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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踮起脚为他披上,后走到他身前,仔仔细细地为他系好衣绳。

孟西洲垂眼看她,皙白的小脸上,落着一根睫毛。

他鬼使神差的摸了下。

沈青青指尖上的动作一滞,这一刻,两个人离得很近,她看到孟西洲的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她看着他的脸,一张从第一次见面,就为之心动的脸,如今过了两年,依旧觉得还是很好看。

他的眉眼,面颊,鼻梁,唇瓣,下颌,有温柔如水的好看,也有冷漠疏离的好看。

他还年轻,寻不到那种岁月沉淀下的成熟,但已有超乎同龄人的沉稳和冷静。

这一刻过得很快,他指尖粘着那根睫毛。

“脸上有东西。”

“嗯。”她把带子的尾端系好,向后退了半步。

他扭身要走,步至门前,听她突然温声嘱咐:“夜间风大,世子保重。”

他停下,回首看向立在不远处的小姑娘,依旧在娴静温和地笑着。

一个不容忽视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从他见到她时,就在那。

孟西洲捏紧袖笼里的拳头,迫着眸色渐渐冷下,寒声说:“前段时日圣上赐婚显国公府与镇平侯府的秦家。”

“我知道。”她笑容依旧,没有任何悲伤或者惊讶的情绪,沉默片刻,问:“世子可是心甘情愿?”

“圣上恩赐,无人能违背旨意,而且对方家世显赫,会是我日后在朝堂上的助益。”

“我问的是……世子可愿意?”

“是的,我愿意。”孟西洲没有一丝犹豫,就像当初,他没有一丝犹豫的答应圣上赐婚一样。

自从订了这门亲事,他父亲母亲,圣上,甚至秦家,皆大欢喜。

这样好的一门婚事,他凭什么不愿意?

又有什么资格不愿意?

“嗯,我懂了。”

沈青青话语平和到让孟西洲觉得有些刺耳。

那种透着他看向的却是另一人的厌恶感,油然而生。

他避开她的目光。

别的她左右不了,当下沈青青只想把咸菜的事告诉他,倏然,喉头一痒,克制不住的猛咳起来,她背过身去,扶着一旁的门框,将自己的狼狈遮掩在阴暗之下。

孟西洲立在原地,看着纤弱的背影随着一声声剧烈的咳嗽发着颤,像是春日里一只易折的细柳,晃啊晃的,她咳的很厉害,似乎肺快要炸开了。

沈青青的病,压根就没好。

他捏了捏手,眼睁睁的瞧着她失力跌跪下去。

他终是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折身去桌案上给她倒了杯水,递过去。

“你休息吧,我走了。”

“你等等。”她起身,疾走两步,扯住他皮氅一角。

沈青青顺了顺气,算是压制住咳意。

正要说话,孟西洲突然说:“待我娶了秦家二娘子,我会接你入府。”

脑海嗡的一声,她双眸瞪圆,松开攥着他大氅的手,向后退了半步,“世子这是要纳我为妾?”

孟西洲哽住,他没想到,“妾”这个字会这么难说出口。

“依我的身份,入府做妾也不够吧。”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话语中,没了方才的温柔小意。

“你不必妄自菲薄,进府后,父亲母亲不会苛待于你,我亦如此。”

“不苛待?”她忍不住讥笑,“这话从殿下口中讲出,不觉得可笑么?世子殿下不过两个月没踏进桂兰院,娇兰就可以大摇大摆的走进来,挖苦我殿下要娶亲之事,而我的咸菜,也被他们活活打死了……”

提到咸菜,沈青青情绪终是失控了,一股热泪无声无息的淌落,顺着下颌的棱角,洇湿一片衣襟。

“它不过是一条狗,都会因我而被打死,你如何对我,自是心知肚明,又凭什么保证别人?”

他眉头一压,蹙紧眉头:“我会查明此事。”

沈青青抬手擦了擦眼,可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源源不断地从眼眶里落下。

她才不想哭。

倏地,下颌突然被对方捏住。

孟西洲的心口抽个不停,沈青青当他的面哭成这样,仿佛有人拿钢针一下下地刺他心口似的,快要痛昏过去。

他面容扭曲,咬着牙,伸手用力抹干她的泪。

她被他粗糙的动作弄得生疼,伸手扯住他的腕子,用力拉扯。

“沈青青,我的忍耐有限。我可以许你,日后在显国公府内,你会和现在一样,吃穿用度不变……”

沈青青的发出一声暗哑,腔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我根本不稀罕入什么显国公府,更不会做妾,你死心吧。”

他轻蔑笑道:“你不稀罕?你在宜州,妾室不是做的游刃有余么。”

沈青青眼底渐渐生寒。

“孟西洲,我来找的自始至终只有阿洲,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孟西洲倏地红了眼,他死死盯着沈青青,肃声道:“沈青青,我就是阿洲,他不过是我舍弃的一部分罢了。”

“不,你不是他。”她唇瓣微微发颤,她从未觉得这样冷过。

“我的夫君早就死在了江州那艘船上……如今咸菜也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孟西洲眸色狠厉,“你以为跟你在涠洲上/床的是谁呢?难不成是阿洲么?”

他话淬了毒,每一句,都捅在她心口。

她气的浑身发颤,仿若此时,置身在冰天雪地之中。

他捏起她单薄的下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沈青青,你记得么,那一夜是你先勾引我的。”

她失神的笑着,“是我认人不清,把你错认成阿洲,是我的错。”

“你买给我的珠宝,我会留下,你给我做的衣裳,我会折成银子还给你,至于别的……”沈青青抬眼看向他,水润的墨眸里空荡荡的。

“我不欠你什么了,真的。”

“我同阿洲的婚事,是私下办的,没有婚契,也没有婚礼,我永远都不会是你的威胁,所以,放我走吧。”

倏地,孟西洲突然松开她,神色含霜。

周身泛着阴沉的气势,像是地府走出的阎王。

“所以你只是把我当成阿洲?”

孟西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

他本不应该在意。

阿洲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是,自始至终,我只喜欢我的夫君阿洲,只有他。”

沈青青点点头,跳进自己为自己编制起来的谎言中。

这样,她便不必去承认,心中那点被扼杀在摇篮里的悸动。

孟西洲眸色不由得暗了几分,一种说不出的酸涩泛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搅的他腔子里翻江倒海。

“孟西洲,你真的不及阿洲的万分之一,所以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你是阿洲这种话了。”

孟西洲陡然一僵,下一瞬,手已经掐在她的脖颈之上。

沈青青没有抵抗,只是浅浅一笑,她知道,方才这句话,刺痛到世子殿下骄傲的自尊心了。

一股肆意的快感,夹杂着苦涩,漫进她喉咙。

孟西洲脑海一片混乱,忽然眼前画面一变,他又看到两人青丝纠缠在一起的模样。

她羞红着脸,一直在笑,即便他伤的她眉头蹙起,眼尾含泪时,她也一直是笑着的。

温柔的,可爱的,羞涩的。

从不是这样,从不是。

青青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一些模糊而又陌生的记忆,翻涌而出,像是有个人,一直扯着他往回忆中走去,完全不受控制。

他克制着,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些。

手下的人近乎迷离,他终是回了神,猛地松开手,冷声道:“沈青青,自你出现的第一日,我就未想过放你走,你若执迷不悟,我亦不再留情,既然不识抬举,不愿进我显国公府,你便一生一世被锁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他冷声甩下这句话,大步离去。

“砰”的一声,巨大的木门撞击声后,房间终于安静下来,沈青青默然回到榻上,合衣躺下,她扯来手边的被子,盖在身上。

冬日的汴京,真的好冷。

*

翌日天色尚早,小宅内。

娇兰因府内胎儿乱动早早醒来,她有些饿,睡在一旁的楚文隽念着自己孩儿,起身唤人叫膳伺候。

少时,他满是笑意的回到屋内,对半躺在榻上的娇兰笑着说:“兰儿,想不想听桂兰院那人笑话?”

娇兰眸色一动,娇嗔催促道:“要,阿隽快讲。”

“方才叫膳,听那些杂役说,昨夜主子去了趟桂兰院,跟那院里的闹的好不愉快,哭着喊着折腾了许久呢。”

娇兰一听,顿时来了劲头,伸着手让他扶起,兴致勃勃问:“阿隽快同我细说说,身子正不爽利,听了这些才能痛快。”

楚文隽平日不喜讲人闲话,只因娇兰对那院里的人不满,为哄她开心,才多这一嘴。

他将杂役讲的一五一十的告诉娇兰。

“那小贱/人不看看她自己是什么身份,还敢跟主子大喊大闹?”娇兰撇撇嘴。

“是,听说是个外乡来的,也就是仗着自己有些姿色……”

“有些姿色?”娇兰眉头一挑,抬手点了下楚文隽的脑门,嗔骂道:“阿隽你好好说来,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自然是夫人好看,夫人好看,那等货色,不惜得人瞧的。”

“这还差不多,阿隽,等过些时日,她真失了宠,你能不能跟主子说,给她发卖出去……”

正说着,“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生生踹开。

二人忽而打了个哆嗦,往门口看去,是李炎带着几名护院走了进来。

“李大人?”楚文隽茫然,“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在外站了半晌的李炎将二人对话一五一十听了个清楚,此刻已是气急,厉声吩咐,“去,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下/贱东西给我拿下,直接发卖!”

护院一股脑的冲了过去,即刻将娇兰架起,她“啊”的一声,“阿隽,救我!”

“至于楚管家,显国公府是容不下你了,这是身契,今日便拿着银两滚出去!”

楚文隽脑子嗡嗡作响,还没回过神来,他眼瞅着娇兰被杂役拖着往门口走,那处站着的婆子看着甚是眼熟。

正是显国公府常用的人牙子。

楚文隽反应过来,顿时慌了神,忙道:“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小人和兰儿对显国公府忠贞不二!”

“呵,好一个忠贞不二,方才在背后妄议主子,这便是你这做奴才的忠贞不二?”

“主子?”娇兰茫然看向李炎,喃喃道:“主子?那个贱/人也配叫主子?”

话音未落,拿着娇兰身契的人牙子直接啪啪给了她两个大嘴巴子,扇的她嗡嗡耳鸣。

娇兰哪儿受过这般委屈,直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这个愚妇,快给我闭嘴!”

不等楚文隽说完,娇兰已经被人牙子拉走。

“大人,求您网开一面,贱妇还怀着我楚家的血脉,求您网开一面。”楚文隽一边哭一边发了疯似的磕着头,他除了求饶,已经不知还能有什么办法了。

“楚管家犯不着求我,当初对主子的狗下死手时,怎么不哭不害怕?如今这般,倒让我觉得没有种。”

李炎对这等残害生灵之人厌恶至极,片刻都不想同他多待,直接甩开他抓来的手,“爷没发卖你,已是看在你是显国公府老人的份上给与的最大仁慈,想要你那妻儿,便自己想办法找人牙子买就是。”

说罢,李炎大步走出房门,对屋外的人牙子道:“主子吩咐过了,务必保证她离开南璃,命自是要留着的。”

人牙子是个胖婆娘,见李炎塞给她一个大银元宝,笑开了花,“大人放心,说来也赶巧儿,这两日正有金元那边的来收奴,我瞧着她这模样,生产了送过去恰是最合适的。”

“怎么安排你看着办,屋里那个不是想买么,孩子可以留下,大人必须给我送出南璃。”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婆娘点头笑着,把银元宝收进怀中。

一旁被人压着的娇兰吓得浑身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顶着那张红肿的脸,嚎啕大哭。

坐在屋内的楚文隽听罢,双腿一软,瘫倒在那。

李炎拿了个帕子擦了擦方才碰过楚文隽的手指,冷声道:“去盯着点这屋里的,一会儿收拾好东西就送出城,别惊扰到别的院里的人。”

“是,属下明白。”

李炎将主子交代的事情办妥,念着近日爷又要出远门,他一路去了桂兰院,叩响沈青青的房门。

屋内无人回应。

李炎立在外面酝酿片刻,温声道:“沈娘子,是我,李炎。您受的委屈,爷已经为您讨回来了,若是不解气,您跟我说就成。”

他是习武之人,知道屋内是有人的。

少时,他继续道:“我是陪着爷一起长大的侍卫,说句僭越的话,也是兄弟。爷身世复杂,他从不向任何人表明真心,也从不在旁的女子身上费心,除了对您。有很多事,爷身不由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沈娘子在爷的眼中,一定是不一样的……”

“李大人,你走吧,保重。”

屋内冷不丁的飘出这么一句,话语是前所未有的冷冽。

“好,那我就先不打扰沈娘子了,汴京今年冬日凉,您保重身体。”

坐在屋内的沈青青看着门外的身影渐渐远去,而后垂首看向手边的小包袱。

除了给孟西洲抵衣裳钱的银票,她自留了一千两,除此之外,还带上了那把金元小弯刀,毕竟之后的路上,只有她自己,她需要拿来防身。

除此之外,还有一样东西,是孟西洲之前给她的那张韩施施的户籍纸。

这张由户部制成的户籍,足以混过全南璃所有的关卡。

*

夜色沉沉,雪风不减。

房内漆黑一片。

沈青青换了身利落的男装,端坐在圈椅上,手一直不安地摩挲着包袱,等待萧应的信号。

终于,一声妩媚的猫叫,沈青青扯起包袱,疾步走了出去。

“小应!”沈青青压低声唤她。

他点点头,接过沈青青手上的包袱,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两人顺着回廊院落,一路向西,那里有一处厨房拉菜用的小门,在萧应的带领下,她很快见到小门所在的院落。

刚迈进小院儿的第一步,萧应就扯住她袖子停下。

沈青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院子尽头,小门前,拿着灯笼东张西望的娇玉。

她时不时的搓着手,张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萧应带着她躲在石门后许久,娇玉仍旧没离开。

四更敲响,沈青青等不及了,萧应点头,带着她悄声来到离小门十步开外的地方。

沈青青没看清萧应的步脚,只知道他的动作飞快,下一瞬,萧应已经立在娇玉面前,手中的匕首,不偏不倚的抵在她的喉咙上。

娇玉看到了沈青青。

她走过去,握住娇玉冻冰了的手,低声道:“我要走了,你和娇云要好好保重,衣柜里有我留下的两个小荷包,里面是我给你们准备的银子,如果能赎身的话,便离开这吧,找个真心待你好的男人,成亲生子,幸福美满。”

娇玉用力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许是萧应的匕首抵的太近,在她的脖子上瞬间留下一道血痕。

娇玉已经顾不上脖颈间的痛,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荷包,塞进她手中。

沈青青攥在手里,瞬间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前天,娇玉看到沈青青一个人在桂花树下,埋了一只木匣。

她悄悄翻出来看过。

里面放着的,都是沈青青曾经最视如宝贝的东西。

如今她却埋在这里。

娇玉知道她要走了。

所以她才会在这里等她。

两人互相望了一瞬,鼻子一酸,眼角的泪哗的一下落了下来。

沈青青逼自己不去哭的。

可还是忍不住哭了。

她这辈子,怕是都会是这个性子了吧。

沈青青抱了抱她,真心舍不得离开她们。

少时,萧应扯了扯她衣袖,示意她赶紧离开,毕竟深夜宵禁,汴京大道上还有许多侍卫要躲。

她含着泪花,再次用力抱了抱娇玉,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应真的是个探查的好手,有他在,沈青青非常顺利的抵达他提前准备好的安全屋,随后萧应将事嘱咐妥当后,已是五更天。

临走前,见沈青青又红了眼,哑声笑道:“等我最近忙完了,就去三溪村找姐姐过年。”

听他这一句说完,沈青青还是落了泪。

他不知所措的抬手为她擦干,念着一会儿还要去找老国公爷汇报,只好匆匆离开。

别了萧应,沈青青疲乏不堪,却又不敢长睡,只得回到屋里靠在床边小寐片刻。

不曾察觉,屋内的角落中,悄然走出两人。

他们一人手持迷香,一人拿着绳索。

缓缓向榻上昏睡的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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