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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的!全给老子滚开!”志高粗暴地把尿给抹了,血似因此而稀淡了点,也许只是一些混了尿的旧迹,而又真的止住了。

怀玉跟丹丹张罗点布条儿来给扎上。旁边地摊上是卖大力丸和药品,有热心的人马上随手抓来一些丸散膏丹,想给他敷上。

还没打开包包,又有人排众上来了。

“让开!让开!”

嫌人客让得慢了,那人粗里粗气地闯进来,喊:

“喂喂,那药散拿回来!”

原来是旁边那卖大力丸和药品的,抢回正待敷上的一包药散,换上另一包。

“那不管用!我来我来!”

然后熟练地给他敷药疗伤。志高头破血流,疼得不安分,便被一手按住:

“你给我坐得矩矩儿的!动什么动!”

却原来,他地摊上卖的,不过是假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狗皮膏、止血散、牙疼药,还有治男子肾亏肾寒、妇女赤白带下的……也是充的。为了治人,一腔热血,忘记了生计,马上自后头木匣中给取了“真药”来……

三两下子,把志高摆弄妥当。受了怀玉丹丹跟唐老大的道谢,方才悟得,脸涨红了。

当然,人群之中也有澄明的,但见他治人心切,也就不打话了。

而大部分单纯憨厚的老百姓,根本联想不起,只交头接耳称颂他,忘记了他为什么给“换”了管用的药来。

待治人的走了,老百姓又忘记了志高落得此下场,只因为使了奸计。

那死了画眉的老大爷,忽地省得他失去了的,又嘟嘟囔囔:

“你们赔我鸟,赔呀!”

“算啦老大爷,”他们竟劝住了,“别让他赔了,您不见他伤了?身上还刮破好几道,红赤拉鲜的,好可怜嘛!”

“对啦,算了吧?”

唐老大只好过来,又塞给老大爷一点钱,安慰他几句,二人拉扯离了场子去。

志高眼见景况如此,好生悲凉。

从来没上过场,一上场,本以为扎好根基立个万儿,谁知自己是一粒老鼠粪——搅坏一锅汤。

砸了唐老大场子不算,这还是头一回露点本事,本事也不赖呀,偏就人算不如天算,台还塌给丹丹看!丹丹见了,不知有多瞧不起,说不定心里头在取笑:“还跑江湖呢,别充大瓣儿蒜了。”

刚才还份儿份儿,趾高气扬地往场子里一站呢,志高一念及此,恨不得地上有个缝儿让他一头钻进去好栖身,再也不出来了。还有怀玉,怀玉是怎么地期望他好好地表演一场,大家携手并肩的呢。

唉,众目睽睽,无地容身,他该当如何才铺个台阶,好给自己下台?十九年来,从未遭遇这番难题呀。

勉力抖擞一下,抱拳敬礼:

“唐叔叔,不好意思,这点钱我一定还您!各位乡亲父老,不好意思,您们就此忘了我吧!您们就当我死了吧!”

“哎,别这样——”

志高踉跄地离了此地。一路上,怀玉和丹丹在他身畔搀着。志高道:

“你俩回去吧。”

怀玉见他不稳,坚持:

“到我家躺一会去。”

“我还好意思上你家?”志高也坚持,“不去!”

眼看自己一身血污,天星乱冒,既已落得这番田地,一点面子也没了,还充鹰?胃里不舒服,闹心,又打了个贼死的,浑身拧绳子疼,觅个安乐乡躺下来睡个天昏地暗才是。

真的,也不是走投无路。横竖名誉扫了地,乐得豁出去——

“我到我姊那儿去!”

“送你去。”怀玉不肯走。

“送吧。丹丹回去!”

“我也要送!你赶我不走!”丹丹蛮道。

“送吧送吧,都一块去。反正我逃不了!”逃不了啦——

志高负气地,步子也快起来。

大白天,到处都热闹喧嚣,惟独这胭脂胡同呢,晨昏颠倒了,反倒宁静。

有一大半的人没起来呢。起来的,也是像闹困的迷路小孩,慵倦的,没依凭的。

红莲打着个老大的呵欠,跟隔壁的彩蝶儿懒道:“哎,今儿闲着,我‘坏事儿’来了呢。”

呵欠没完,半张嘴,蓦地见了这三人。

“哎吔,志高,什么事?”红莲赶忙延入,坐好。

“上哪儿打油飞去了?打上一架了?”一壁进进出出给张罗洗脸水,一壁问:“伤在哪儿?疼不疼?”

“疼呀。”志高道,“这是丹丹。我姊。”

“丹丹坐。”

丹丹见他姊,真是老大不小的了,有四十了吧?身穿一件绿地洒满紫蓝花的上衫,人儿瘦,褂子大,袳的,看上去似风干了的一块菜田,菜落子都变了色。

奇怪,一张蜡黄的颧骨硬耸的脸,有点脂粉的残迹,洗一生也洗不干净,渗在缝里的。

红莲常笑,进进出出也带笑。没笑意,似是一道纹,一早给纹在嘴角,不可摆脱。

红莲畏怯而又好客地,问:“怀玉饿不饿?丹丹要不要来点吃的?”

她其实一颗心,又只顾放于志高的伤上。

志高见娘此般手足无措,只他一回来,平添她一顿忙乱。看来还没睡好呢,眼泡肿肿的。因专注给他洗净脸上的血污,俯得近乎,志高只觉那是一双睽违已久的眼睛。当他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时,他也曾跟她如此地接近——谁又料到,这眼睛仿佛已经有一千岁。

“疼不疼?疼不要忍,哼哼几下,把疼都给哼出来,唔?”

一股暖意在心头动荡,她仍把他看作小孩……志高马上道:“疼死啦!”

又道:

“姊,你给我来点吃的。我饿,一顿胖揍,肚子里又空了。”

听得他有要求,红莲十分高兴。

丹丹道:“切糕哥你歇着,我得回去跟苗师父师娘说一声,晚点才来看你。”

“晚了不好来!”志高忙答。

“收了摊子我们来。”怀玉与她正欲离去,门外来了个偏着头、脖上长了个大肉疙瘩的男人。

志高愣住了。

怀玉冷眼旁观,二话不说,扯了丹丹走。幸好丹丹也看不清来客。

志高见这矮个子,五短身材,颈脖方圆处,有老大一块肉茧,好像是随人而生,日渐地大了,隆起,最后长成一个肉瘤子了,挂在脖上,从此头也不能抬直,腰板也不能挺直,原来便矮的人,更矮了。

那大肉疙瘩,便是因一个天上伸出来的大锤子,一下一下给锤在他头上,一不小心,锤歪了,受压的人,也就压得更不像样。

这矮个子,倒是一脸憨笑,眼睛也很大呢,在唤着红莲时,就像一个老婴儿,在寻找他的玩伴。

志高忍不住多看一眼。

“先回去。”红莲赶他。

“什么事?”

“叫你先回去——我弟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别管啦,打架,现在才是好点。”

志高在里头听见红莲应对,马上装腔:

“还疼呀——腿也麻得不能抬,哎——真坏事,沉得噜。唉——”

“你过三天来。”红莲悬念着志高。

“过两天成不成?”

“成啦成啦。”

“你弟,看我帮得上帮不上?”

红莲把他簇拥出门,他还没她高呢,哄孩子一般:

“去去去,狗拿耗子,我弟是乱儿搭,强盗头子,你帮不了。鲁大哈的,还来插一手。妈的,别拉扯!”

送走了客,红莲又回到屋子里,二人竟相对无言,各自讪讪的。若他不是伤了,也不会待得这样久吧。她又只好找点活来干,弄点吃的去。

“贴张饼子你吃?”厨房里忙起来。又传来声音:

“还是热几个窝窝头。呀不,饼子吧?有猪头肉,裹了吃。”

“省点事就是。”志高出其不意试探他娘,“那武大郎是干什么的?”

“是个炒锅的。”

“卖什么?”

“多啰,什么炒葵花子、炒松子、大花生、五香瓜子……最出名的是怪味瓜子。”

“脖子才是怪。”

“从前他是个窝脖儿的。”

“哦——还以为身体出了毛病。”

志高夹着猪头肉,给裹在饼子里,一口一口地,吃得好不快活。

红莲坐到他的对面,很久没仔细端详这个长大了的孩子。

他来吃一顿,隔了好一阵,才来吃另一顿——那是因为他找不到吃的。

红莲没跟他话家常,也没什么家常可话,只是绕在那矮个子的脖子上聊,好像觅个第三者,便叫母子都有共同的话儿了。

“你知道,干他们这行,总是用脖颈来承担百多斤的大小件,走了十几里,沿道不能抬头,也不能卸下休息。”

“哪有不许休息的?”

“搬家运送,都是瓷器镜台脸盆什么的,贵重嘛,东家一捆起来,摆放保险了,用木板给放在脖颈上,从这时起就得一直顶着上路啦,不容易呀。”

志高想起他也许是长年累月地顶着,买卖干了半生,日子长了,大肉疙瘩便是折磨出来的——又是一个哈腰曲背的人。多了个粗脖肉瘤,那是老天爷送的,非害得他更像武大郎了不成,推也推不掉。

“武大郎姓不姓武?”

“啐,什么武大郎?”志高不提防娘啐他一下,想起小时候,有一天,她坚决地打扮着,插戴了一朵花。志高向她瞪着小眼睛。娘朝他啐一下:“小子,瞪什么?要你爹在,你怎么会认不得娘?”说着夹了泪花千叮万嘱:“以后就叫我姊,记得吗?叫,叫‘姊’!”

“姊!”

“唔?”红莲应,志高神魂甫定,只好问道:“姓什么的?”

“姓巴。”

“巴?”志高笑,“长得没有巴掌高的‘巴’?”

“别缺德了。”

“好怪的姓,没我的姓好。”

红莲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忽而柔柔牵扯一下。踌躇着,好不好往上追溯?只是她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一个男人不要一个女人,她往往是在被弃之后很久,方才醒过来,但没明白过来。这世界阴沉而又凄寂,仿佛一切前景转身化作一堵墙。

“你姓好,命不好。”红莲对志高道,“我是活不长了,只担着心,不知你会变成个什么样儿的。唉。”

“过一天算一天,有什么好担心?别说了。”志高不愿意重复方才刁刁叨叨,束手无策的话儿。他最拿手的功夫是回避,马上想以一觉来给结束了前因后果。

红莲喊他进房里,他道:

“我睡这。”指指墙角落儿。有意地不沾床边。

“睡床上吧?”红莲又赔着笑,也不勉强,“要不我也躺一会。”

好久没逮着这般的机会了,红莲像有好多话,待说从头。母子一高一下地对躺,稀罕而又别扭。志高一蜷身子面壁去。

“我也不想修什么今生来世。前一阵,四月八日不是佛祖过生日吗?庙里开浴佛会呢,我去求福了。我没敢进去,只在外头求,诚心就灵了。我求佛祖指点你一条明路——”

“不管用,狗头上插不了金花。”

“你会有好日子的。”

“好好好,要我有好日子,那你就不干这个了——”志高没说完这话。说不下去。哪有什么好日子?漫漫的一生,起步起得冒失,都是命,跟个灯篓风儿似的,一点儿囊劲也没有。比一个卖身的女人更差劲。志高想,唉,烂眼睛又招苍蝇,总之是祸不单行。

红莲倒是捡了这话:“说真格的,要是不干这个,也不致饿死,我是对你不起。”

“你倒是让多少个男人睡了?”志高冒猛地回身问她。

红莲正思量该当怎么回答。

志高再问了:“你倒是让多少个男人睡了?”

“怎的问起这个来呢?”

红莲迟暮的眼睛垂下来了,垂得几乎是睡死了,嘴角那微弯却是根深蒂固的,看清楚,原来这是天生的“笑嘴”。红莲也没看志高。儿子盘问起她的堕落经来了。

“志高,”她只得淡淡地道,“你长大了,难道不晓得,我只跟‘一个’男人睡了!要不怎么有你呢?也许,你是到死都不原谅我,那由你——”

“姊——”

“哎,没人,你就别喊我姊!”

“不,喊着顺溜了,改不了。”志高试探:

“那姓巴的,瓜子儿巴,对你倒是不错吧?”

“都是买卖嘛,零揪儿的。”红莲道,“别胡说了。”

志高马上拿腔儿,装得欢喜轻松。

“喏,你当是为了我,别当为自己,对吧?你瞧你,擦了这许多的粉,还干巴疵裂的,打了这么多的褶子。嗳,再过一阵,穿得花巴棱登的,都不管用——”

“你看你这张损人的嘴——”

“不呢,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要是专门侍候一个,你想呢,哈,要不知道是谁得了美。我们都是断了腿的蛤蟆了——跳不了多高,我又没办法养活你……”

才在笑,打哈哈,志高没来由一阵心酸,这样的话,不知是什么话,志高说着,缓缓地把脸别过墙去。

转一下身,轻轻打个呵欠,再用手掌掩一掩嘴,手顺势往眼角一抹,就这样,把那将要偷偷窜出来的泪水不经意地、也不着迹地,给抹掉了。

“我困了。”再也不打话。

红莲看不出什么来:

“不再聊一阵?”好不容易母子聊了一阵话,他竟又困了。

志高一睡,解了千古忧困。

黄昏时分,丹丹一个人来了。

志高还没有醒过来呢。丹丹摇晃他,唤:“切糕哥,天亮了,起来了!”

他接近软化的四肢,开始有点知觉,腰酸背疼的,也不知睡了多早晚,太阳确已西下,还是熬人的,背上也就汗濡一片。志高擦擦眼睛,又醒过来了,以为是一天了,谁知还没过去。见着丹丹,只一个人,问:

“怀玉呢?”

“还说呢,唐叔叔生气啦,骂你,怀玉帮他收拾烂摊子,还不巴巴地跟着回家去?”

志高听了,口鼻眼睛都烦恼得皱成一团,像个干瘪老头儿,无限地忧伤。怎么解决呢?

只好把汗臭的上衣给换了,披件小背心,领丹丹出来。回头跟红莲道:

“姊,我走了。”

红莲眼看一个大姑娘,跟自己儿子那么地亲近无猜,心中不无拈酸醋意,到底是什么人?她一来,他就待不住了?也是个吃江湖饭的标致娃儿,轻灵快捷,几步就蹦出胡同口了。红莲目送二人走远。

“你姊真怪,不笑也像笑样。嗳,她瞪着我看,好愣,你姐怎么这么地老?那你娘不是更老了吗?你没娘,对吧?”

“丹丹——”

“什么?”

“没什么了。”志高回心一想,急急地说了,怕一迟疑,又不敢了,“丹丹,我还是告诉你吧,瞒下去是不成的,反正你迟早都会知道,我非卷起帘儿来唱个明白——”

“你说吧,啰里啰嗦的,说呀。”

“好,我说。”志高坚强地豁出去了,“刚才的,就是我娘。”

“哦?怪道呢,这么地老。”

“她是我娘,因为——她干的是‘不好’的买卖,管我喊她姊……我此后也是喊她姊的。你就当给我面子,装作不知道。怀玉也是这样的。”

“好呀。”

“答应了?”

“好呀,我不告诉人家,我也不会瞧不起你们,你放心好了。”

“丹丹你真好。”

“我还有更好的呢!”

志高放宽了心,人也轻了,疼也忘了。自以为保了秘密,其实北平这么一带的,谁会不知道?不过不拆穿便了。亏志高还像怀里揣了个小兔子,一早晚怦怦直跳——也因为她是丹丹吧?

如今说了,以后都不怕了。

“你怎么不跟黄叔叔呢?你黄哥哥呢?现今下处在哪?来这耽多久?”

“哎,”丹丹跺足,“又要我说!我呀,才刚把一切告诉怀玉哥了,现在又要再说一遍。多累!”末了又使小性子,像她小时候,“我不告诉你。”

“说吧?”志高哀求似的,逗她,“我把我的都告诉你了。”

原来丹丹随黄叔叔回天津老家去,黄叔叔眼看儿子不中用了,也就不思跑江湖,只干些小买卖,虽是爱护丹丹,但小姑娘到底不是亲骨血儿,也难以照拂一辈子的。刚好有行内的,也到处矗竿子卖艺,便是苗师父一伙人,也是挂门的,见丹丹有门有户地出来,一拍胸口,答应照顾她,便随了苗家一伙,自天津起,也到过什么武清、香河、通县、大兴……大小的地方,现在来了北平,先找个下处落脚,住杨家大院,然后开始上天桥撂地摊去。

丹丹又一口气地给志高说了她身世。

“你本是黄丹丹,现在又成了苗丹丹。怎么搅的,越活越回去了?还是苗呢?过不了多久,倒变成籽了,然后就死了。”志高道。

丹丹嘟着嘴,站住不肯走了。

也不知是什么的前因后果呀。丹丹,她原来叫牡丹。“牡丹本是洛阳花,邙山岭上是我家,若问我的名和姓,姓洛名阳字之花。”——丹丹是没家的,没姓的,也配不上她的名的。花中之王,现今漂泊了,还没有长好,已经根摇叶动。真的,在什么地方扎根呢?是生是死呢?这么小,才十七,谁都猜不透命运的诡秘。志高被她的刁蛮慑住了——就像头憋了一肚子气的猫。明知是装的。

“你别生气,我老是说‘死’,是要图个吉利,常常说,说破了,就不容易死了。”志高慌忙地解说。

“要死你自己死!”

丹丹说着,辫子一甩,故意往另一头走,出了虎坊桥,走向大街东面。

“丹丹,丹丹!”志高追上去,“是我找死,磕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作孽多,我是灰耗子,我是猪八戒……”

“哦,你绕着弯儿骂你娘是老母猪?”丹丹道。

“不不不。”志高急了,想起该怎么把丹丹给摆平?他把她招过来,她不肯,他走过去,因只穿件小背心,一招手,给她看胳肢窝,志高强调:

“我给你看一个秘密:我这里有个痣,看到吗?在这。嗳,谁都没见过的,看,是不是比你那个大?”

“嗳,真像个臭虫,躲在窝里。”

志高笑起来。

他很快活,恨不得把心里的话都给掏出来,一一地告诉了丹丹,从来没那么地渴望过。

真好,有一个人,听几句,抬杠几句,不遮不瞒,不把连小狗儿龇牙的过节儿记在心里,利落的,真心的,要哭要笑,都在一块……

咦,那么怀玉呢?

——忽地想起还有怀玉呀。

“丹丹,你先回家,我找怀玉去。”

志高别了丹丹,路上,竟遇上了大刘。他是个打硬鼓儿的,手持小鼓,肋夹布包,专门收买细软,走街串巷找买卖。许多家道中落的大宅门,都经常出入。

这个人个头高高,脸长而瘦,在盛暑,也穿灰布大褂,一派斯文。敲打小鼓儿,一边吆喝:

“旧衣服、木器,我买。洋瓶子、宝石,我也买……”

见到志高,大刘问:

“你姊在吗?她叫我这两天去看她的一只镯子。”

“不在。”志高回大刘:

“她不卖了。”

“‘不卖’的是什么?”大刘乜斜着眼问。一种斯文人偶尔泄漏出来的猥琐。

“镯子。”

“哦——”

志高只想着,娘仅有一只镯子,猜是下落不明的爹所送。卖了,反悔了,难免日思夜惦,总想要回东西。志高估摸娘实是舍不得,马上代推掉了。然后心里七上八落——钱呀,想个法子挣钱才是上路。

来到了怀玉的那个大杂院,远远便听得哭喊声,见一个呼天抢地的母亲,把孩子抱出来,闹瘟疹,死掉了。在她身后,也有四个,由三岁到十一二岁的。穷人就有这点划算,死掉了一个,不要紧,还有呢,拉拉扯扯的,总会得成长了几个,然后继承祖先的“穷”,生命香火,顽强地蔓延下去。

那伤心的母亲领了他兄弟姊妹,拿席子卷了尸首去——死了一个,也省了一个的吃食呀。志高心头温热,他竟是活着呢,真不容易。

敲了唐家的门子,一进去,不待唐老大作声,也不跟怀玉招呼,志高扑一下给跪下来:“唐叔叔,我给您赔罪!”

唐老大气还没消,这下不知如何收拾他。

志高又道:“对不起您,以后我也不敢搭场子了。”

说完了,起来逃一般地走了。

唐老大也不好再责怪什么了,看着他背后身影:“这孩子就是命不好。”

怀玉跟他爹说:

“命好不好,也不是没法可想的。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得去‘谋’呀——爹,我也不打算永远泡在天桥的,我明天跟李师父说去,让他给我正正式式踏踏台毯。”

“你去练功,我不数算就是,不过你去当跑龙套的,什么时候可以出头?连挣口饭吃的机会都没有!”

“我要去,不去我是不死心的。”

“你不想想我的地步?”

“爹,撂地摊吃艺饭又是什么地步?圣明极了也不过是天桥货。”

“没有天桥,你能长这么大?”唐老大气了——他也不愿意怀玉跟随他,永不翻身,永永远远是“天桥货”。但,怀玉的心志,原来竟也是卖艺。卖艺,不管卖气力卖唱做,都是卖。不管在天桥,抑或在戏园子,有什么不同?有人看才有口饭吃,倚仗捧场的爷们,俯仰由人,不保险的,怀玉。

唐老大要怎样劝说那倔强的儿?

“谁有那么好运道,一挑帘,就是碰头彩?要是苦苦挣扎,扯不着龙尾巴往上爬,半生就白过了。”

他说了又说,怀玉只是坚持,强强老半天:“千学不如一唱,上一次台就好!”

唐老大明知这是无以回头的。当初他跟了李盛天,早已注定了,怎么当初他没拦住他?如今箭在弦上。唐老大一早上的气,才刚被志高消了一点,又冒了:

“你非要去,你去!你给我滚!”

一把推走这个长大了的儿子。

怀玉踉跄一下,被推出门去了。

唐老大意犹未足:

“你坍了台就别回来!”

然后重重地坐下来。孩子,一个一个,都是这样:以为自己行,马上就坍台了,残局还不是由连苍蝇也不敢得罪的大人来收拾么?早上是志高,晚上是怀玉,虎背熊腰的粗汉,胡子就这样地花白起来了,像一匹老马,载重的,他只识一途,只得往前走,缓缓地走着,是的,还载重呀,终于走过去。他多么希望他背负的是玉,不是石头。怀玉,自己不识字,恳请识字的老师给他起个好名儿呢,怀的是玉。没娘的孩子,就算是玉,也有最大的欠缺。唐老大想了一想,便把门儿敞开,正预备把怀玉给吆喝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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