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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自己裹紧在黑色斗篷里,以躲避街道上的一片混乱。长街很窄,兼而弯曲不规则,因此显得拥挤不堪。一个挂着两块陈旧的鲸鱼肉的小摊横伸出来,占了足有三分街面,三两只苍蝇围绕着发红的臭肉飞舞。运送货物的滚轮大车一辆挨着一辆,铺街道的青石古老而光滑,已经被这些包铜的车轮磨损出一条条深深的车辙了,车子翻过这些坎沟的时候,车辕下的铃铛就在颠簸中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横穿街道的时候,他碰上了一队翼民贵族的车仗,于是耐心地让在路边。拉车的十二个奴隶面无表情,低着头绷紧了他们肩膀上的纤索。他们的脖颈上套着枷锁,一个连着一个。地面上蹿起一股股细小的尘土,粘附在他们黑色细弱的脚踝上。车窗挡得严严实实,以免卑微的平民看到翼民贵族那高贵的脸。
他离开阳光,走入小旅店里,立刻陷入了一片阴影中。他没有和柜台上那位昏昏欲睡的老板娘打招呼,径直顺着厅堂后面那道又陡又直的木头梯子上了二楼。楼道又小又黑,散发着一股经年的霉味,他推了推客房的门,门被反锁着。他捅开了锁。那位仿佛总是拥有无穷宝藏的矮小的河络躺在床上,枯干的手垂在地上,从钉着木板的窗口透进来的微光中,他可以看到那只手上只有四根指头。
他从窗口让开一步,光线更亮了,他看到那个河络的喉咙被割了开来,血已经快流干了。他在床前沉默了一会儿,这位乖戾的老河络,精明能干的生意人,口袋就仿佛一个永远掏不完的皱巴巴的灰色无底洞,如今他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干掉了。
血浸透了整张床,在床下,一圈发黑的污迹正在缓慢地扩大。他离开屋子,走下吱嘎作响的楼梯,趴在柜台上的胖女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咕哝着垂下了头。这位臃肿的女人有一头蓬松的黑发,像刺猬一样支棱在头上。他知道,她在这条街上是位著名的难惹的人物。除了头发之外,她还算风韵犹存,只要不笑,年纪看上去就不很老——要是她笑起来,来往的客商就会估摸她在二百岁左右。
他仿佛不想理会她,目视前方往外走去,行过柜台时却猛地伸出左手,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提离柜台。他低下头,把嘴巴对着依然懵懂的老板娘的耳朵道:“他死了,好好安葬吧!”他朝柜台上扔了块金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店门。
西斜的阳光射进他的眼里。他眯起眼看了看四周,飞快地转身消失在厌火城那些成百上千的歪扭盘曲、鱼龙混杂的巷陌中。
太阳依然在喷吐火焰,但是已经不可避免地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尘土色。在明亮然而缺乏热量的阳光笼罩下,整个宁州最伟大的港口——厌火城的黄昏就要来临了。
夜色降临的时候,这位黑衣人已经走到了城里巷陌深处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前。一堵青砖照壁挡在半开的黑漆大门后,让人看不清院子里面有几进几出,这儿大概是前朝的豪绅高官的府第,油漆剥落的门前蹲伏着的石头狰狞像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头脸。黑衣人走到院前,就看到狰狞像前的青石台阶上蹲坐着一位高约十五尺的威武巨人,正在漫不经心地用团干草擦拭着一面大斧,他虽然只蹲坐着,那庞大的身躯却几乎堵住了整个出入口。门里半伸出一条板凳,板凳上躺着一位干瘦得像蛇一样的年轻人,闭目而寐,却把一柄长得同样像蛇的长剑枕在头下。
他愣了一下,意识到这儿出了什么事。这两位保镖看似懈怠,暗地里的杀机却似一张拉开的弓,绷得又紧又直。这儿还弥漫着另一种情绪,他感觉到了,那就是愤怒,一种尊严被凌辱被嘲弄后的愤怒。黑衣人无声地轻笑了一声,他当然猜到了这种愤怒的源泉,因为原来看门的那八位武士已经了无踪迹。
黑衣人知道夸父在宁州地面上可不多见。夸父右肩虬结的肌肉上烙着一道青色火焰纹,只有一等一的兽心战士才可能有这样的烙印。凭借这个烙印,无论在殇州哪个部族,他都可以随时拿到一支夸父勇士组成的万人队。
他把一块铁牌放在巨人面前。这位高大强壮的夸父点了点头,凳子上的年轻人始终没有睁眼,黑衣人却能体会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杀气,冰凉得彻骨。不但如此,他还知道这个看似平常的小院里其实步步杀机,每一块灰砖,每一根椽子,每一盆绿栽,只怕都安有瞬间致人死命的机关。
两位婢女提着灯笼正在等他。她们领着他穿过一条又暗又长的青砖甬道,他可以看到两侧屋顶上晃动的黑影,他们手里的利刃在月下闪着光。甬道的尽头又是一条甬道,他感觉自己穿过了重重叠叠的围墙、稠密的花木、铺满碎石的小径,终于来到了一进三开间的小屋中。
屋中梁上吊着两盏精致的铜油灯,往屋子里洒下橘黄色的跳动的光。二十名手扣弩弓的武士站在两厢,他们全身披着厚铁甲,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他。婢女不知道什么时候退走了,两名没穿上衣露出一身精壮肌肉的大汉走过来想要搜他的身,没注意到斗篷下他的脸上一道怒意火焰般一闪。
大汉伸出了满是绒毛的手,却没有碰到他的身子。屋子里的人们只觉眼前一晃。那名大汉就轰隆一声躺在了青砖地面上。
只是一瞬,二十支锋利的闪着蓝光的利簇就对准了黑衣人的全身上下。他负手而立,仿佛对那二十名箭士视若无物。他抬首望着油灯跳动的火焰,他的影子随着它在墙上和箭士们的脸上晃动。
众人环拱的后厢传来了两声咳嗽,“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穿铁甲吗?”那个声音慢悠悠地说,“因为他们怕射伤了自己——”声音继续慢悠悠地说,虽然说话的人就在屋中,这声音却仿佛要跋涉穿过数百里的驿道才能到达屋内,“即使这样,他们一起对着屋子中央发射的时候,还是会有一半的人被自己人的箭射死。”
“是云中城的铁云弩吧,听说它可以连发30支箭,箭势如狂风暴雨。”黑衣人淡淡地说,每个人都可以听出他的疲惫之意,“确实很难有人在这么狭窄的地方躲过它。只是不知你的箭士比鹤雪如何?”
那个声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放他过来。”黑衣人听出了其中隐约的怒气。
铁甲仿佛一道移动的城墙般分开,厌火城里的无冕之王从阴影中慢慢浮现,刀一样的下巴上是密密麻麻的短胡碴,卷曲的黑发怒狮一样披散,遮住了他的脖颈和肩膀。他一手握着剑,君王一样坐在符合他身份的巨大铜椅里。这位港口的实际统治者、天生属于黑暗的君王、拥有各行各业无数死士的厌火保护神铁问舟——仅剩的那只右眼正在对他怒目而视。
这位厌火城的教父满脸怒容地瞪着他,慢慢地道:“你到底惹了什么人?你的仇家居然有能力调动鹤雪团?你到底是谁?”他这三个问题一个连着一个,声调一个比一个缓慢,充满威胁之意。明白他脾气的铁弩战士都在这话语里颤抖。
黑衣人没有回答。他举起手,把斗篷的风帽摘下,露出一头纯银白色的长发。长发下面,是一张年轻、清瘦、俊朗的脸,眼珠子居然是淡淡的,几乎接近银白色,显得有几分诡异。他脸上满布疲惫风尘之意,却难遮掩那份与生俱来的高贵。确实,在宁州羽人部落中,只有纯正王族的血统才可能拥有如此浅色的瞳仁。
铁问舟的独眼对着那双象征王族的高贵眸子凝视片刻,那一时刻里,他左眼上的黑皮眼罩仿佛也在黑沉沉地望着它。最后,他终于“嘿”了一声道:“我帮不了你——明天天亮以后,你在这座城里将不再受到我的保护。”
“你接受了我的1000金币。”黑衣人淡淡一笑,说。
“这笔买卖无效了,”铁爷做了个不容置辩的手势,“你有东西瞒着我——我要照看整座港口,这座港口有无数的穷人在艰苦生活,他们需要平静。我可不想带着我的城池搅到什么鬼玩意儿的政治里去。如果只是鹤雪团,我还能应付。可是从昨天到现在,我手下已经死了二十八个人。”
年轻人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不紧不慢地问:“我才不管你死了多少人,厌火城里,铁爷的话难道是可以不算数的吗?”
铁爷往椅子背上一靠,重新上下打量这位年轻人。从一开始,他就发现了他身上的危险,但他意识到自己还是漏掉了一些东西。
他讨厌眼前这个人的笑,无所顾忌的笑,戏谑一切的笑,冷漠从容的笑。
他抬了一下手,制止那些愤怒而躁动的弩手。他压下自己的怒火,抬起左手,手中拈着一根羽毛,“你认识它吗?”他说。那根羽毛纯白无瑕,靠近羽梢的地方却是一抹青色。在灯光下,白羽毛闪动着点点青光。他满意地看到年轻羽人脸上的肌肉猛地一跳,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突然消失了。
“她也来了么?”
铁爷点了点头:“要不是她,还会有谁在这间屋子里留下这根羽毛又能全身而退?”
羽人抬起脸。惊异只是一瞬间,他的脸又回复到当初的高傲和冰冷上。他说:“既然铁老爷子心有所虑,那就算了,我走了。”
他转身要走,两名铁甲卫士踏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喝道:“要走?铁爷还没让你走呢。”
铁爷不快地哼了一声,没有理会羽人的高傲,继续问:“你在这里,还有何处可去?”
“没有了。”年轻的羽人据实说道,他微微而笑,仿佛在述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一个时辰前,我刚刚失去了最后一位朋友。我原来还以为此处没有人认识他。”
“那么你还能去哪儿呢?”
年轻的羽人伸手入袖,把一串鲛珠握在手里,轻轻地抚摸那十二粒光滑的圆珠。那些珠子在他的手指间滚动,叮当相击,仿佛滚烫一般烧灼着他的手指。他心不在焉,愣愣地想了半晌,方才道:“不知道,我无处可去。”
“宁州不是你呆的地方,”铁爷淡淡道,“你得离开这座城市。昨天,风铁骑的轻装骑兵已经渡过了封凌河,他们明天中午就可以到达厌火城。黑翼风云止也来了,他的舰船封锁了整个厌火湾,正在挨个搜查出港的船——你还是走陆路吧,往西面走。”
羽人一愣,道:“西面是勾弋山,从来没有人在冬季越过月亮山脉……”他停了停,突然放声大笑,“那又有什么区别!好,我听你的,就走勾弋山。”
“既然要走,你就连夜走吧。”铁爷挥了挥手道,“你往北走,趁夜先过三寐河,天明就能赶到万象林。如果你命大,进了勾弋山脉,到灭云关去找一个叫向龙的人,告诉他‘铁问舟’三个字。他欠我一条命,会送你出关的。”
他犹豫了很长一会儿,方才对赤裸上身的精壮大汉道:“把丁何在和虎头叫来。”那大汉匆匆而去,不一会引来两人,正是羽人在门口碰到的夸父勇士和瘦小剑士。那两人望也不望羽人,朝铁问舟一揖手,往屋外一站。夸父那庞大的身影让屋子里的人都不由一窒。
铁问舟对他们道:“你们两位往瀚州跑一趟吧,把这位客人送过灭云关就回来。”他看了羽人一眼,继续对丁何在说:“既然收了钱,我铁爷就不会轻易撒手。可是要记住,傲慢的羽人并不会真正成为我们的朋友。虎头实在,你多担当他。”
那名瘦小剑士正是丁何在,他斜着眼看了那羽人一眼,向铁问舟道:“我明白了。我会带虎头回来的。”
那羽人哈哈一笑,也不道谢,只是一拱手,转身扬长而去。丁何在与虎头冲铁问舟拱了拱手,也是转身而去。他们的身影转眼融入如漆的夜色中,只有羽人那淡淡的让人觉得希望不在的笑,仿佛依旧在这间密室的每个人心尖萦绕。
夜色越来越浓,海风夹杂着雪花席卷过这座死气沉沉的城池。城门紧闭着,在雪光映衬下仿佛一个黑洞洞的大嘴。裹着老羊皮袄的门卒和一队衣甲光鲜的士兵围坐在城墙下烤火。那是些厌火城里不常见的士兵,他们身形修长,背着长枪和紫杉木大弓,有的人身侧还倚靠着一张漆皮盾,盾上绘着黑色的图案——张开的黑色羽翼。
厌火城的老居民看到那副恐怖的黑色翅膀都会大吃一惊,厌火城在铁问舟的铁腕之下,一向太平安稳,因此手握政权的羽族也乐得不掺合这座难以管辖、庞大得迷宫一样的野蛮港口城市的事务,没想到今天护卫国都的精锐近卫军黑翼军居然屈尊来此守门,定然是有大事发生了。
那些穿着破旧皮袄的门卒们正忙着添柴倒酒,却不敢太往火堆前挤。他们的身影被火光投射到城墙上,不停变幻摇动,显得高大异常。与羽人军不同,这些门卒都是些无翼民雇佣兵,他们虽然在江湖上磨炼出一副好身手,在宁州却地位低下,不能和那些黑翼军相比肩。
雪花纷飞中,一名蹲在后沿边上的门卒听到零碎的叮当声,他转过头去。看见一辆黑色马车正转过街角,辚辚而行,朝城门而来。车左走着名年轻汉子,身子像绷紧的钢丝般笔直,肩头已是薄薄一层雪花,左肩后露出一柄长剑的剑柄。马车遮着青布,后面有一座缓慢移动的黑影,仿佛小山一样庞大。他揉了揉眼睛,发现那座小山是一名肌肉虬突的夸父,他披着件鞣制粗糙的兽皮,露出腰间那面石磨一样大小的斧子,每走一步就震得青石板街道一阵颤动。
车子行近了。门卒扬了扬手让他们停下:“城门关了!统领大人有令,要出门得等天明。”
年轻人拉住缰绳,大步上前,他的脸从阴影中跃出,眉毛下的目光让门卒的心里猛地打了一个颤。那年轻人微微一笑,伸手扔过来一串铜钱:“弟兄们辛苦了。这是铁爷的车,行个方便吧。”
听到“铁爷”二字,那门卒脸色一变,正待要开口,一名老门卒抢上前拉了他一把,道:“铁爷的车子要出门,自然没有问题。我这就去开门。”
“慢着!”一名坐在火堆旁的黑翼军头目突然嘎声嘎气地喊道,“摇老三,你玩的什么把戏?统领大人的话难道算个屁吗?你说开门就开门!”
那摇老三面露为难之色,走过去与那位头目低声说了半晌。那头目横了年轻剑士一眼,把手里的酒往火里一泼,挺胸走到年轻人面前,又盯着他看了几回,目光在他露出肩头的剑柄上停了片刻,方才翘了翘下巴道:“要出门可以,把车子打开来看看装了什么东西。”说罢伸手便要去掀窗帘。
他的手已触到帘布,那稳立不动的年轻人突然伸手,快如闪电,在他肩头一拔,那黑翼军头目只觉身不由己,往后直跌出去,连退了五六步,肩头在城墙上重重一撞,方才立定脚步。
年轻人把两手往胸前一抱,仍然是笑嘻嘻地道:“铁爷的车子,谁敢打开来看!”
羽人头目青白了脸,打了个呼哨,火边的士卒登时都跳了起来,举枪拿弓,站成一排,矛尖闪闪,都对着车子和车旁的年轻剑士。那羽人头目喘了口气,爬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怒道:“臭小子,你想一个人和我们一整队人斗吗?”
年轻人一笑:“军爷,你眼花了么,我可不是一个人。”
羽人头目眼珠一转,还没转出来他这话什么意思,猛听得一声暴喝,仿佛雪天里打了个霹雳,震得他的耳膜轰轰乱响,城楼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一团山一样的黑影从车后直扑出来,手中黑光闪动。羽人只觉得飓风扑面,将他压在城墙上动弹不得,他想要张嘴狂呼,那一刻居然叫不出来。火堆、马车、年轻人、摇老三,那一瞬间“唰”的一声直退到百米之外,他的眼中只见那面旋转如风的巨斧呼啸而来,斧刃寒光,有若弯月般银亮。
要不是那年轻人在夸父的肘下一托,这一斧势必将这位黑翼军头目直捣入城墙中去。那年轻汉子看着虽比夸父纤细弱小得不成比例,这一托却让势若奔雷的巨斧一倾,贴着那羽人的耳边,直撞到墙里。厌火城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响,青城砖垒成的城墙直上直下地裂了丈多长的一道口子,黑色的门楼在他们的上方发出喑哑撕裂般的吼声,它摇摇欲坠,土石砖块雨点般落下,将仍然呆瓜般站在城墙下的羽人头目埋了半边。
这一击之威良久方逝,那巨人用手指轻轻一勾,将深嵌在城墙里的斧子起了出来,转身面对城门边的一小队黑翼军。黑翼军的副头目脸色阴晴不定,想要仗人多势众下令拿下这二人,又见摇老三和其他那些雇佣兵全都闪到一边,手摸短弯刀的刀柄,却是目光闪烁。他知道这帮肮脏的流浪汉素来不可靠,未必和羽人站在一边,多半还是和那个什么铁爷沆瀣一气。
那夸父却不等他,自顾自用一根指头一顶,将两人才能抱起的门闩木抬起,拉开了两扇坚木包铁叶做成的城门。那黑翼军副头目手举起,眼睁睁看着年轻剑士喝起驾马,顶着风雪,与夸父昂然而出,却始终不敢动上一动。
城外大道上空旷寂静,显得夜色越发浓厚,这辆遮挡严密的小车和它边上小小的护卫队四周弥漫着团团浓雾。一个人自车中探出头来,回望着雪夜中那座庞大沉默几乎是永恒的城池叹了一口气。铃声叮当,雪花点点而落。静夜之中,只听得夸父“嚓嚓”的踏雪之声。他坐回车中,对帘布外问道:“小丁,我们这么大张旗鼓地出来,岂非自暴行迹?”
那丁何在满不在乎地大步前行:“你放心,铁爷既然让我们出北门,自然会有安排。”正说着,只听得一阵轰响,火光冲天,却是城中西门的位置。过不多时,暗夜里其余几个城门也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直映得厌火城上空一片通红。
他们就着夜色走到天明,在河边停下来打尖。三寐河到了入海这一段,变成了三条纵横交错的宽阔河道,因为土质和藻类的不同,让三条河水分别带上了青绿、淡紫和绛红三种颜色。在三色河水之间,则是成片成片的芦荡和沼泽围绕成的河汊。纵然有船,一时半刻也难以不在其中迷路。丁何在也不歇息,他显然极为熟悉这儿的地形,三拐两拐,已经深入芦荡中看不见了。
只见千里芦荡,一片萧索。干枯的芦苇头上顶着瘪瘪的白色花絮,犹如独脚鬼孑然而立。风起处,万千芦花飘零而起,随风慢悠悠而荡,也不着急落下,只是借着风儿,忽儿东飘一下,忽儿西落一下。
两只哨鸟扑哧哧飞出芦荡,虎头握住了自己的斧柄,羽人抬眼望去,却是丁何在回来了。
他露着满脸笑容说:“运气不错,遇到了阿四。他是这一带最著名的水鬼,有他带路,一晌就能过河。”他转头打了个呼哨,河汊深处果然荡出一支扁舟来。一名四十来岁的精瘦汉子蹲在船头,一身的紧身水靠,青色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不停,透出股精明气。
那船,没有船舱,只在后艄有一支橹,一名少年掌着它。那少年顶多12岁上下,眉眼倒和阿四有七分相像。船中还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她怀抱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娃。丁何在看那妇女却是身形修长,身骨秀弱,发色浅淡,只怕是位羽人呢——未到展翼之时,羽人看上去和无翼民也并无太多不同。
看到羽人飘扬在风中的淡白头发,阿四不禁一愣,但也没有吭声。
“马车不能用了,把马卸下来吧。”丁何在说。
虎头解下三匹马,将它们深一脚浅一脚地送入船中。丁何在和羽人先后上了船,那夸父却一手举起马车,尽力往芦荡中一扔,直抛出去五六丈远,随即陷入绛红色的泥沼之中,转眼只剩下几个泥泡。
“好,虎头,你也上来吧。”丁何在叫道,那阿四也不多问,举起长篙,往岸边一点,船缓缓离开了岸。
那虎头应了一声,迈步往上一跳,众人只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响,脚下一沉,河水几乎要没舷而入。阿四“嘿”了一声,露出真工夫,竹篙在水上轻点,那船稳若泰山,直荡出去。阿四带着他们在芦荡河沟中左穿右行,一会儿冲过青绿如墨的急流,一会儿破开蕴紫如梦的静水,一会儿又滑回到绛红如血的沼泽中——每次竹篙提起,上面就滑落一串殷红的血珠。那阿四驾船东转西转,羽人只觉他在原地绕着圈子,然而不到半晌,船已经靠了西岸。
虎头先跳下渡船,众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气。那丁何在道:“虎头,你到前面探探。阿四,麻烦你将我们的马牵上来。”
那阿四脸露不甘,但还是牵马上岸了,眼看他离了水,在陆上微微摇晃,同鹅一样伸颈而立,颇有几分局促不安,竟然像是不会走路一般。
“阿四,这人你也见了。要是有人问你,怎么说?”丁何在不去伸手接马缰,却正色对阿四道。
阿四一愣,连忙道:“铁爷的客人,我怎么敢胡说。”
丁何在却不依不饶,脸色沉得像块铁:“若是他们抓住了你的女人孩子,要挟你呢?”
那阿四脸色一变,正要回答,嘴张了两张,却说不出话来。
“莫怪我哄你上岸,到了水里,只怕会让你跑掉。”丁何在缓缓抽出那柄蛇形剑来。
就像一只蝴蝶飞过,翅膀上的磷末在阳光下闪了两闪。丁何在微笑着拍了拍阿四的肩膀,他手中的剑像蛇一样缩回鞘中。
少年“呀”地叫了一声,想往水里跳,丁何在只动了一步,那少年还是跃入了水中——下半身却留在了船上,两只干瘦的脚丫翻转过来,让人看到被水泡得雪白的起皱的脚底板。
羽人瞄着丁何在手上的剑看,就像在看一条活蛇一般,丁何在的手每一摆动,剑光犹如巨蛇一吐信,只一瞬间,哼的一声又缩回鞘中。
那妇人在船上站起身来,身子绷得笔挺。她脸色苍白,一双手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了。
丁何在没有看她,只是拄着自己的剑。虎头回来了,站在岸边的小丘上,望了望河里那圈越洇越大的血迹,按着斧柄却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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