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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的、方家的、赵家的茶商……都口口声声要找沈家的当家人。明琪如今不在,你作为沈家的嫡女,也算是半个当家人,自然是找你的。”
沐晟把话说得理所当然。
朱明月蹙了蹙眉,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时旁边的萧颜走上前,略带责备地说道:“沈小姐离家多年,才刚回来,你让她如何去周旋那些素未谋面的茶商。”
说罢,示意身边的侍卫搀扶自己过去。
围堵在府邸门口的茶商不仅来自云南的各个县城,还有其他省赶来互市的,却都在运货的半路上遭到阻截,在货物交托给马帮之前全部遭抢,血本无归。又不知从何处得知沈家当家就在曲靖府的消息,纷纷赶来求援。
求的是沈家,奔的却是黔宁王府。结果大批茶商蜂拥而至,在府宅门口越聚越多,最后整条街都被喊冤的茶商给堵上了。
“黔宁王,您可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
“我们的身家性命都投给了那些茶叶,这下全都没了,让咱们可怎么活!商社不能不出面管管的!”
“沈家是云南十三府的茶商总协办,是咱们的倚仗,现如今一定要出来主持公道!”
茶商们越说越激动,纷纷扑倒在府前的大街上。
府门前的灯笼照得大理石台阶一片嫣红,跪在地上的人磕头作揖,哭声震天。萧颜不得已亲自走下台阶去扶,刚扶起一个,却跪下去更多。
此刻若是沈明琪在场,面对这样的情形会怎样处理?
而沈家作为一介戴罪之身,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出面组建商社,还做起了云南十三府的茶商总协办?
“莫非,是王爷开的方便之门?”朱明月问他。
沐晟看了她一眼,道:“沈家在云南经营多年,从隐姓埋名逐渐发展到后来的全部漂清,其后更是重整旗鼓,将几桩生意打理得颇具声色。茶运方面就是受到了多数商贾的推举,一跃成为众商之首,多年来一直负责和掌管茶马的朝廷官署进行接洽。”
居然还是半个皇商。
“怎么,是不是有些后悔。还是心动了?要是早知道沈家在云南原来这么厉害,其治下的商社又遍布各省各地,奈何会因为区区进宫出家的机会,就错过回来做一个当家人。”
沐晟的询问中带着不可否定的音调和些许轻慢,“但早知道又怎样,明琪为沈家劳心劳力的这些年,你却在姚广孝身边贪图享乐、苟且偷安,无论将来你站在任何一个沈家人跟前,都抬不起头来吧?”
刻薄的字句,让朱明月为之一怔。
直到此刻她方才明白,沐晟不仅是在指责她,更是代替所有殷殷期盼沈明珠归来的沈姓族人说话。可他的确是误解了。
当初为了消除他对自己身份的怀疑,她的确故意将最不堪的一面表露无遗。结果他信以为真,却变成现在只要一提起跟沈家有关的人和事,必是冷嘲热讽,百般责备。
“王爷是不是忘了,是谁在宁陵县给王爷出谋划策,跟着王爷多处寻访;又是谁在德安府提心吊胆、冒着被抓的危险等着王爷回来?”
她提起旧情,斥责他的翻脸不认人。
沐晟直直地看着她,长眸微敛,眸光比月光还清淡:“本王念着你的好,但这不代表你忘族弃宗、认贼作父的行径没有发生。而今你马上要回沈家了,是不是应该想一想怎样弥补自己的过错,而不是事不关己,漠不关心。”
朱明月望着他好半晌,忽然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冷笑道:“王爷是贵人多忘事吧。用不用小女提醒你一下,回来沈家非我所愿。现在已然回来了,配不配做一个沈家人、怎么做一个沈家人,就不再是王爷说了算。您还是留着那份好心吧!”
朱明月说罢,推开挡在前面的沐晟,提着灯笼转身进府。
沐晟冷不防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刚好这时萧颜从台阶下走上来,从后面一把扶住了他。
“何必这么对沈小姐。”
摇曳的灯笼在门口的地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后者一直望着那道离去的倩影,静默未语。
在门外茶商的吵闹折腾中,天已经大亮了。
佩蓉跟着朱明月回到屋苑,一路上战战兢兢不敢吱声,直到门扉从里面阖上,才想起来还没问是否要准备早膳。不由得隔着窗棂朝里面问道:“小姐,你用不用再睡一下?”
里面没有任何回音。
半晌,就听见像是叹息般的声音:“你自去吧,不用候着我。”
佩蓉喃喃地“嗯”了声,踮着脚望了一眼,提着灯笼走了。
此刻若换成是红豆,必定非要留下来陪她说话,或者端来各色糕点来哄她开怀。朱明月望着外面渐行渐远的身影,淡淡地垂下眼帘。那个心思单纯的姑娘被她留在了京城,当初她跟着自己在宫中五年,而今好不容易回归简单平淡的市井生活,将来再嫁一个平凡老实的丈夫,相夫教子,实在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像她代替沈明珠来云南,沈明珠本人却在后宫柔仪殿的大佛堂中出家,从此青灯古佛,孤寂一生。此时此刻就算她受到再多的苛责和质疑,也无法弥补她对沈明珠的间接亏欠。
等府外面的吵闹声归于平静,街面上的小贩又开始了一天的生意。原本堆满了空货车的府前街道上,瞬间就被清理干净,等到城南城北的铺面开张,几乎找不到任何茶商上门的痕迹。却不知萧颜是如何处理的。不过既为军师,对于这些事应该是游刃有余。
待萧颜回府,才不过晌午刚过。
朱明月望着那道羸弱的纤细身影,不由得感叹连沐晟这么一个莽夫身边,都有如此出类拔萃的人物相助,她爹爹执掌刑部,却在长时间里连个称心的文书都找不到。
萧颜回来时,走的仍是中苑;以至于让坐在窗口看书的她,一眼望见。
“萧军师操劳了半日,不回去休息,就是来下棋的?”
萧颜苍白的脸上一抹柔光,“沈小姐还在生气?”
“原来军师是来说情的。”
朱明月将书翻过一页。
热茶已经烫过两道,淡得几乎没有味道了,萧颜才就着热气喝了一口。举手投足间,每一个动作都优雅得可入画,“王爷的秉性冷直,往往词不达意、胸无芥蒂,在无意中伤了别人,又经常为自己的莽撞后悔,但说者无心。”
原本就苍白得过分的虚弱面色,因劳顿而几乎没有血色。两句话说完,不住地抚唇咳嗽。
“王爷代表黔宁王府多年来对沈家甚为照拂,而今更是收留小女在府上暂住,是以就算没有萧军师的提醒,小女也懂得应该知恩图报。”
对自己莽撞的行为后悔?
那姓沐的什么时候在意过她的感受。恐怕他也不觉得自己是在伤人,一番话永远说得理直气壮、义正词严。
朱明月抬了抬手,示意佩蓉将刚摆到桌案上的棋盘撤下去。
“看来小姐同样在生萧某的气。”
清澈的目光落在棋盘上,修长白皙的手指取出一枚棋子,又放回那侍女手中托着的白玉棋碗里。神态间自成贵气,极尽优雅。单是这样一个动作就让佩蓉红了脸,怔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端着棋盘下去。
朱明月阖上书册,清淡地说道:“萧军师着实是过虑了。只因小女从不与人对弈——”说罢,视线落在他手中的绿釉茶盏上,“就如同军师从不喝浓茶一样。”
萧颜抬起眼帘,诧异一向是他脸上的稀客,此时却难掩喟叹:“沈小姐真是观察入微。”
其实像他这样钟灵毓秀般的人,只需轻轻勾起手指,就不知有多少女子前仆后继、为其倾尽满腔柔情;若能博他一笑,得他一顾,怕是将整颗芳心揉碎也甘之如饴。可这样的男子却因她的一句话,亲自动手斟了一杯浓茶。
“但若能令小姐开怀,萧某便改了习惯,权当是替王爷向小姐赔罪。”
说罢,徐徐倾盏一饮而尽。
朱明月没想到萧颜会做到此,片刻,扭身去招呼已经出了门的佩蓉。
“先别撤了,赶紧去西厢把两位军医请来,萧军师染风寒了。”
前脚跨出门槛的侍婢,闻言下意识地往回望了一眼。但见苑内男子面颊上晕着绯红,如桃花落雪,愈发清寂得出尘了,也不知是因喝了浓茶还是怎的;却不敢耽搁,连忙将手上的棋盘交给别的丫鬟,提着裙子急匆匆地出了中苑。
萧颜对朱明月少有的细致体贴,投之以感激一笑,而后又轻轻叹道:“我这副身体时时需要照顾,当真是累人不浅。”
朱明月从石凳上起身,将柔软的毡毯披在他肩膀上,“身体是自己的,其余都是身外之物,军师何必这么拼呢!”
本来就气虚体弱,偏要在晨曦风邪最厉害的时候出门。
萧颜抚额苦笑道:“我这个病秧子已经枉担了军师的名头,再不做些分内事,岂不是白费了王府里的水米。”
朱明月道:“王爷应该更希望军师安心养病。”
冰雕雪凿的面颊上是极尽精致的五官,堪比女子清美,一双眼眸却于漫不经心中透出冰雪似的清透。朱明月见他握着茶盏款款望着自己,半晌都不开口,不禁叹道:“好吧。萧军师有何要求,不妨直说。”
拖着病躯登门造访,还借故逗留,不光是替沐晟赔罪而来,必是有事相求。
萧颜面上没有丝毫被洞穿的窘迫,笑靥反而舒展开了:“萧某真是惭愧于沈小姐的开门见山。实在是因为晨曦时茶商围上门的事,萧某很想听听小姐的看法,又不知如何开口,但毕竟是关云南十三府的茶运,而小姐才是将要执掌云南茶运的正主。”
朱明月闻言微微一怔,即道:“不过是王爷的一句戏言,揶揄更多过取笑,萧军师怎的真当了小女是沈家当家人不成?”
萧颜道:“王爷的话虽不中听,却说得七分准确。沈家的长房一直人丁稀薄,传到明琪这代仅剩了他这么一个男丁,小姐是明琪的亲妹,又是沈家长房唯一的嫡女,沈家家业自然有小姐的一半。”
此时此刻假使是沈明珠本人在场,会不会因为萧颜这番话而激动得狂喜?朱明月淡淡笑道:“萧军师是不是太抬举小女了?”
萧颜搁下手里的香茶,微微笑着摇头:“这云南的茶运生意说大不大,说小却也有十三个府城共同支撑。而这次围上门来的这些茶商来自云南不同的府司、县城,有的更来自外省,地域跨度何止千里?却都在来曲靖的半路上、在马帮接管货物之前被阻劫。什么样的贼寇有这么大的能耐和势力?是冲着沈家还是黔宁王府,小姐难道没有一点好奇?”
原来还是来摸底的。
“听萧军师的意思,是觉得那些茶商有古怪。”朱明月拿起提璧壶,给他沏了一杯热水。
“沈小姐又是怎么看?”萧颜不动声色地接过来,抿了一口。
“军师这是非要小女接触此事不可,可小女恐怕没有兄长那样的能耐。”朱明月把话说到此,见萧颜欲要开口,又施施然接下去道:“但承蒙萧军师抬爱,若有用得到小女的地方,倒是愿为军师分忧解难。”
在这之前朱明月并不曾想到会有人将马钱子、藜芦那样的毒药用来当治病的良方熬制服用,但那日城垣下初见,轿内隐约传出的一股药石冷香,便让她知晓面前这谪仙似的男子已经病入膏肓。而今又染了风寒,无疑让原本孱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可他也是整个云南举足轻重的人物。云南第一任藩王沐英在镇十年,大兴屯田,劝课农桑,传播中原汉室文化。云南设立府、州等行政机构以后,沐氏仍保留西平侯世袭的爵位和西南军权。太祖爷甚至多次下旨,要求云南地方官员在处理重大政务时,务必征求黔宁王府的意见。燕王即位以后,更把云南军政两大权力都交予了嗣位的黔宁王沐晟。
云南所辖十三府司,其间州、县势力错综复杂,当地夷族居民杂而混处,几大土司家族各自为政,盘根错节。沐晟这样一个秉性倨傲、脾气恶劣的莽夫能够在云南王的位置上稳坐多年,必定不乏萧颜这位“贤内助”的功劳。
如今,这位贤内助疾病缠身,却硬撑着孱弱的身体赶到曲靖府。朱明月望着花白胡须的军医给他把脉,纤细的手腕,仿佛一掐就断了,上面青色脉络显得肌肤几乎透明。
“待会儿让王爷看到,定又要发怒。”
军医叹道。
萧颜躺在被衾里,抱歉地说道:“都是我这副病躯,不仅让你们跟着操心,还要借用小姐的卧房。”
朱明月因为避嫌去了外间,闻言道:“西厢虽安静清幽,却接触不到太多的阳光,萧军师不如也住到中苑来!”
她说完,就听到拿着针灸布出来的军医道:“小姐此话甚是。军师这病最靠休养,多晒太阳、少见风。若住到中苑的东厢房,时时照到阳光也是好的。”
军医说到此,不忘朝着朱明月连连道谢。
其实该说谢谢的是她。是萧颜拖着病躯将茶商的事担待了下来,否则沐晟袖手旁观,她这个所谓沈家人被推到众人面前,恐怕难以招架,又如何能悠闲地坐在苑子里喝茶。
他什么都没说,她却不能当做不知道。因而此时他开口让她帮忙,她断不能置身事外。
等把两位军医送走,那厢,一袭黑金貂绒披毡的男子疾步匆匆而来。见到她,劈头第一句话便是:“他怎么样了?”
然后是“他怎么会在你这儿?”
朱明月将石桌上的提璧壶挪开,连头也不抬,“萧军师刚喝了药,正在休息。王爷担心的话,何不自己去看看。”
沐晟看了她两眼,似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转身掀开门帘进了屋。
不知是朱明月的话起了作用,还是萧颜已经虚弱得不能多动,从那以后萧颜就真的搬到了中苑。
同在一处的还有那四个彝族护卫,外加两个军医。沐晟的书房也在中苑。一个在南厢,一个在东厢,两个人的住处与她的寝房只隔着一道东西长廊。因此在往后的数日里,她房前的苑落成了两人对弈品茶的常来常往之地。
盛夏时的苑落阳光充足,明媚而刺眼的光线透过雕花窗扉落进屋内,又投射到雪白的墙面,连红毡毯都被晒得一片温热。
萧颜坐在东屋窗前的软榻上,正捧着两本书册看,一本是《纪年表》,另一本则是《云南志》。这时候沐晟从外面进来,他不由放下书道:“王爷去过府衙了?”
沐晟进屋就放下了遮帘,“这回的动静不算小,看来是要用老底子了。”
萧颜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斗狠的光芒,不禁道:“王爷已经为此等了这么多年,并不差一时片刻。稳扎稳打,一个一个解决才是。”
“我知道,可咱们能等,就怕人家等不及了。”沐晟负手站到窗前。
萧颜摩挲着手里的书,“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彻底揪出硕鼠,动作太大,恐怕会碎了玉瓶。只希望此次沈小姐的出面,能够带来一些缓冲。对了,王爷是怎么找到她的?”
自从沈明珠失踪以来,沈家几乎将苏州城翻遍了。后来朝局动荡不安,又打了三年多的仗,等沈明琪也来了云南,就再无半点音信。
“找她还真是挺不容易的。年节前本王进宫伴筵,顺便带了明琪一道过去,恰好姚广孝也带她进了宫。皇上在筵席上论功行赏,轮到西侧殿,才看清楚她居然跟着姚广孝坐在了公主席上。可见就算没有去找她,这几年她也过得相当好。”
“寄人篱下,几多孤苦。”萧颜轻轻叹息。
“寄人篱下?是高床软枕、好吃好住吧。后来更巴望着进宫做女冠,鱼跃龙门。”沐晟唇角微挑,些许哂然道,“这回带她回来认祖归宗,人家倒好,反倒觉得是妨碍她飞上枝头、享受荣华富贵。”
萧颜捂唇咳嗽了两声,道:“王爷如此固执冷硬,回来的路上,沈家小姐一定受气颇多。但王爷与沈小姐共过患难,该是更善待她些。”
“宁陵的事,你也听说了?”
萧颜看着他的目光中带着肯定的答复:“沈小姐年纪轻轻,却有着过人的胆识,又心思沉稳,可见姚公这几年功不可没。”
说到此,脸上露出惭愧道,“其实不该累及沈小姐的……她全不知情。”
“知不知情,也已经卷进来了。”
沐晟望向窗外的目光,透出几许萧瑟的苍茫,“那丫头自私冷漠,但好在胆大心细,经过宁陵县一场事,看得出对官场是非似乎又知之甚详。既然姚广孝已经将她培养得这么好,如今云南有事,又事关沈家,也该轮到她出些力了。”
在萧颜住到中苑之后,不长的时间里苑中的木芙蓉花就都开了。大片大片的粉色花团,花形如钟,重瓣嫩蕊,烂漫艳丽。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花叶,洒在雪白的大理石台上,把上面的纹路晒得斑斑驳驳的。
到处弥漫着一股花香。
几根花枝顺着隔墙上的雕花琐窗伸进来,敞苑里的军医正捧着药罐在苑子里熬药。淡淡的药石冷香飘散在花草间,又顺着长廊弥漫到苑落其他几处,连那些攀爬的藤蔓也变得芬芳起来。
但此时此刻曲靖府的这处别庄,显然已经不是一个适合修养的好地方。因为不久之后,又一拨茶商将府宅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次不仅是茶商,还有曲靖府当地的马锅头。茶商们要趁着溽暑来临之前,将货物交给马帮,托付马队将布帛、茶叶和药材运到边藏之地去换取金银器具、马匹和动物皮毛,否则路途遥远,一旦耽搁至入夏,炎热多雨,很多货物都会因不易存储,不等走到半路就腐坏霉变。这样原本为了躲避朝廷课额、特地来云南走货的商贾们,忽然听闻有盗贼出没抢劫的消息,唯恐自己也会血本无归,专程赶来求助。至于那些马锅头,则是担心之前茶叶遭抢,若再出差错会影响马帮信誉,反被污蔑是监守自盗,特地来请求黔宁王府担保其清白。
曲靖府当地土官和流官没有办法,求助到曲靖的黔宁王府别庄。又因沐家军恰好来曲靖迎接藩主,茶商和马帮便声称迫切请求其沿途予以保护,自愿加纳茶税或上贡银。因此不论知府衙门派遣了多少衙差来驱赶,先是顶着太阳,后来又冒着大雨围在门口的这群人就是死活不走。当地官员也出面规劝多次,均是铩羽而归。
于是,黔宁王府在百般无奈之下,答应了这一请求。
骤雨过后的晌午,阳光正好。
沐晟跨进门槛时,敞苑里摆了满满当当的书:《诗经》《春秋》《左传》《周易》《论语》《孙子兵法》《鬼谷子》《黄帝内经》《神农百草》……厚重且庞杂,分门别类地堆放在石桌上、石凳下面,天井边,能放的地方都放了,却显得格外整齐。
那在花间埋头整理的少女,肤若凝脂,眸若春水,摘了那朵开得最大、最美、最艳的金黄色芙蓉,随意地别在右侧耳间。明媚的阳光落在她的发间,芙蓉花瓣颤巍巍,衬出一张精致美丽的面庞,窈窕纤细,袅娜多姿。
沐晟随手从石桌上捡起一本书,上面密密麻麻的小篆,纸张上还有一圈淡淡的晕湿痕迹。
“你这在做什么?”
明显是在晒书。
“王爷来得正好,柜子上层的几本书帖也受了潮,还望王爷不吝举手之劳。”朱明月自花间仰起脸来,伸手指了指屋苑的方向。
沐晟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瞧见屋里那个下层空空唯留最上一层的架格。摆得不算太高,但显然超过她能够到的范围。
“昨夜的一场大雨没有毁了满苑子的花木,倒是把小女新买的书淋湿了,王爷这处府宅是时候修葺一下。”朱明月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书册摊开放在石台上。
这话若是让管家沐敬听到,必定要老泪纵横。
两年前才修建的高门大宅,到现在连廊柱上的红漆都是簇新的。分明是她打发了侍婢,自己还忘了关窗。
从来也没人胆敢指挥他做事,沐晟感到少有的新鲜,依言过去拿书。堆得一厚摞的书帖,被他一只手轻易抬在胳膊上,像是没什么重量似的。
“曲靖府里的互市多是夷族以货易货,想买几本汉书真是挺难的。而你索性连整间书店都搬回了府里?”
苑里摆着的光是《地方志》就有上百本,还有为数不少的经史子集,连些野史民间传奇都有。
“所以王爷将来送小女回沈家的时候,别忘了准备两辆车乘。”朱明月手上不停,一番话毫无客气之意。
换成任何一个人,绝不敢这么跟堂堂的云南藩王说话。然男子也不吝啬,勾唇回给她一个微笑,道:“一辆车就够了,因为你的书会先回去。”
朱明月诧异地道:“为什么?那小女呢?”
“你马上要根本王动身去茶马互市。”
黔宁王府已经答应了茶商们派兵护送马队去藏边互市的请求,于是作为云南十三府茶运总协办的沈家,自然要出一个人随行。这个人就是朱明月。在这个决定还没正式通知曲靖衙署之前,他首先就来告知她——云南府锦绣沈家的半个当家人。
“什么半个当家人,王爷何时认为小女是这个身份?”朱明月感到匪夷所思。
在无数沈姓族人为沈家鞠躬尽瘁的时候,她在京城安享荣华;在沈家商社苦寻她的下落时,她在费尽心思攀龙附凤,尽可能撇清自己跟沈家的关系。作为嫡系后代,她实在是太不孝了,有什么资格回来掌管大权,坐享其成呢。
“确实不够资格,但从现在扶持还不晚。”
扶持她做沈家当家?
“此事一旦由你出面,不仅是云南的茶商和马帮,就连外省的商贾都必然感念你的恩情,同时也向整个云南商道宣布了你这个沈家嫡长女的存在。”
他磁性清淡的嗓音,划出无限诱惑,同时给了她一个光芒万丈的前途。
而这就等于是趁着沈明琪不在,利用黔宁王府的势力,喧宾夺主、鸠占鹊巢。
“但是小女并不想去。”
朱明月伫立在花丛中,美眸中忽的一抹严肃,“而且小女也不认为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为何?”
朱明月道:“直到目前为止,纳西、大理、顺宁的茶商,一时间全都围堵到了曲靖府来。还有贵州安顺府、湖南凤凰厅、宝庆府,甚至连山东济南府的茶商都遭到了阻截,一并归流到了小小的曲靖。”
少女的容色淡淡,说的话却让人心惊,“从东到西,几乎横跨了整个大明疆域,如此广袤的势力范围,丝毫没有惊动地方的官衙,甚至连一贯消息灵通的马帮也未发现任何风吹草动,王爷真觉得,仅是茶运受到滋扰这么简单?”
萧颜之前的话说的对,什么样的匪寇有这么大的能耐和势力?又怀着什么样的目的?因此受到牵连的沈家固然不能袖手旁观,但是黔宁王府不一样。而他已经离开云南府司将近一年,才刚到曲靖就被茶商缠上,一时片刻都不得脱身,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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