思奇巧,装帧精妙。对各家花园的内在其实缺少洞见,不过也算是文采斐然。朕记得书中提到了席文皋的花园。”
“臣猜想应当提到过。”
“去赠书?”
“或许还向他引荐过女儿。”
这句话提醒了官家,他又看了会儿信。“不同凡响,”说这,官家又抬起头,“女子的字写成这样,也是有失体统啊。”
“陛下恕罪,臣以为,如此并不失礼法。如陛下所言,这女子不同凡响。臣以为应当先是她父亲亲自教导过她,之后才又请了私塾先生。”这是席文皋在信里告诉他的。
“当真?这么说来她父亲是个生性狷狂的人了?”
杭德金没料到官家竟会有此一问。伴君如伴虎,看来真该时刻小心谨慎才行。
“或许吧。臣倒宁愿相信这是个视女儿若掌上明珠的父亲。”
“那他就该替女儿找个好人家嫁出去。”
“回陛下,席文皋说,林珊已经嫁人。丈夫齐威是位宗亲,不过已经不在五服之内了。”
官家眼神一凛。一涉及皇室宗亲,所有皇帝都会警觉起来。“这是门好亲事。”
“正是,陛下。”
又一阵停顿。那园丁颤颤巍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杭德金虽然希望他赶紧消失,不过眼下这人随时可能用得着。
官家开口了:“这封信,孝心可感,令朕动容,这字也是满含深情。”
“陛下明鉴。”
“朕的臣下,为何要把这么一个普通人发配去零洲岛?”
这简直是要张口去咬李子了。这颗李子果皮坚实、紧绷,果肉鲜美。
“唉……老臣惭愧,老臣不知。臣也是直到今天早上才收到这两封信。臣曾命寇少宰处置剩下的旧党成员。当初也是他主动请缨,臣实在不忍心拒绝。这件事上,老臣难辞其咎。”
“可是零洲?只因为在书中记述了一座花园,又造访了花园主人?朕听说……朕知道,那零洲岛可是个严酷的地方。”
“臣也有此耳闻,陛下。”
杭德金正说着,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紧跟着,又一个更成熟的想法也随之冒了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阻止自己开口,第一个念头就已经溜出嘴边:“陛下,倘若卢琛得蒙陛下隆恩离开零洲岛,那么万民都将知道陛下怀柔天下之心。卢琛在那里已经有些年岁了。”
官家看向他。“卢琛?他在零洲?”
极有可能是官家自己都忘记了。
“正是,陛下。”
“他和席文皋都是旧党魁首。当初不就是卿亲手将他发配出去的吗?”
杭德金接口道:“第一次确是老臣所为,将他发配到大江以南。可是后来他还在写政治诗,并且广为传播,于是他又被发配到更远的地方。这人……真是个硬骨头。”
“诗人都是硬骨头。”官家若有所思地说道。杭德金听得出来,官家对自己的明察秋毫颇有些自得。
“陛下,臣并不曾将他贬谪到零洲。臣听说,那里山水远隔。把他发配到零洲岛上是寇少宰的决定。他还下令收集卢琛的文章,将其尽数焚毁。”
官家笑着说:“而卿却在自己的卧房里放了他的诗集。”
一个谨慎的停顿,一阵苦笑。“的确,陛下。”
“朕也是。也许,”官家说着,笑得更开了,“朕自己也该遭流放吧。”
很久以后,在场的一个殿前侍卫会再次想起这句话。
官家继续说道:“朕想起他的几句诗。循吏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卿可知道这首诗?”
“臣知道。”他当然知道。这首诗就是讽刺他的。
“当时金河上正值水患?”
“是。”
“朕当时降旨减赋,可有此事?”
“陛下仁慈。”
官家点点头。
这时传来一阵声响。杭德金饶有兴趣地发现,自从目力衰减以来,他的听力却似乎越来越好了。他转过身,隐约看见寇赈正从宫门沿着这条路走来。他还看到,一见自己也在这里,官家面前还跪着个什么人,来人的脚步也有一丝犹豫。
不过也只有一丝犹豫。只是脚下稍微一缓,若不是仔细观察,很容易就错过去了。少宰为人圆滑,玲珑剔透,就像奇台手艺最高超的玉匠——玉石雕琢,这一行当在奇台有着千年传统——刀下的翡翠。
事后,杭太师乘着步辇回到宫中,他要认真想一想,刚才发生的那一幕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又回到政事堂,那里有成堆的官牒文书,屋里点着许多蜡烛,好方便太师看东西。他跟儿子进行一番讨论,做出安排,要保护好一个人,还要找到那个园丁,将他灭口。
整场谈话,从寇赈来之前到之后,那个人都一直跪在官家面前,他听到的东西太多了。这人没受过教育,但他也不是哑巴,情势依然危急。
几天后,杭太师得到消息,这个人失踪了。显然,这人并不是傻子。一番调查之后,结果发现连这人的身份都很难确认。那天上午,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问过那人叫什么,而杭太师还听说,为修建官家的花园总共雇佣了四千六百名民夫。
直到最后,通过查阅“艮岳”监工的记录,他们才搞清楚这人的身份——他来自北方。亲兵来到他家,却发现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屋内的痕迹说明他走得很匆忙。嗯,至少知道他走得很匆忙。园丁不见了,他的妻儿也不见了。街坊邻居谁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他平时不怎么说话。北方人都不大爱说话。
园丁有个儿子,已经成家了,住在城外,被抓去审讯,可他也不知道父母和妹妹的去处。他一直说自己毫不知情,直到被刑讯逼供至死。
真让人失望。
身居高位(这么多年),难免要做些让人不悦的事情,以后也不可避免。现实难免会跟理想发生龃龉。这时候就必须记住,在其位谋其政,要对国家负责,而一旦权力变得软弱,那帝国的和平与秩序都将毁于一旦。
要让一个正人君子去杀人,只因为后者偷听了一场谈话,此事固然不易;更不容易的是,这道命令已经下达,却没有办法完成。
那天上午,官家身边还站着一群殿前侍卫。太师也要想办法处置他们。这些侍卫深受官家的喜爱与信任,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杀死他们。于是太师将他们全部予以提拔。
尽人事,听天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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