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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又想,觉得可以把自己一些潜意识知道的东西告诉给阿治,我说:“虽然不记得自己以前的事,但我还是知道自己以前没有孩子的。”

“那就是说我是你唯一的小孩咯?”阿治问道。

“没错,唯一的。”我肯定地说道。

阿治像是很高兴那样捂着嘴嬉笑了几声,现在的他看起来才像是一个普通的八岁小孩。我柔和下了脸色,伸手抚摸他的头,哄道:“你该睡了,明天有什么想吃的吗?”

“想吃番茄。”阿治回答道。

“好的,那就吃番茄。”我点点头答应了。

阿治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睡着了。

听着他平缓的呼吸声,我闭了闭眼,为这种平静的幸福而感到安心。原本我是想着也跟着一起睡的,可惜我刚刚的睡意都给跑了,怕自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吵醒阿治,我决定自己出去走走散散心。

与谢野家很大,虽说也有请专门的佣人,可与谢野父女俩都不是会让佣人成天到晚一直待在与谢野家的,因此一干完活就放他们自己回去了。

当我打开房门走出去时,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仅有几盏较为昏暗的灯光留着照路。我有些怕黑,犹豫了半会儿要不要出去,可又怕自己留在房间里吵醒阿治。就在这种挣扎的时刻,我突然注意到远处的窗户边上似乎靠着个人。

我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踏着脚步走了过去。

站在那里的是森鸥外先生,他靠在窗边,手里拿着烟在抽,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冷漠且苍白的情绪。

某种程度上他确实与阿治有些相似,刚刚恍惚了一下的我还以为自己看到了成年后的阿治。

还没等我犹豫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估计早已发现我的森鸥外便望了过来,他黑色的发丝有些凌乱地散落,那张苍白且俊秀的脸庞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他喊道:“幸子小姐,这么晚了还不睡?”

“有点睡不着,怕吵醒阿治,出来走一下。”我回答道,注意到因为我的靠近,森鸥外体贴地将烟给灭了,我不由得出声问道:“您看起来不像是会抽烟的人。”

“哦?”森鸥外像是听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话一样笑了一声,说:“那你觉得我像是什么人?”

这种话就显得有些过于亲密了,而且也让人有些困扰应该怎么回答,还没等我想出个适当的回应,森鸥外就挥了挥手,说:“抱歉,是我失礼了。”

“没什么。”我应了一声。

随后我们便陷入了尴尬的氛围之中。毕竟只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也不懂军医的事情,就算想要开口扯一个话题也不知道扯出个什么来。森鸥外看起来也并不打算和我聊太多的样子。

我正打算干脆告辞离开得了,森鸥外那张倒映在窗户上的、略显疲惫和阴郁的脸又进入了我的视线之中。

不知怎地,我突然问道:“为什么森先生要半夜靠在这里抽烟?不去睡吗?”

森鸥外无奈地摊手,说:“和你一样,睡不着。”

为什么会睡不着?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这个问题。

我下意识地顺着他刚刚所注视着的窗户外望去——这里可以直接看到火车站那边。此时虽是深夜,但依旧能够看见十几个人零零散散地靠在马路边不知是死是活。远处依稀传来了谁的哭泣声。

我想起白日时发生的事情,不由得感叹道:“说起来这里可真混乱啊。”

“还有比这更混乱的地方呢。”森鸥外嗤笑了一声,嘲讽地说道:“这里已经算好的了,再靠近原先战场的那一块地方到现在都还弥漫着腐烂的味道。”

“森先生一直是跟着上战场的吗?”我出声问道,随后又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比较愚蠢的问题。对方可是军医,还是在部队外都有一定名声的军医,怎么可能不一起上战场?

“大多数情况下医生只是待在战场后方支援的。”森鸥外看懂了我的神情,有些无奈地解释道。

但就算是战场后方那也一样是战场,想必这个时候的内心也很沉重吧。

“不,我的内心一定也不沉重哦,幸子小姐。”森鸥外再次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我的多愁善感。

我望了他一眼,发现原本有些阴郁与消沉的他眼底竟然浮现出了一种愉快的情绪——这个人的本性绝对很恶劣。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有些不满的眼神,森鸥外挑挑眉,说:“这是真的。”

“倘若有什么能够让我内心沉重的,那么就是战后世间的混乱了。” 森鸥外的眼睛变得暗沉了些许,他说:“上面那些蠢货还沉溺在过往的余晖中。但现在早已不是足够和平强盛的时代了,为了让这个国家尽快恢复到和平与安定的时候,必须要有人出来做点什么。”森鸥外的手指无意识地握了起来。

他的眼睛里像是有火焰在燃烧,冰冷又炙热,两种温度在他的眼睛里奇异地混杂在一起。

也许是因为和阿治待久了,我对一些东西的感知也变得敏锐起来。我察觉到森鸥外的话语里似乎有另一层隐藏的意思。

“也就是说,你并不会为士兵的死亡而感到悲伤吗?”

森鸥外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来,似乎是觉得我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他笑了起来,说:“怎么会?”

“我可是会难受得寝食难安的。”森鸥外如此说道。

但那不是因为他人的死亡而感到悲伤反而是类似于『没有好用的棋子可以用了』的苦恼吧。

森鸥外的脸靠在窗上,他的眼睛是看着远处火车站的,可又像是在看除了这里之外很远很远的地方。

无法忘却死亡,会因为他人的死亡而感到伤感的我没办法理解他这种想法。可我也依旧有些惆怅。

大概是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容易多愁善感的人吧。只是觉得...不管是我亦或是这名叫做森鸥外的军医,又或者说是点心铺的与谢野父女俩,无论我们中的哪一个都在这个世界上拼命地挣扎着。

如同溺水之人那般拼了命地往上伸手。

我想起了卧轨的北村阳太——我并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的,年龄多少,住在哪里,是否拥有极为重要的人?

可我依旧忍不住想象,他在生前是否也拼尽全力地挣扎过了,可惜还是被整个世界狠狠地甩在身后,最后连呼救也做不到,就这样慢慢地沉了下去。

“幸子小姐的身上真是有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啊。”依旧看着窗外的森鸥外意味不明地感叹了一声,说:“总感觉在你的身边能够令人放松下来,不由自主地想要多说些话来。”

我突然想起幻境之中,小百合说我像是『树木』一样。令人想要在此处休息的树木。

但我很清楚,与其说是我自己的问题,不如说是在这样混乱与压抑的世界下,隐忍了太久的人们都无意识地想要倾诉一下。而我正好比较擅长倾听。

“说起来,你和你的小孩应该不是亲生母子吧?”森鸥外突然问道。

我被这触不及防的提问给吓了一跳,望着森鸥外那双仿佛已经看透一切的眼睛,我张了张嘴,说:“...是的。”

“即使如此你们之间却有着超越平常母子的联系。”森鸥外直白地指出了这一点。

“...嗯。”我应了一声,说:“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放下那孩子不管,我想成为他的母亲,想要保护他。”

“看得出来。”森鸥外摇了摇头,叹息道:“你真是不可思议。我今早出门的时候还看见了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流浪在街边,挣扎着想要活下去。与此同时,你却对与自己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孩子产生了强烈的爱。”

“我并不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垂着眼说:“爱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确实。”森鸥外点点头,他看着我,轻声地说:“但有一件事我是比较好奇的。”

“什么?”我疑惑地问道。

森鸥外说道:“倘若有一天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你又会为了最重要的孩子做到哪一种地步呢?哪怕是必须践踏你自己的心?”

我因为这个问题而咬了咬唇,我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军医,问道:“那森先生呢?你又会为了最重要的事物做到什么地步?”

“将所有东西都算计在内采取最优解去保护那样事物。”森鸥外冷酷地说道。

“...哪怕是你自己的性命?”我问道。

“我自己本身也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棋子。”森鸥外这么说着,露出了一个笑:“为了那样事物的话,哪怕是我自己的性命也完全可以拿来当做垫脚石,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望着那双眼睛,我顿时意识到了,这个男人理智冷静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在他的眼里,任何事物都是明码标价的。他不会考虑人心,只会考虑怎么样才能够利益最大化。

他的这种冷静与理智已经到了一种近乎偏执和疯狂的程度。简而言之,他是一个冷静的疯子,而且还是拥有着极为强烈情感的疯子。

但与此同时,我在森鸥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与懦弱的我不同的、极为强烈、极为坚定的意志。

想要在这样混乱且残酷的社会里保护住什么东西那就必须拥有比任何人都要坚定的意志,森鸥外的身上便有这样的意志。

恐怕某一日为了自己要守护的事物,在意识到自己的死亡能够给其带来最大化的利益时,森鸥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死吧。

而到了哪一天,为了阿治这个唯一的、必须要守护好的事物时,我又会做到什么地步呢?

我这么想着,在与森鸥外告别分离后,蹲在了房间门口。回想起阿治那小小的、令人幸福得几乎落泪的呼吸声,我蜷缩着身体,闭上眼轻轻地喊了一声。

“阿治。”

我最重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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