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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开一条缝,探了个头出去,期望看到那些被我杀掉的人的目光,他们通常透过冻得邦邦硬的星星望下来,平和,遥远,宁静。看不到这些目光我就睡不着。
冰冷的风灌到脖子上,雨点劈里啪啦地砸在额头上,像是又光又滑的铁豆子。
我侧转头去,遇到隔壁帐篷底下阿吉探过来的目光。他也没睡着,递过来一个理解的笑。我们每个人都是相同的。
道路偏僻,逐渐向北延伸,已逐渐靠近疫区边缘,一路上一队商旅或行人都没遇到,但大家还是忐忑不安。
这两天我们夜行晓宿。以往我们总会在路过的村庄里打尖、补充食物和水,但如今向慕览总是让我们趁夜半静悄悄地穿过村子。那些村子也是古怪,整村整村的寂然无声,连声狗叫都没有。
颜途说,多半是老百姓害怕瘟疫蔓延,带着少得可怜的家当和牲畜跑走了。
到了白天,我们就睡在野外,将营地藏在树木和草丛下,轮番放哨,绝不与任何活物接触。
向慕览照例不和我们坐在一起,他要么去查查哨,要么坐下来磨剑,他要是走过来,我们就都不敢谈话了,双方都很尴尬。反正他有做不完的事,而仓佝带着郡主,更是坐得离我们远远的,极怕我们这些粗鲁汉子冒犯了他的金枝玉叶。
柳吉有一管笛子,闲了的时候本来爱吹一吹,但此刻担心被人发现,只能收起笛子,围着点起的一堆小火听大家闲聊吹牛。
“没点出息。”罗鸿训斥着弟弟,自己则抱着双膝慢吞吞地说,“我早就想好了,如果有了钱,就做个小本生意呗。”
罗鸿一入冬就有些忧郁。他的独苗儿子胎里带来的病,天气一冷就会加重。他继续说:“其实这钱不拿到手里,我就不踏实,也许路上碰到巡逻队呢,也许凛北王不在家,也许主顾不给钱跑单了……”
“你拨这么多算盘,怎么不担心生意赔本呢?”颜途笑嘻嘻地往火里扔了抱枯草,火苗窜了起来,但还是很微弱。我们围在一边烤火多半是种心理需求。佣兵们烧这种火技巧高超,挖出的烟道又斜又长,几乎看不到烟柱。
罗鸿严肃地说:“这次拿到的钱不少,可以多赔上几年……”
“这才叫没出息呢。你们就爱筹划来筹划去,有钱还怕花不出去?”罗耷不屑地看着大家,“要我说啊,半年内全都花完,大家还聚在一起当佣兵,岂不快活。”
“颜头儿,那你呢?不如把小翠赎出来吧,找个展翅日,和她一起飞,总不能老去天香院,那还得排队……”
虽然同样是首领,颜途和向慕览就完全不同,他待人亲切,喜欢说笑,弟兄们都和他亲近得很,也可以随便乱开玩笑。
颜途哈哈一笑,脸上的皱纹全皱了起来,“你们这班孙子,懂个屁,天香院的床不是比较软吗?”
他摸着自己的膝盖,突然间变严肃了一点,“我已经老啦,就算还想接着干,腿也不行了。不瞒你们说,我现在想的就是平安回家,喝上一壶老婆烫的好酒。钱不钱的,根本就无所谓。”
我看着他的皱纹,竟然也有点伤感。他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的,像他这么老的佣兵确实很少见了。他更应该晒晒太阳,抱抱孙子,有闲钱的时候上天香院睡上一觉。
“来真的啊,那我也筹划筹划。我也不乱花钱啦……”罗耷看看大家,突然也一本正经起来。我们很少见他如此表态,不由肃然起敬。
他说:“……拿了酬金,我先找个地方赌上三天三夜,赢了钱就去做大生意……”
我们哈哈大笑,他哥哥将他轻轻一脚,踢了个屁股墩儿。
筹划?是啊,其实谁能不做点筹划呢?赌博也是筹划,做小本生意也是筹划。
至于我,我想拿到钱,在海边买条小船。也许我会当个渔民,身上充斥鱼腥味和汗臭,我会学会下钩子和补渔网,我会把长剑换成短刀,用它来破开鱼的肚子,最好是盲鳝鱼,盲鳝没有眼睛。
我愿下半辈子再也不动手上这把长剑了。这就是我的筹划。那样我就不用夜夜醒来,等天上的星星了,从而睡个好觉。
突然有人问:“柳吉,你怎么打算?”
“啊,”柳吉憨憨地从火堆旁抬起头来,慌乱地说,“我……我没什么打算。”
大家起哄说:“面色红红的,在想女人吧,有了钱就娶个媳妇呗,别学颜头儿那没出息的样……”
“我没想……”
一只脚伸出踏灭了原本就微弱的火堆。我们抬头就看到向慕览像铁面具般的脸,“还胡闹,都给我睡觉去。”他伸出根指头朝我点了点,“你,换哨去。”
第三天行到夜中,前面拐入一个小岔口便是七眼泉客栈。老板我们认识,是个可靠人家,向慕览决定提早在此打尖。想到终于能享用到热水和酒,睡上热炕头,我们都很开心,大家催马向前,已看到客栈那尖尖的屋顶。
马蹄声响应该已经传了过去,却不见老板胖三出来迎客。我们斜眼瞥见路边躺了两条死狗,其中一条黑狗头上一撮白毛,我知道那是胖三的猎犬,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声。难道胖三也带着伙计跑路了?
四下里静无声息。想着那个胖乎乎总藏有好酒的掌柜,我们有点沮丧,心想今儿是没人款待了。
风四下里乱转,辨认不出方向。踏上客栈前的小路的时候,天空仿佛紧了一紧,一些小白点从暗黑的空中飘落了下来。一片白点晃悠悠地正落在我的手套上,我看着它在那儿融化成水。
柳吉呼出了一口气,轻轻地说:“下雪了。”
今年的雪,来得可真有点早啊。
颜途行在前头,突然一拉马缰,道:“有人。”
客栈前的空地上确实有一群身着黑环甲的人,他们围着一堆火或坐或卧,几匹马被上了绊绳,散放一边。
风正弯弯曲曲地从我们背后吹来,所以,该死的,我们都没有闻到烟味。
客栈的门板和栅栏都已不翼而飞了,看情形是被劈开当柴火用了。有人躺在火堆边的地上哀号,听起来快要死了。那些人也不理他,自顾自蹲在地上烤着什么野物。
我们见到扔在边上的旗帜徽记,是绿底子上一张银色的弓,心里一凉——这些兵是青都来的羽王的兵,千躲万躲,我们终究撞上了巡逻队。
他们盔甲不整,旗号杂乱,但是人数众多,那个受伤垂死的人倒在地上,身着客栈伙计的服装,虽然还在呻吟,却无人理会。
我们相互使了个眼色。这些兵巡逻的同时也没闲着,在空村里随意搜罗财物,偶尔碰到了几个留下来的农民,下手也定不容情。
此刻要转身已经太迟,向慕览示意我们都不要下马。
我们一边悄眼看周遭情况,一边向客栈慢慢走去。我反手悄悄把剑簧松开,熟悉的剑把滑入手中,其他弟兄如此照做。我们掩饰得很好,唯有斗篷下微微一动,只是马背上的背影显得稍微僵硬。
马儿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但又如同在大步疾奔,转眼走到拴马道尽头。
看到我们一行人慢慢走近,他们才抬起头看。
为首的一名尉官将油腻腻的手在衣摆上一擦,慢条斯理地笑了笑:“你们好大的胆子,怎么敢到这里来?不知道在死人么?”
颜途赔笑道:“我们是行镖的,迷了路,想过来讨碗水喝。”
边上一名搂着根长矛盘腿而坐的士兵破口骂了起来:“快滚快滚,当老子是开店的吗?没水!”那名士兵头戴着一顶尖刺盔,皮革甲上缀着圆铜钉,看着是名什长的样子。
他态度粗暴,我们心中却一起喊了声“侥幸”,勒马就要后退。但那名看着面目和善的尉官却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道:“且慢。”
他这一声不大,却如一道雷落到我们心上。马儿僵在了原地。斗篷不安地抖动。
那军官从火堆里抓了根着火的木柴,探到我们面前歪着头打量,文士和那女孩都埋下头,躲在我们身后,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向慕览驱马踏前了半步,他身形高大,往前一走,就把那尉官的视野挡住了大半。
那名尉官嘿嘿一笑,抬头望着向慕览,喝道:“大半夜的,行的什么镖?全给我抓起来。”
身边那些黑环甲士兵应了一声,挺着长枪就围了上来,我们心中大惊,全都将手摸到腰间,却见向慕览一翻斗篷兜帽,沉声道:“崔虮子,别来无恙啊。”
那名尉官明显一愣,挥手止住手下,举起火把来凑到向慕览鼻子前看了又看,突然哈哈大笑:“这不是向游击吗?”
向慕览冷哼一声,算是回答。
崔虮子也不计较向慕览的冷淡,自顾自贴上一张笑脸,“自从莽浮林一别,有好多年了吧?一向听说你在老风子那边发财,可后来却被踢出军营,听说是手软了,杀不动人了。至于吗,老向,就为了个女人……”
“崔虮子,你比十二年前还要啰唆了,”向慕览打断了他的话,“没有想到,你居然能混进御林黑翼军,高升了呀。”
崔虮子哈哈大笑,说:“托福托福。”提起左手在头盔边上轻磕,竟然发出当当的金铁撞击之声。火光下,我们看得清楚,崔虮子的左臂前端黑黝黝地闪着寒光,竟然也是一枚铁钩。
大伙儿不由把目光转向向慕览左手的铁钩,发现它们的形制大小如出一辙。
我们想到他先前讲过的莽浮林故事,心中都是一紧,仿佛脚下裂开一道火山。这名御林军官竟然是向慕览过去的匪副,这次相遇,也不知是福是祸。
雪花从天上飘落,越来越绵密的样子,开始积蓄在我们的肩膀上。
崔虮子嘿嘿一笑,继续用铁钩轻敲自己的头盔。他说:“老向,你前二十年抢富人,后二十年替富人卖命,这世界不是颠倒过来了么?我过去是个强盗,如今当个黑翼校尉玩玩,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向将军这急匆匆的是要上哪儿啊?”
“杉右,”向慕览沉着道,“汤子绪大人有一封急信,要送到他儿子处。”汤子绪家业颇大,在茶钥是数一数二的豪门,一个儿子在屯兵堡为驻将,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崔虮子哦了一声,沉吟片刻,又嘿嘿一笑,“向头儿的事嘛,好说好说,兄弟们,撤开口子。”
拿着长枪猬集而上的士兵听他号令,呼啦啦地向外散开。
我们大大地松了口气,将手从腰间移开,刚想要纵马离开,崔虮子却突然一扬手,将火把往我们马群中一扔,柴火上的火舌被风撩得呼呼作响,火星飞射,正中郡主坐骑的鼻子,那马骤然受惊,跳了起来,女孩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清脆的女声刺破夜空。
周围不论是我们还是那些兵丁全都吃了一惊,一起朝她看去。石子落入了水中,羊羔落入了狼群。那名什长手快,一把捞住马缰,将郡主的马拖住。
崔虮子哈哈大笑,“好啊,向头儿,我崔虮子的一场富贵,就着落在你身上了。”
眼见事态紧急,向慕览突然跳下马去,抱拳道:“崔大人,借一步说话。”
“我为什么要借这一步给你,给我个理由。”崔虮子乜斜着眼道。
他手下士兵已经将我们紧紧围住,长枪尖明晃晃地对着我们的脸。我们在马上团团而转,用剑磕开枪尖,对他们怒目而视。虽不打算束手就擒,可我们心里都明白,光在客栈前就有二十名士兵,人数是我们的四倍,要想冲杀出去并不那么容易。
向慕览哼了一声,“我救过你。”
崔虮子笑嘻嘻地说:“谁说不是呢?可这不够。”他左手钩子摆了摆,那些兵跃跃欲试,要冲上前。
我位置正好在向头儿身边,突然看见这个永远没有表情的人唇边闪过一丝淡淡波纹,可以算是微笑。我暗自想,他了解自己过去的副手,知道要什么样的手段才能打动他。
果然,向慕览道:“我也知道将这女孩子送往官府,转眼就有三千金铢落袋,崔虮子,你以为我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带她向北边走呢?”
崔虮子目光闪烁,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摸着下巴问:“是啊,为什么呢?”
向慕览倏地将腰带上的剑抽出。
崔虮子脸色一变,却见向慕览将长剑插在地上,空手上前两步道:“崔大人借一步说话。”
尉官呵呵大笑,上前亲热地拉住向慕览的胳膊,向一边走了两步,大声道:“好啊,借一步就借一步。”又俯低身子轻声问,“怎么,你还有更好的买主?”
向慕览微微一笑,说:“这个自然。”
“哦?”尉官扬起眉毛,一副询问的神情望向他,“如果我放了你,怎么分账?”
“郡主归我,赏金归羽王!”向慕览斩钉截铁地道。
崔虮子一愣,向慕览抢前一步穿到他身侧,左手铁钩重重地敲在他想要拔剑的右手上,崔虮子痛得手一缩,向慕览右手一圈一转,已经勒上了他的脖子。尉官还想要挣扎,向慕览左手腕上那只冰冷的铁钩压在了他的咽喉上,钩尖入肉半分,一细股血登时流了出来。
向慕览当年在风铁骑手下就是有名的铁手将军,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动作依然是快如闪电。那些兵丁还没看清他的动作,首领已经被制。
向慕览横拖着崔虮子向自己的马走去,经过自己插在地上的长剑时,轻轻巧巧地一脚,剑飞上天空,落下来时候正好掉入他的右手。
他继续勒住崔虮子的脖子,环顾四周,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宛如一块坚冰,既不紧张,也不愤怒,“让他们全都闪开了。”
郡主想要趁机从什长手中夺回马缰,那名什长兀自不舍得放手。我看见怒气从女孩的眉毛底下升起。她和向慕览一样,并不永远都是冰冷的石像。
她唰地一鞭抽在马屁股上,愤怒的马儿跳入半空,几乎将那什长拖倒。那个鬼祟的家伙只得慌忙放手,狼狈地滚到一旁。
向慕览大步跨向坐骑,却突然有人拉住他的裤脚,他低头看到火边躺着的那名垂死的伙计,正一手捂住鲜血淋漓的肚子,另一手揪住他的裤脚,有气无力地说:“求……你,救命。”
这个伙计我们不是很熟,只记得一脸的雀斑。落下来的雪已经半盖住他的身子,也把他肚子上的可怕伤口遮盖住了,此刻他的眼睛透出了强烈的活下去的欲望。
向慕览眉心皱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再看了看四周那些兵丁敌视的目光和慌乱晃动的兵刃,犹豫了一下。
他拖着崔虮子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向这边叫道:“颜途,看看他的伤势。”
颜途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跳下马来,快速检查了一下那名伙计,说:“不行了。”他朝向慕览望来,点了点头,抽出一把短匕首,下手飞快,横拉开了那伙计的咽喉,转身又跳上马去,动作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正是佣兵典范。
崔虮子在向慕览的手中一边挣扎,一边大笑,“向慕览,我过去佩服你杀人不眨眼,好汉一条,可现在你婆婆妈妈的,我还怕你什么?”
向慕览勒住他的右手紧了一紧,警告道:“别废话。”
尉官兀自嘴硬:“我为什么不能说话?十二年前,我们都是匪,你说啥就是啥;现在我是堂堂驾前御林军黑翼校尉,你挟持军官,纵跑反犯,向慕览,你果然是匪性不改啊……”
向慕览冷哼,不再搭理他,像持盾牌一样推着他向我们靠过来。
围着我们的兵丁们都有些迷惑和不知所措,他们一步步地后退,乱哄哄地闪开个缺口。颜途拖着向慕览的黑马掉转马头,向慕览刚想将抓到的尉官扔上马鞍,突然路旁草丛一动,仿佛是风把蒿草的那些白冠吹动了。
颜途大叫一声“小心”,黑暗中一箭射出,正中向慕览的肩膀。
那崔虮子口中说个不停,却仿佛一直在等这一时刻,他使劲一挣,翻过马背向外滚去,口中狂喝:“杀了他们!”
向慕览左手横转,铁钩撕开了崔虮子半边肩膀,鲜血随着断了的甲带四散喷涌,但终究还是让他滚入到黑暗中。
向慕览还想追赶,更多的长箭却嗖嗖飞来。崔虮子已经隐入黑暗,只听到他的声音还在扯在空中:“姓向的,我会抓住你们的。到时候,老子当着你的面,先xx后xx,然后提着她的头去领赏……”
我们没有发现埋伏在客栈外的弓箭手,骤然吃了大亏,此刻不但要提防乱箭飞来,还要对付眼前那些长矛兵,登时势如燎眉。
羽人矛,长有十尺,矛柄用槿树干制成,平滑粗重,矛尖又细又尖,仿佛蛇牙一样闪闪发亮。我们自己对它也熟悉异常,二十七年,我们就是用这样的长矛让蛮族骑兵吃了大亏。此刻二十根羽人矛正如刺猬一样聚集,并排要将我们围在中间。
事出紧急,也只有六年来的战阵经验救得了我们。只听当啷啷一声响,我们几个人在同一时刻拔出剑来,站好了位置。向慕览也顾不上拔肩膀上的箭,咬牙跳上马背。柳吉一马当先,罗氏兄弟殿后,我们将郡主和仓佝夹在中间,齐声大喝了一声,并肩朝外猛冲。
几支细长的长矛在脸前一晃,长剑斜劈,断了的枪杆飞在半空中,坐马铁蹄闪亮,两条前腿向前乱踢,如同一排浪狠狠地撞在黑色长堤上,我自己都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眼前骤然一空,已经冲了出去。这时候哪敢向后看,只是猛踢马肚子。背后的马蹄声跟了上来,潮水一样响亮。
风卷飞雪中,罗氏兄弟伏在马鞍上,朝后放起连珠箭来。芦苇丛中传出惨叫,飞出来的箭略稀了一些,我们策马狂奔,听到后面叫骂声渐渐变小消失,一声嘹亮的号角却骤然响起。那是羽人警示敌情的号声,急促嘹亮,撕开夜空远远传开。
黎明前是最黑的一刻,我们没跑多远,一头撞进了这片浓黑之中,几乎连马鼻子也看不见了。我拉紧缰绳,放缓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竟然只有郡主跟了上来。她的兜帽被风吹落,坐在马鞍上,身子微微颤抖。我见她一张小脸跑得通红,紧咬着牙齿,又害怕又痛苦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对她说:“别担心,不管出了什么事,我……我们一定会护送你到冠云堡的。”
她抬起脸来看了我一眼,那双眸子黑白分明,“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她直望着我的眼睛说,然后把头别了开去。
那就像平静的绸缎上突然隆起的一条皱褶、一道裂缝。我悚然而惊,但那是她和我说的惟一一句话,此后她就不说了。
蹄声又逐渐响亮,这次是伙计们跟了上来。颜途下巴上糊满了血,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朝我嚷道:“妈的,停在这儿干啥?”错马而过的时候,照我和郡主的马屁股上各抽了一鞭子。
我们直跑出了二十里地,直到再也看不见路,担心马在黑天里摔进坑里,这才停下来查点损失。颜途下巴上的血不是他的,但臀部中了一箭,幸喜没有大碍。
问题是,向慕览不见了。
罗鸿一边用白布给颜途包扎伤口一边说:“我好像看见他的马中了两箭,怕是跟不上来,落在后面了。”
我们等了又等,草丛里传来的每一声响动都让我们既紧张又期待,既希望那是向慕览回来了,又担心被官兵追上。但那只是一只窜过的黄鼠狼,或是一只迷路的沙鸥,向慕览则始终没能跟上来。
仓佝一手扶鞍,另一手拖着郡主的马缰,声音颤抖地说:“不能管他了,我们得自己走。”
这家伙颤抖的话音能传染恐惧,我在夜色飞雪里望向一个个弟兄们。漆黑的夜里,只看得见他们白石子一样的脸。
罗耷一抹头,大声喝骂出来:“去你娘的,我们怎么能扔下自己人?”
其他人却像石头一样沉默着。
“喂,你们怎么说?说话呀。”罗耷拉着马团团乱转。
末了颜途说:“不会只有一队巡逻兵,警号已经发出,我们停留在此确实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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